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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连妤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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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妤番外
整一万岁那一年,我求王兄带我出一趟西海。
成日里听那些小鱼精讲许多海面上的事,滔天的巨浪,海天一线当中悬挂的初升的太阳,海鸟的啼叫,以及船舶上凭栏而立的英俊公子……我十分向往。
王兄自小宠我,打我出生起就本着有求必应的态度待我,又因念及我一万岁的生辰,倒也很爽快的就答应了我。
出海之时倒没有见到小鱼精们口中颇为壮丽的朝阳。我们升上海面之时是个阴天,乌云滚滚,像兑了水的日光一点儿也没她们说的那种暖意。王兄携着我踏着几丈高的浪不疾不徐朝岸上驶去,放眼望去莫说人类,海面上连只盘旋的海鸟都没有。
就应了那句话,眼见的不一定是真的,耳听的就更不一定是真的了。我想,这人间委实是荒凉。
那在许多人瞧着都像是猛禽阎罗的巨浪此时在我看来竟比龟丞相都听话,王兄的衣袍轻带,抱着我掠上岸的同时,浪也匐进海子里。
看着我目瞪口呆,王兄用扇柄敲了敲我的头,“让你不用功,这控浪驭水本是我们世代袭承的最基本的你都不会。”
我拂过他顿在我头顶的扇子,莞尔一笑,“由你袭承就够了。”
据传四海八荒内关于我王兄的传说都是如何如何的恣意妄为风流不羁却又优雅从容,半点没有父王的英姿。我却知道,论粗犷王兄定然是半点没有得到父王的遗传,而王兄从来都是父王的骄傲。何况之余我,王兄做事从来都是仔细周全,多少年都没惹出什么祸事,哪里来的恣意妄为?再者,王兄万万年都没召过一朵桃花,又如何担当风流两字?优雅从容却是真,我看来,王兄绝对有泰山崩于前连眼睫毛都不眨一下的潜质,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失态无望过。
我以为王兄是独一无二的,我活的这一万年里,也从来不觉得还会有人比王兄更优秀。
所以当我遇到另一个可与王兄比拟或者说比王兄更甚的人,我没有办法不对他倾心。
王兄说此次去人间只是受故人所托,带一些人类的东西前去拜访。
我捂着嘴看着热闹的市井我的天,就像是西海里头水晶宫里与水晶宫外的区别,一边是海水潺潺,鱼虾成群结队畅游,而另一边静谧奢华,庄严肃穆。不过是隔了一个码头,这边竟繁华至此。
却容不得我细看,王兄很随意的买了些吃食小玩意儿就预备要走。
我扯着他的袖子满脸的不情愿。
王兄说,“我与朋友约好,他这个人向来不喜欢人迟到,我答应你,等我们回来之时在带你逛个够?”
却不曾想,这一个约定一等就是百年。
倒不是王兄不信守承诺,是我为执念所困,说什么也不愿回来。
苍溪之境,为幻术所化乃为虚无,万年不变,万年不灭。
是以我才晓得,王兄的朋友乃是上古的神祀,掌乐司战的铸尘帝君,也是万万年以来唯一一个居住在幻境里头的神仙,个中缘由书中却没有说明。
从前只在书中看过粗略的描写,今次踏进这幻境里才晓得,不似书里那般光怪陆离璀璨精致,倒与一般的仙境无二。
竹楼古树,倒是那成片的鲜艳的花十分美丽。
那人站在繁花当中,清风拂起白衣的衣诀,面上是绝世的颜色。
并无寒暄,看王兄递上早先买好的俗物,想两个人应该是至交。
他略一偏头抬眼似漫不经心的过了一眼我。
王兄说,“那是我最小的妹妹,唤连妤,总吵着要和我出来玩。”
他点了点头,举起手中的东西,笑道,“你倒是还记得。”
我想不愧是上古掌乐的帝君,那声音就像西海浪敛波平之时浪打浪般的听着叫人觉得温柔舒坦。
王兄说,“倒是我那妹妹,看到她才想起来扶澜那小丫头,就顺道买了来,若得她一笑,能换你一幅扇面否?”
铸尘低着头嘴边牵出一抹几不可察的笑容,“她那么糊涂,总是笑着的,你这样说,是势在必得麽。”
王兄不可置否的点了点头。
他突然看向我,上下打量了半天,“这小丫头瞧着和扶澜差不多大,可以让她们两个做个伴,你却给我离她远一些。”
虽然没有经历过那方面的事,从前私下里偷偷看过的话本子里却写过这样的情境,帝君他这是,醋了么?
王兄扯过我,隐忍着笑意,“听到没有,帝君他难得说这样的话。”
我啊了一声抬起头,正对上他冷下来的眼,竟没了话。
初见时就这样丢人,我真是想拍死自己。
铸尘说,“瞧你这样是害羞了麽,其实我和你哥哥一样,我们不吓人。”
我睁大了眼睛,这个帝君,好像不太一样。才敢吞吞吐吐的接下话,“哪,哪里的事……”
还没有说完却被一阵银铃儿般清脆悦耳的声音打断。
跑过来的那个人一身青色的衣裙,发长至脚踝,姿容亦是难得的好看。
她边跑边喊铸尘的名字,她说,“你快去看,不归那棵老树,叶子居然掉了一半,另一边却又十分的茂盛。”
我大惊,这个人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年纪怎的如此放肆?
