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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篇·辟雍 ...


  •   “不知长孙郎君急寻吾前来,为何?”

      “殢姑娘千金一诺,冲感激不已,今次偏劳姑娘躬身前来,但为一事。”

      “何事?”

      长孙冲不言,只将掌中的物事递予殢妖伤。

      白光微炫,殢妖伤惟见一方二十五兽蹄状足的白瓷砚台静呈于面前。

      圆池类璧水,轻翰染烟华。

      不是辟雍砚,又是为何

      贞观十七年。

      九嵕山。

      但见山麓间苍松翠柏,巨槐长杨。另有一栈道缘山傍岩,悬绝百刃,盘旋而上至元宫门。殢妖伤极目远眺,竟隐约可见其中宫人起居的身影。

      据闻长孙皇后薨逝后,太宗便令宫人于五重石门外的栈道上起舍,供养如平常。今日一行,终是亲眼所睹。

      然殢妖伤也只略一讶然,并不多做耽搁,便直赴此行目的——长乐公主之墓。

      循着命灯中不同于以往的散如流霰的幽紫花火,殢妖伤轻缓脚步,进入了公主最后的长眠之所。随之而来的一连三道石门,恢弘气势令殢妖伤着实讶异不已,又见甬道两侧的壁上绘着一幅流丽飞动的云中车马图,其中高远的意境与万千的气象,便是在身为异境之人的殢妖伤看来亦觉震撼不已。

      殢妖伤执着命灯在墓中细细搜寻了一番,然只除了各色陪葬的奇珍异宝外,再无收获。无奈之下,更是连墓志亦不曾放过,仔细察看,但见其上书着“皇帝悼深夭蕙,怀三号而犹感”的字样,虽能从中深深感受到身为人父的至尊,悼怀爱女时的悲恸之情,然碑上并无公主的残魂异息。而殢妖伤此番之行,便是为了寻回长乐公主散逸而去的一缕命魂。

      许是长乐公主正值花信之年而逝,念及夫君失偶稚子失怙,离去时心中必然有着万般不舍,是故殢妖伤赶至时,公主已魂魄不全。虽至今已勉强收齐了两魂七魄,然终有一魂逸散于外,若不得全整,公主亦将难入轮回。

      倘若公主之残魂并不在这最终的安息之所,又会在何处呢?殢妖伤妖异纹绘下的左眉深深蹙起,旋即又思及一处。

      公主府。

      “哐当”一声碎响,于这静静寂夜里令人揪心一痛。听闻屋内异动,立时便有仆婢上前将碎裂一地的青瓷执壶速速清扫干净,然而却不见有人出面劝阻那个正兀自酗酒之人。

      其实并非无人劝慰过,只是在赵国公苦劝无果后,再无人得劝。

      “丽质……”映着莹白月华,长孙冲将怀中已然熨热的辟雍砚温柔地贴近颊边,只摩挲了片刻,又生怕面上新生的青茬会坏了白瓷光洁的砚盖,重又小心翼翼地将其置于自己的面前,喃喃道,“丽质,这已是冲郎如今惟一的念想了……”

      清泠霜华流映在辟雍砚上,残余的墨痕依稀可见,仿若公主不过将将书写过。然而伊人不再,徒留此物于人间,不知其间淬含了多少当年深情,又托付了怎样的缠绵魂思?

      长孙冲不言,亦不语,只痴痴凝望着手中的这方物事。随着酒意泛上心头,长孙冲双目朦胧,似是勉力追溯着那早已泅渡至彼岸的般般往事。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在已过往的多少个寂寂长夜里,长孙冲亦曾思量过自己的这份恋慕之情,究竟是从何而起。然情不知从何而起,一往而深。长孙冲只知幼时于秦王府的一面起,便从此只魂牵梦萦了一人。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长孙冲深知自己出身外戚,煊赫的身份便是其他同为勋贵的子弟亦是难以企及,却从不因此倨傲。独独在得知至尊允婚之时,方感念于若非至尊对长孙一族的如此照拂与荣宠,恐怕亦不会安心将自己呵宠了十余年的掌中珠托付与自己。

      是故自婚约终于定下的那日起,长孙冲的心中便日日只萦绕了一个念头——从此万不可令她伤心,不可教她失望,长孙冲此生只会将丽质万般珍之,重之。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然而长孙冲心中同时亦叹道,自古好事多磨难,当真古人诚,不吾欺。以至尊对丽质特所钟爱之心,硬是在出降之前又生生折腾出了一场风波。

