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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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沉晚初次见到尹桑时，天空没有白云，日光绚灿夺目。
她在自家府邸的花园里抓蝴蝶。是一种有丹砂红斑点的紫色蝴蝶。他骑一匹精壮的明白马驹在大门外停下，带着几个小伺走进来。
他是背着光走过来的，她并没有看清楚他的脸。但十二岁少年眼神中犹如琉璃般的剔透光彩，将他身后那耀眼的日光也比得暗淡下去。
她兀自站立在梨花盛开的中庭里，乳母蹲下为她拭去额头的汗珠。她双手粘满星星点点的紫红色鳞粉，用稚气童语问她，阿娘，他是谁？
乳母浅浅微笑，她说，他是四皇子尹桑。你的远房表哥。
她躲藏在朱红大门边，偷偷向书房里瞧望。少年与父亲对坐于案牍，静静下着黑白子的围棋。安谧而缓慢。她看见父亲不时轻轻点头，脸上有赞许的目光。
庭院里莹白色的梨花瓣被风打落，白色的花瓣带着阵香飘落在她的肩头。
这时父亲看见了她。他朝她招招手，低声唤她，晚儿，过来。与你表哥见见。
少年转过脸来。随着，她看见他清秀的脸上一抹明亮净澈的笑容。她抓住门帘的小手顿时心慌出一片潮湿。
她听见他用清朗的笑音说，你就是晚儿吗。过来，我们说说话。
她低下头，颊边渐渐涟出一朵红晕。然后，飞快地跑离书房。
空气中似有有温暖的味道。
那一年，沉晚七岁。
沉晚第二次见到尹桑，是在八年后。那日日光依旧灿烂如洗。
他亲自登门向沉都尉提亲，当今天子做媒。
多年前的那匹小马驹如今已换成高大精壮的白绒龙马，而他的身后依如跟着几个随行伺从。
她伏在房间的朱红窗棂边，看见他与父亲一同走出厅堂。他穿一席绛蓝色裘袍，头发已长长许多，高高束起。道别时，他忽而侧头望向她这边。净澈的笑容依如从前。但清涩的少年不复存在，几年战场上打磨下来的，是高大俊朗的成年男子，英气逼人。袍上绣制的精致金色兽纹图案在日光下晒得明晃晃。
沉晚的心跳漏半拍，面颊染上桃瓣色的红晕。
她不敢多瞧一眼，匆忙躲于长窗之后，亦清晰听见窗外楼下他明朗如暖风的笑声。这笑声便也不经意间，悠悠滑落至她的心底，自此牢牢锁住。
庭院里的梨花树肆意盛开。枝头上，一双羽燕清叫展翅，高高飞离。
「二」
景珍十二年三月，薄雪初融。赤红大喜轿自沉都尉府邸大门缓缓抬出。长街一路鞭炮炸响，百姓鼓舞欢闹。
轿中的沉晚不是不紧张的。轿子上下微微颠簸，嫣红色的喜帕在眼前一颤一颤，她胸口中的那颗心也跟着一颤一颤。
今日，他与她成婚。
当今天子的皇四子，尹桑。都尉沉令之女，沉晚。
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京都上下无不祈愿这对佳缘良偶，得天长地久。
然，短短新婚，不过初夏刚至，边疆即刻战祸连绵。
沉晚高挽发鬓立于宁亲王府朱漆大门前。尹桑已穿好铮铮戎装。他执她双手入怀，温暖的掌心极轻地摩挲她微凉的手指。她的眼角有淡淡泪渍。
他俯下头在她耳畔说，我马上回来。等我。
不是不害怕的。嫁于他之前，幼年丧母的她，心里满是父亲的安危。嫁于他之后，她这颗心便要硬生生掰于两半。可是现在，惟独她再精于巧计，这分碎的心终究有多少之分。
她微微颤抖，手臂触碰到他身上坚硬的盔甲。万刃不可摧般地冷冰冰。宛如她心中一直拉得紧紧的弓弦一样。她抬头将他的眉眼一寸寸嵌入心里。