而铸尘的反应更让我吃惊,他故作严肃道,“叫师傅。”却没有一丝的责怪,反而是宠溺。
那个人扯着铸尘的袖袍,别过头一脸的不情愿。
这时候王兄开了口,“小丫头,倒是百年不见你当真一点没有长大么。”
原来她就是扶澜,这样一个张牙舞爪的女子。
她龇牙咧嘴的冲王兄喊,“咦你又来了啊,不过我两百多岁了你怎么还喊我小丫头!”
这于我而言不亚于晴天霹雳,才两百多岁?!
铸尘扣住她两只手,背对我们把她挡在面前,“所以你不要和他计较,他说话向来不走心的。”又说,“这是我托他给你带的东西,你看看怎么样。”
说着就把手里的东西一一递给她,还不忘介绍“这好像是尘间的玩具,叫烟火,就是那种用火一燃就会绽出好看的火光的东西,还有这个,应该是尘间的吃食,这是糕饼,糖葫芦,嗯……还有面具什么的。”
然后把他推到我面前,“和她好好玩,但是不要欺负别人听到没有。”想了半天又补充道,“记得把这些东西留一点,我也想试试看。”
这样的帝君,是所有的典籍珍本仙史传说中都没有记载过的。
我曾对着书中的图画幻想过,上古神魔大战中帝君他提剑立于昆仑之颠的样子,还有他征战八荒时势在必得的样子,甚至书中有写他曾为了一把七弦琴生受了一道天雷,是何等的厉害从容。
扶澜抱着东西跳到我面前,“你好呀我是扶澜,很高兴认识你!”
我愣了愣笑着回答她,“我是连妤,西海最小的公主。”
她一听夸张叫起来,“所以你是连箐的妹妹么,好棒!”
她的感慨还没完就被铸尘打断,“有什么棒,快带客人四处转转。”
由此看来帝君的占有欲很强。
王兄和铸尘一盘棋下了三天,我和扶澜做了三天朋友。
我问她我说,“你怎么在这里?”
她想了想十分认真的回答,“其实我是个凡人呀,两百多年前父母亲人都死光了我也快死的时候被铸尘带回来了。”
听到这里我不知道该羡慕还是同情她,倒是她热情大方让我很是喜欢。
而且说实话她这个主人十分称职,带我去河里捉鱼,去她亲自种的桃花树下乘凉,还送了我很多金叶子。
她居然还带我去折铸尘种的牡丹,她说,“这是牡丹,铸尘很喜欢它们,所以这里一年四季都开着牡丹,反正这么多,我们偷偷的摘他不会晓得。”
我把金叶子和牡丹一并放进袖子里,然后和她一起吃王兄买的食物,那烟火燃起来也真好看。
期间她偷偷带我去看了王兄他们下棋,王兄执白子,他执黑子,两个人都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优雅从容安静好看得像是一幅画。
好吧就算我不承认也没有办法否认,我喜欢上了铸尘。自小便认为王兄是举世无双的男子,所以我一心也偏爱那样的人。今次却遇到铸尘,而他虽是上古的神祀,却也不是食古不化没有情欲的。我不觉得我哪里不如扶澜,就算我两个这三天玩得这样好。
而第三天王兄来找我说我们要走了,铸尘还是那样一副风轻云淡的姿态笑着送别王兄,他看也没看我,更不要说挽留。
我有点失望,随王兄刚走出苍溪便反悔了,我觉得我要去告诉他,我喜欢他,我想问他,我们能不能在一起。
而,无论如何我再也进不去。
王兄说,“我们先头之所以能进去是因为我与他很久以前就有的约定,而若在没有他的允许,谁都没有办法进去。”
半边的脸突然就被泪水打湿,而我们生来就有的本领是哭的时候就会落雨,我以前从来没有哭过,王兄他们更是不会哭的。
滂沱的大雨愈演愈烈,王兄用仙法摒去雨水,在一旁看着我。
我哭着说,“王兄,我觉得我喜欢他,我想嫁给他。”
而本该向着我的王兄头一次反驳我,他说,“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不可能的事还不如趁早断了。”
我不服,“我看得出来,他对扶澜不一样,我不觉得我比谁差的!”
王兄沉默了半天,“不是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的。”
后来王兄没有办法,一个掌锋弄晕了我,把我带回了西海。
可是我越来越想他,除去从前在书里头看到的关于他的那些半真半假的东西,我只认得他三天。却没有办法。
后来我趁王兄不在,我偷偷跑了出去,我又去了苍溪。
依旧进不去。
透过透明的屏障我看见扶澜蹦蹦跳跳的走过来,我拼命朝她喊,我说我想进去。
她点点头,转身跑开,她说她去找铸尘。
可是过了好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来的时候她才回来,她说,“你这个骗子,你喜欢铸尘,你想一个人霸占他,你走吧,快回西海去,我不会要你进来!”