      原来就在至尊允婚的前一年,朝中的御史大夫韦挺便曾上表痛陈过现今贵族豪富的婚礼过于奢华的种种弊害,孰料轮到至尊自己出降爱女时,已全然忘了此节关系,执意下令要有司按照永嘉长公主出嫁时的嫁妆数量,翻倍陪送丽质。结果是毋庸置疑的,魏公毫不留情地将至尊的决议驳了回去。好在皇后殿下及时劝抚,并对魏公的耿言直谏大加赏赐,这才一举揭过此事。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贞观七年,长乐丽质,自彼李唐,来降长孙。

      山盟从此定,海誓不须更。

      自此凤凰于飞,琴瑟和鸣。长孙冲与丽质只同一双交颈鸳鸯,白日闲暇时便共赏丹青,泼墨挥毫,回眸转首间,惟见情波流眄,淡淡情意愈深愈浓。

      然而鱼笺无限恨,书来几字成空。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忆来,终是了悟,却已是梦里不知今夕何夕,唯见绵指扣曾经。

      已然大醉的长孙冲,迎着凄然月色举起手中物事,轻柔摩挲间,唇角微勾。原本便是如玉的面色更显宁远柔和,仿若透过莹润玉白的辟雍砚,已重见了那些曾紧扣另一双红酥玉手恣情挥毫的旧日时光。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长孙冲黯然放下辟雍砚,再次举杯痛饮,此刻心底盈然的苦痛,惟有彻底一醉方可短暂一忘。

      夜空澄彻,微风温柔相送,似是从远方携来的思念,又不知从何处逸来一缕浓异的丹木樨香,顿时令已然昏昏欲睡的长孙冲呼吸一滞,旋即清醒。

      长孙冲心知自己确已喝多,不过自丽质去后,他便几乎日日如此,久而久之已是习惯。是故此刻虽一身酒气,然心下却是明亮一片,只道来人并无恶意,却不知为何而来。

      此时正值夜色幽深的子时,便是类银类雪的白瓷灯台亦是一灯如豆,挣扎难明。不知不觉间,长孙冲已伸手去握了握怀中贴身藏着的那四方锦盒。

      蓦然间只闻一声轻叹,伴着一句“果真是它。”旋即,长孙冲便见自己刚刚妥帖放置于沉香翘头案上的辟雍砚腾空而起,稳稳落在倏然出现的一抹绯艳身影手中。

      长孙冲立时惊起,踉跄着沉声道:“何人,此举何为!”

      殢妖伤本欲直接取了砚台而去,如今闻此只得停下脚步,入目但见长孙冲满面憔悴颓然之色,不禁微微蹙了蹙眉。

      心念百转间,长孙冲自是已明了来人身份,遂勉强整了整自己的仪容,复又温文道:“可是自苦境而来的殢姑娘,在下长孙冲,不知姑娘借辟雍一用为何,若有冲相助得上的地方,姑娘但说无妨。”

      因着长乐公主与长孙冲的关系,殢妖伤亦不讳言,直道:“长孙郎君客气了,吾今日一行正是为了长乐公主之事。”

      长孙冲闻言心下大惊,急忙道:“殢姑娘此言何意……”

      殢妖伤缓缓道:“公主奄然薨逝后,至今魂魄未全。如此即便是入了冥途,亦无法重入轮回,只能永生徘徊。是以吾几番苦寻,眼下总算是寻至了公主的最后一缕魂思。”说着,又将掌中的辟雍砚托于长孙冲面前,“正是附于此砚上。”

      映着淡淡月华,白瓷砚面竟流转出不可思议的一缕柔和之意。长孙冲只觉一阵眩目,惟有勉强抓住桌案一角才不曾轰然倒下。

      原来,丽质的一缕魂思仍留于这辟雍砚上,原来,丽质还不曾彻底离开……

      长孙冲只觉目眶一热,心下隐隐有了一丝念想,可忽又思及一事,只得强抑下心绪再度开口道:“殢姑娘刚刚所言丽质仍有一魂附在这砚上,若是魂魄不全……会当如何?”

