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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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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如墨,雨为狼毫,天地像被勾勒出的一幅气势滂沱的画。浩浩雨势,苍穹化作熔炉,溶万物为模糊印象。
雨未停,风愈狂,山道间隐约传来脚步声,踉踉跄跄的脚步打破了山林间的寂静撩骚,间中夹杂一道虚弱的呼吸声,似痛苦似呻吟,往细里听仿佛还能听见一两声自嘲般的笑。
雨越下越大,方才那零碎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渐渐隐匿在雨声里,风声狂肆,树叶飒飒,寂寥的午夜林重新回归自然,只剩下风声,雨声和树叶的摩擦声。
远处慢慢走来一个身影,身披蓑衣,头戴草笠,脚踢草鞋,雨水顺着身上的蓑衣不断往下掉,分明满身狼狈,那人却丝毫看不出一丝难堪。他走的很稳,即便是在这大雨滂沱的山间歧路,他却一片安然恬静,好像此刻是走在平稳的板石大道。
黑夜过于黑暗,雨势过于浩大,透过黑暗里的雨帘,看不清那人的脸孔,只能隐约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清冷的气息,不似凡人,也不似佛陀,似冷酷又似慈悲,这两种矛盾的感觉在他身上如此泾渭分明却又完美糅合为一。他面无表情地穿过泥泞山路,雨水不断泼在他身上。
凡离轻轻碰了碰快要掉下的笠帽,看着丝毫没有停下意思的大雨眉头微蹙,他虽然披了蓑衣,但这黑夜里的山道实在不怎么安全,他不但已觉得疲倦,而且觉得很厌恶。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吃苦,却偏偏常与苦难为伍。
佛语常言八大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苦,爱别离,求不得,皆因五阴炽盛苦。人生本就是一场苦,众生皆无奈。
凡离眉头微蹙,自沾湿的长袖里取出一块早被浸湿的手绢,不甚在意往脸上擦了擦,把眼睛上沾到的雨水抹去。他睁着一双无波无澜的双眼,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切。万物俱静,唯雨声瑟瑟,风声飒飒,万声齐聚,却碾不碎天地间的寂寞。
之后,他开始踏着那双破了好几次又修了好几次的草鞋继续往前走去,脚步稳而平静,他的双腿修长而有力。
这是一座人们口中的灵山,据说十步之内必有良药,凡离也是在山下化缘的时候听旁边路过的农人兴起言之,他最近总会咳嗽,身上却又不带钱银,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往这山上来了,却没想山间道路多而乱,没有猎户的带领他一个生人来此根本不可能原路返回,一耽搁便等到了这滂沱大雨。
捻起一片花叶,放在鼻端轻轻嗅了嗅,那张神祗般无悲无喜,无嗔无怒的脸上浮现一个或许可以称之为微笑的表情,他看着长在山壁上的这小小花叶,掌心微合,然后不再犹豫,一片一片摘下,放入身后背着的竹篓。
方才已经消失的呻吟声却在此刻响起,在一片雨声风声中显得微不可闻,凡离却捕捉到了呻吟里包含的巨大痛苦,眉头再次皱起,他看了看这茫茫雨帘,往呻吟声的来源找去。
黑夜让这找人的任务看起来分外艰难,凡离自胸口尚未湿透的内衬里摸出来一支火折子,吹了一口气,黑暗里终于有了一点光亮,远远望去,这一星火光在山林间显得分外诡异。
映入眼帘的是一名男子,头发披散着,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他原本白色的衣服上满是血迹,他的腿也因为痛苦不断抽搐着,露在外面的嘴唇看起来很是苍白,雨水打在他身上,说不出的可怜。
他蹲下身,用手轻轻掀开男人的头发,皱着眉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手的是火一般的灼热。没有犹豫,凡离解下身上的蓑衣和笠帽,小心翼翼给男人穿上,然后把竹篓背在胸前。看了看男子,然后把男子放到了自己背上。
看了看没有丝毫停的趋势的大雨和这大雨中显得很是狰狞的山道,再次皱了皱眉,慢慢往山下走去。
山林间只剩下雨声滴答。
他虽然年轻,但毕竟身上背着的是男子,这男子看起来也明显比他高大,而且走的是艰险的雨中山路,不多时便已气喘吁吁,也大声咳嗽起来,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殷红,他眉头皱的更厉害了。
秦萧逸睁开眼的时候看到是布满蛛网的屋顶,光线透过破烂的瓦片投射下来,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躺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来自己怎么到的这里。他最后的印象停留在自己杀光那些追杀自己的人之后,也一身伤离开了那里,然后没成想逃跑的时候踩空了从一个不小的山坡里滚了下去,然后,然后醒来就躺在这了。
他看了看自己,原来那件沾满血的衣服已被人脱下来了,现在只是搭着一件看不出原来面貌的外袍,手臂几处被砍到的伤口都被包扎起来了,但却仍能看到渗在外面的血,胸口处被击中的地方仍旧传来让人难以忍受的疼痛,让他只是轻轻一摸便浑身抽搐。