可是她怎么会知道,是王兄说了吗?那样也好,起码铸尘知道了,总有一天我能打动他。
可是这一天未免也太长,我像是等了半辈子也还是没等到。
我像个凡人一样守在那个幻境之外守了九十七年。花开花落不过一年冬夏,风雨摇曳不过半日时光。可我是年复一年,每一年的景致都一样。我看着花开花落,风和雨扑在我身上。冷和伤痛。但也有阳光铺天盖地的洒下来,小鱼精没有夸大其词,虽然在这里看不到日出的壮阔,可阳光果真温暖。我想念西海海水的味道,水晶宫每天都会把光放大千万倍然后刺醒我睁开双眼,海苔的味道,龟丞相那么笨。而王兄,他从前也经常百十年不回家,他如果知道我不在,现在肯定在我面前了。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回到西海一定要拖着王兄在哪一天清晨就浮上海面,海浪那么听他的话,一定会很好玩。
我想着连普通的神仙本该都怀着一颗慈悲的心肠,而身为上古的神祀的铸尘就应该是大爱无疆的那一种。
可他真的就九十七年没有踏出过那一片虚无。
而书中写人之初性本善,本身为人的扶澜是个善良的姑娘,总是恶狠狠的跑过来看我,见我无碍才会骂骂咧咧的回去。
那一天我看着她的背影,不过一个两百岁的孩子。而那个人活了多少个我的生命,并且还将无穷无尽下去,他可以对所有事都没耐心,他亦可以对所有事都不外乎,反正都没关系,是啊,都没有关系。
我突然觉得记不清他的样子。
而那一片白色的轮廓,翩翩的身影。
我想我其实是期盼着王兄来找我的,这样的生活,真的好辛苦。而我不甘心,那么九十七年的光阴,全是我胡闹么?
那一天王兄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哭了,这一次,却没有下雨。
王兄的声音暗哑,虽然还是那么的风轻云淡,但话语里明显有力不从心。他说,“我一直知道你在这里,原本想着能拖一天就拖一天的,而你这样,也是明显的不快乐。”
我不说话。
王兄抿了抿唇,“没有结果的事坚持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不舍得你受这样的苦,他不外乎你受这样的苦。可是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是支持你做任何事的,这一次你若要坚持,我也是不能强迫你的。”
王兄一番话道尽心酸,却仍然婉转。
可这九十七年毕竟不是从前生活的那一万年,我还真是看破了些什么。若连我哭都不会下雨,他想瞒我什么?
我努力像从前一样笑的无邪,“王兄你,怎么变憔悴了,是怕我不乖不回家么?好啦好啦,我也玩够了,我和你回去好不好?”
王兄目光低沉,“回去么,真的么?”
我点头。
王兄忽然之间抱住我,“阿妤,我倒是宁愿你不回去。”
他越抱越紧。
我仰起头看到他红了的眼眶,“王兄,出什么事了?”
他慢慢恢复一贯的样子,让我几乎以为刚才是错觉。
他说,“西海的泉眼几尽干涸,你知道这代表什么。而南海的要求是,要你和亲。”
我一怔,轮也不该轮到我吧?
王兄继续说,“南海水君家最小的儿子,元奕。他说非你不可。”
我继续怔着,我五千岁父王带我去了趟南海,我救了个被鲨鱼群追的小孩,他好像说,他叫元奕?
可他小我两千岁!这事都过去五千年了!
我把这些个事在脑子里轮了一圈,然后郑重其事的对王兄说,“我见过他,我认识他,若嫁他能换整个西海一条命,我也愿意。”
王兄史无前例的严肃的看着我,我欣然一笑。
所以我有光明正大放弃的借口了,而铸尘,我要走了。
连声再见都没有办法对他说,而扶澜今次来看不到我,又该做何反应?
回到西海见到久违的一切我很开心,而上花轿之前我还是反悔了。我觉得我的确没有那么伟大。
却没想到南海的人倒是都钟情于我们西海的人,他三姐又说非王兄不嫁。
我记得王兄喝醉时喊的那人的名字,他痛苦的样子,他笑得哭的样子。而他却对我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没有遗憾。”
他代我和亲娶了南海三公主,从此绝口不提爱情。
那么我的爱情呢?
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他死于一百年后。
我赶到时只看见王兄身披战甲,提剑半跪在百丈高的巨浪上。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前,神情恍惚。
我捏了个诀踏上浪头,跪在王兄面前,我等他说话。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无助和狼狈,他从来都是英姿飒爽的模样,优雅从容。
十天之后,他一字一字道,“是我没有用。我看着他一点一点散在我面前。”
我终于瘫倒在海浪之上。
我想到两百面前,那人站在繁花当中,清风拂起白衣的衣诀,面上是绝世的颜色。
那三天里,我见过他两次,他和我只说了一句话。
瞧你这模样是害羞了麽,其实我和你哥哥一样,我们不吓人。
我万年生命里,唯一基于男女之爱上爱着的人。
这样狼狈,却又这样忧伤。
良久,哥哥抱住我,他说,“阿妤,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有。会好的,别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