她说，在外征伐，定要分外挂心冷暖安危。答应我。你同父亲定要答应我。
他注视她良久，眼里涟出流动而净澈的光华。他微咧开嘴，给她一抹明朗如旧的笑容。
空气中似乎又飘荡来一阵淡淡梨花香。
一年之后，功成名就。却，迎回的是尹桑和另一椟棺木。
他告诉她，沉都尉浴血奋战，终战死沙场，英勇捐躯。
十二月的大雪如扯絮似的乱空飞舞，连同他的话语直直飞入她的心底。那里顿时清寒一片。她扑进他的怀里簌簌泪下，他将她紧紧相拥。
雪停，空展晴，双燕低飞。
生命如若飞絮。
此生此世，她能所依靠的人，能所牵挂的人，便只有他一个。
景珍十四年。
自父亲辞世后沉晚一直寡寡郁心，多年来突患异疾。京都医师满目无奈，皇城太医叹息摇头。尹桑便日夜奔波特赴千里之外的翾灵山中，寻找远世闻名的奇医名师，却换来相同的短短一句断言，恕在下医术浅薄，尊夫人奇病难医，四爷若不想绝无子嗣，请另取一妾罢。
正是五月踏春赏花时节，可是沉晚却心寒如冷冬。
尹桑在身后，为她披上薄绒裘袍，温柔低语劝慰她，无妨，没有子嗣，倒能享得一番清静。
她默然片刻，随后抬头问他，如果有一天我也像父亲一样不见了。。。
她话没说完，他便一伸手抱她入怀，然后用下巴缓慢摩挲她的头顶，说，无论你在哪处，海角或者天涯。我定会找到你。
暖意顿生。她低低一笑，道，天涯无涯。你怎么找我？
他抬起她的脸，眼里流动着明澈的光彩。他不答。微曲手指轻点左侧胸房。然后说，你早已在这根深蒂固。天涯再无涯，你也逃脱不了。
沉晚不禁潸然泪下。
「三」
二十一岁的沉晚斜倚在离渊阁内柔软的绣榻上，静静缝制尹桑冬日所穿的裘袍披肩。一针一线密密缝。一朵苍劲的金色君子兰自她手中徐徐盛开。
尹桑今日启程从千里之遥的宛州搬师回京。她于此等待他的归来。
几年光景，危机四伏的征战，他次次不负她所期望，平安归来。年华随着岁月时过境迁，她知道，她已能够淡然处置心底那份抹不掉的忧虑和怅惘。
那一日，她记得，与他同归的，另有一人。
连连胜战，天子大喜，颁诏赐姬，名曰：茗玥。
茗玥第一次叫她姐姐，用极其轻柔的声音喊她。
沉晚温和地看向庭中站立在梨花树下的她。容颜清丽，下颚尖尖。笑起来隐隐可见糯米小牙，嫣红檀口，惊艳四方。音线清脆甜美，怡人动听。
她又慢慢看向立于茗玥身后，由怔然逐渐转为苦涩，而后淡淡微笑着的尹桑。
她看见层层白霜似的繁花随风尽落，漫天萦绕。
俪影成双。
恍若间，让她顿觉手足无措。
又一日，立夏。
茗玥入府月有余，然，并未以姬妾身份自处。
栖泱池畔，依依垂柳，被暖风卷起的千丝碧波之下，似有娇小丽人，袅娜身影深深依恋于宁王怀中。
沉晚渐渐记起，他曾告之于她。茗玥与我，自有姻缘。顾圣上命不可违，惟留她时日，我自有定夺。
夫人，大可不必。。。他静静望着她，眼中若有难言之语。
他道，夫人不必念此于心。
不过咫尺之遥，宁王眸中怜香惜玉的神情，透过缥缈柳条飘落于沉晚的心头。沉晚指尖微凉。她转过身去，不想再看。
或许，他们才是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若真是天地良缘，又怎会让她先遇于他至此？
再一日，白露。
尹桑呈奏书之后三日，与皇兄尹寅翻脸。因为茗玥。
一时满城皆知。笑传宁亲王只是一介畏妻之王，尔后，又与骠骑大将军尹寅为一代美姬于光婳殿中大打出手。龙颜大怒，驳宁王之奏章，令其中秋之日迎茗姬过府。
尹桑开始夜宿书房。
沉晚默然不动，惟有疲倦缠绕于心。夜凉如水，终难合眼。夜灯如豆，燃至露白。
她早已听倦了他们的似是而非。她早已倦了。