那些人肯定也以为他死了,不过没找到尸体之前他们大概也不会放过他,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没法推断还有多少时间能给他好好养伤。
闭上眼睛缓解一下胸口的疼痛,秦萧逸把最近发生的事都想了一遍,忽然间听见门外传来平稳的脚步声,重且沉,明显不会武,但以他现在这种状态,哪怕是普通人也能轻而易举将他杀了。没有犹豫,秦萧逸马上站起来躲在了门后,准备在来人进来的那一刻一击杀之。
昨夜下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在凌晨的时候停了,天地间的寂寥却更沉重了,幸好这时凡离背回来的男人身上的热度终于退去,不枉他把自己摘来的药草全部用在他身上,也不枉自己一夜未睡给他不断擦拭身体,凡离并非名医,却也能看出这年轻男人身上受了很重的伤,但他已尽力,剩下的只能看造化。
早上凡离被饿醒的时候看到了身旁男子紧蹙的眉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远处的镇子里请个大夫回来,顺便给这男子带点吃的。但是凡离身上并无一丝钱银,看了看男子身上取下来的玉佩,凡离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决定把那玉佩拿去当了,当然选的是活当,到时男子想取回来也比较方便。
跟着镇上的大夫回来的时候,凡离听见风中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声。而原本应该躺在地上的人不见了,他微微皱了皱眉,想不通那人伤的那么重如何能离去,但没等他纠结太久,门内忽然传来剧烈的咳嗽,伴随着点点猩红落在地面,然后那个他以为已经离开的人从门后狼狈跌倒在地上,一双眼睛戒备凶狠地看着他。
大夫明显第一次见到这么摄人的眼神,当即吓的大叫了一声只想往外面跑,凡离没有理会倒在地上那人,拉住想要跑开的大夫,清冽的声音带着点沙哑慢慢道,“莫怕,这人无害。只是受了伤有点心情不好罢了,大夫请帮小僧看看可好?”
那双佛陀一样无波无澜的眼睛就这么看进大夫眼里,仿佛看尽苍生一样的无情和慈悲。
安抚好大夫,凡离慢慢走进门里,时而捂住嘴轻轻咳嗽,脸色看起来比秦萧逸还要苍白几分。没有忽视那人眼中的杀意和凶狠,凡离走进男子,慢慢扶着他往昨晚用杂草铺成的席子上,回过头对着大夫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温和又疏离,“大夫,请过来罢。”
秦萧逸在门内等了好一段时间却都没有听到有人靠近,偏偏这时玄冰掌的伤发作,一股阴冷的寒气从四肢百骸传来,喉头一股腥甜喷出,身体一软只能狼狈摔出,然后就看到了凡离那无悲无喜的面孔,仿佛空无一物地看着他的眼神。
这人脸色苍白,嘴唇更是呈现一种病态的青色,身上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长袍,衣服原本的颜色却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了,看着他的眼神既没有恐慌,也没有悲悯,就好像看着他跟看着他周围的那些空气一样,存在与否都不能被他感知。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偶尔泄露一两声不正常的咳嗽,眉头微蹙,眼神无波无澜,整个人都似神祗一般,狂风,暴雨,劳累,疾病,饥饿,都不能让他动容。
世间似乎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在乎。
他扶起自己的时候秦萧逸才瞧见他的脸。
他的眉很浓,眼睛斜长,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间或吐出一两声沉重的呼吸,挺直的鼻子让他的脸看起来很瘦削。
这张脸使人很容易会联想到花岗石,坚定,冷漠,无情,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甚至对他自己,秦萧逸一时之间有些不明白这个看似冷漠无情的人为何会出手相救。
这也是秦萧逸生平看过的最英俊的一张脸,虽然还很年轻,还不够成熟,脸上仍旧带着青涩,却已然有了某种足够吸引人的魅力。
秦萧逸这时却没有精力去体会这种魅力,他此时是愤恨的狰狞的充满恶毒杀意的,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就这么看着凡离把自己扶起来坐到那张脏兮兮的草垫上,让那个一眼看上去就没什么本事的所谓的大夫给自己把脉。
秦萧逸看着凡离的目光中充满怨恨,他想甩开凡离扶着自己的手臂,奈何现下浑身无力,阴冷潮气却从骨髓里渗透出来,酥麻的感觉彷如蚁啮,让他疼痛不已。
他看了一眼凡离,沙哑着嗓子说道,“放开我,秃驴。”
他的话好像结了冰似的,语气里都能漏出冰渣子。
凡离却仿佛失聪了似的,看都没看他一眼,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有人在说话,眼睛定定地看着正在把脉的医生,语气淡淡,道“大夫可看出些甚么?”
那位大夫不过镇上一个普通医者,何时见过这么出色的人,容貌自不必说,身上那股气势也绝非凡人所有。虽一人凶神恶煞,一人无嗔无怒冷漠似无情,却也足够让他战战兢兢几欲逃跑,眼下听见这问话,只能颤抖着身子,惶恐不安说道,“这位先生伤口感染,内伤未除,再加上昨夜风雨已有风寒,老朽不过一介草民,医术非精,只能给先生一副去风寒的药方而已,其余却是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