      殢妖伤已隐约知晓长孙冲此问何意,仍只平静答道:“人之三魂七魄,命魂乃其中根本。长乐公主所缺正是一缕命魂,魂魄不全,公主便入不得轮回,纵然徘徊世间,亦是无思无想。”

      长孙冲默然不语,恍惚中,当年秦王府中皎若夜月之照琼林,烂若晨霞之映珠浦的小娘子似是正盈盈立于自己的面前。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安里,两小无嫌猜。十三为君妇,愿同尘与灰。”长孙冲口中喃喃,半晌,才艰涩道,“冲固然不舍丽质就此离去,然更不舍丽质受此煎熬之苦。今后,这份终究无望的相思之苦,便只让冲一人承受罢。”

      殢妖伤亦不多言,只将掌中的辟雍砚细细端详了一番,暗中寻思,作为公主的闺房之物,此方二十五兽蹄状足的辟雍砚实为罕见,的确不同凡响。

      但见白瓷砚面上的弦纹内,依稀可辨数处久用之后留下的磨损痕迹以及残余墨迹,几可想见当日砚台的主人是如何于这砚中细细研磨,又是如何执笔饱蘸,挥洒丹青的。

      殢妖伤一瞬便忆起了公主墓志上所言的那句“散玉轴於缥帙,悬镜惭明;耀银书於彩笺,春葩掩丽”,心下颇为好奇公主所作的画卷会是如何令悬挂的明镜黯淡无光,又神往于公主挥翰而成的辞藻是如何令春天的花朵也被掩去丽色。

      然而如今却是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殢妖伤心下黯然,却也只一叹,便取出命灯。只见水精灯中冥紫幽光流散悬飞,连如豆灯火亦难以齐聚。殢妖伤再无半刻迟疑,当下将丽质寄附于辟雍砚上的最后一缕魂思引出,命灯中散如流霰的幽紫花火瞬间华彩一现,终于凝聚成簇。虽然一灯如豆,却已然三魂七魄完整如初。

      事既已毕,殢妖伤待要离去时,目光滑过长孙冲的襟前那四方锦盒所在之处,只似随意道:“长孙皇后既已将此物交予了你,长孙郎君还须好好善用。”话音甫落,树影飘招间,妖丽身影已然溶于如墨夜色中。

      长孙冲于一室清冷中静默长立,良久,方将辟雍砚重新缓缓拥入怀中。白瓷光洁,砚台依旧,然而有些事物,却再也不复了。

      显庆四年。

      正于雪漪浮廊小憩的殢妖伤,忽见眼前金光倏然一闪,当即便知定是异世那人之事,故也不做耽搁,立时动身前往异境。

      “不知长孙郎君急寻吾前来,为何?”

      “殢姑娘千金一诺,冲感激不已,今次偏劳姑娘躬身前来,但为一事。”

      “何事?”

      长孙冲不言,只将掌中的物事递予殢妖伤。

      白光微炫,殢妖伤惟见一方二十五兽蹄状足的白瓷砚台静呈于面前。

      殢妖伤凝视片刻方道:“吾原以为长孙郎君是想托吾照拂你与公主之子长孙延。”

      长孙冲闻言,唇边却转出一笑:“帝王心术,非不可测,是不能测。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如若至尊当真起了此念,必不会只将父亲与冲之兄弟流放于此,而延儿也断无生机可言。丽质的这个弟弟,终究没有让父亲失望。”

      “……是以长孙郎君所求何事?”

      “何求?长孙冲此生已无所愿,惟余一念。以冲今日之身,自是不得再与丽质同葬。然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冲既已许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诺言,定当遵守。是以仍要偏劳殢姑娘,将此物置于丽质身畔。有了此物,丽质定不会责怪她的冲郎失约了,亦不会深感无人相伴而寂寞长叹了。”

      殢妖伤默然接过恍若不久之前方见过的辟雍砚,又闻屋外的青石板路上远远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转首只见长孙冲面上淡然至极,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

      待得来人翻身下马进入屋内时,殢妖伤早已离去。

      长孙冲看着面前的一柄青瓷执壶,杯中酒恰是星星金屑浮于其上,却只微微一笑,旋即便将杯中的金屑酒一饮而尽。

      似有无限倦意袭来,朦胧中,长孙冲眼前仿若红巾掀,娉婷而立的小娘子盈盈含笑,正伸出一双红酥玉手,一如既往地等着他上前,随着娇软的一声“冲郎”,令人熟悉至心痛。

      “丽质……”再无半分犹豫,长孙冲只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前伸出自己的大掌,竭力想要抓住那个恍惚近在咫尺的人影,却终只是无力垂落,再没了半丝声息。

      九嵕山。

      故地重游,殢妖伤此番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轻抚上那幅云中车马图,但见云中车马,送卿归去。殢妖伤无言,惟愿长乐公主能一如她的封号般,终于能够长久安乐。

      轻轻将辟雍砚置于公主的枕畔,仿若惟恐惊醒谁人的浅眠。

      殢妖伤默然静立片刻,再次缓步离去。却不曾留心辟雍砚精致白瓷砚盖的里侧,不知何时书刻了一行小字,在幽冥暗室中竟生出几许熠熠清辉,隐约可见:

      梦里不知今何夕,惟见绵指扣曾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三篇·辟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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