事已至此，纠缠下去又何如？她所愿，无非使他脱得这世事纷争。而于她，却，终难自处。
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
华灯初上。朱砂灯笼，绫罗锦缎，鲜红喜字，道贺喜乐溢满整座宁亲王府。
筵上，沉晚淡淡微笑，低头喝下三杯烈酒。辛辣断肠。他未曾见得。她一言不发，悄然离席，他亦未曾见得。
烛灯婆娑，随风摇来幽幽弥音，丝竹轻曼。沉晚独坐于寂静冷清的离渊阁内，楼阁之外皓月当空，月下庭院枯枝荒芜。
手指冰凉，她便将自己的右手握于左手之中。她一字一顿，徐徐道来，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思往事。。。
这往事，还有何去思量？
沉晚眉心一蹙，脸上笑靥渐渐淡去，渐渐散去。眼尾有晶莹泪珠滑落。
「四」
沉晚二十二岁的时候，茗玥产下宁亲王府第一个孩子。正是樱花吐舌，暖风媚阳的季节。
取名那天，她又见他眼中流动的光华。
他说，如此明媚的日阳。就叫尹晟吧。
她静静地坐在茗姬厢房的椅凳上。
她看见他坐于茗姬的卧床边，茗姬微微倚靠于他的肩膀。
她看见他轻柔怀抱尹晟时脸上涟现出的清澈笑容。
她看见他说话时，朱漆长窗被室外一泻如银的灿烂日光彻底淹没。
流淌如溪的日光，一寸一寸折射进他的眼底。
那里碧波生辉，似乎从未有过的夺目。
尹晟一岁的冬末，沉晚很少再去四季如春暖的离渊阁。她很少再踏出房门去看自己喜欢的梨花纷飞。
她开始喜欢独自倚在窗棂边默读诗词，任烛火兀自点亮至天明。
她低头浅吟。一遍复一遍。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悠悠远处，离渊阁里，尹晟牙牙学语，隐约传来男子明朗的笑音。沉晚心头一怔，恍然忆起多年以前，某一个云散日照的午后，她自梨花翻飞中看见的清朗少年，和他眼里宛若琉璃的光彩。
往事如空，破如残絮。
原来都已经过去。
「五」
然，一个清冷的秋夜，有飞来横祸降于宁亲王府。宁亲王被圈禁。
诏曰，宁王尹桑，品性跋扈，暗结私党，谋企篡位。
祸降突然，全府上下慌张忙乱。年纪尚轻的茗玥更是手足无措，泪眼朦胧。沉晚立于人群芜杂的庭院中，心里却无以伦比的沉寂。她听见屋檐下悬挂着的串串铁马，在铮铮寒风中发出低低的叮当响声。
铁马声在风中持续响彻了一月余久。
她看见日益消瘦的茗姬和哭闹不止的尹晟，她想到仍被关于某处不知安危的尹桑。不忍于心，折磨于心，撕扯于心。
惟有，如此了。
沉晚收拾行囊，租来马车，孤身一人前往帝都。
玄烽殿外，大雪翻飞，她长跪久久三日三夜。青丝成白发，身上覆盖的雪花白睛如同肆意盛开的梨花。
终，圣上动容，特赦进殿。
她娓娓道来，泣血禀奏，声泪俱下。
景珍十九年，戊寅月。帝知其冤，而宥其失。下诏，以赦过宥愆。
「六」
己卯月，沉晚已不能再起身。其膝上腐肉破茧流脓，血肉模糊，奇医难治。
尹桑屏退众人，一人憩于沉晚身畔。他执她冰凉双手入怀，眼中几多愧疚。
她不觉伤悲，不觉悔恨。她轻轻笑起，淡淡道，恐怕这双手，再难有人温暖它。
他不答，也答不出话。
她又道，四爷，沉晚今生亏欠你的，自此还清。
朱红长窗外，高空艳阳日，清风梨花落。
繁华尽落，如梦无痕。
那一日，曲指算来，正值春分时节。
沉晚并非倾城倾国，幸而比云迷雾锁掖庭狱中萧然死去的钩弋夫人少受几月人间折磨。
如是而已。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