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居》盘中庚

16、第十六章

　　龙生九子不成龙。
　　这是民间广为流传的神话。

　　当时还是深丛蛮荒，百姓以天为被以地为床，茹毛饮血，抵不过天地日光。上古众神大战，填筑倾倒，苍天破损，洪水泛滥，民不聊生。三皇五帝令应龙辅佐后世，兴修水道，尾引黄河，维护千年世间平安。

　　龙有四脉——应龙、烛龙、勾龙、夔龙。惟有应龙一脉尊贵无比。后封神之战，上神入仙宫，应龙掌河山。

　　人间帝王恐应龙异心，斩杀应龙于斩龙台。

　　自此，应龙一脉传承而下，唯有二龙血脉正统。二龙遂结为夫妇，诞育九子，九子相貌奇异，各有威风，唯独没有龙相。众龙悲叹，降龙子于人间守护琴头、门首之处，延护万世平安之诺。后又过千余年，又诞龙女。龙女龙身龙相，身披白鳞，白中带粉，熠熠其光。

　　然而，被奉若珍宝的龙女却义无反顾地与镜湖蛇妖珠胎暗结。

　　青龙目如铜铃，脚踏乌云，面目铮铮然：“腾煜，汝之名母赐。腾渊化龙，煜以成龙。龙女留心头之血埋于汝内，贯龙气之华镇汝之身。方使汝百年返祖，修得龙身。此乃机缘，速与吾回龙宫，清七情六欲，除杂血妖气。”

　　青龙此话如同猛烈山风，吹得丛林巨响，心头巨震。

　　腾煜从未认为蛇身是不堪、自卑的一面。即使他对未开灵智时印象不再分明，却也依稀了解自己父母的情况。开了灵智之后，他认为他能修的龙身，不仅仅源于母族血脉，更是他对事理的明晰，即使脾气不大好，却能对世间万事万物看的透彻。

　　但是，忽有一日，自己所向往所憧憬之物告诉自己，自己的努力却都是微不足道，所有成就不过是上天恩赐，所修之道不过妄修，所求之心不过妄求。

　　腾煜被锁链困住，苦苦不能挣扎，一刹那心思皆空，他仰头冷笑：“既要我回龙宫，先前打我重伤，差点取了我性命又是为何！”

　　赤龙破云而出，粗壮的龙身虚虚缠绕在腾煜之上，似是防护又是禁锢：“龙族之血不外流，非我族类，异心必诛。”

　　“异心？”腾煜双目欲龇，“何为异心！”

　　赤龙俯下头，于腾煜龙头相对：“不以龙族为先。”

　　腾煜甩动龙身，龙尾四扫，带动云层涌动，雷鸣阵阵。

　　地上的谢三只听见轰然之声，谢三唯恐腾煜再次被打伤，却无能为力，只好拼命奔走呼喊：“腾煜！阿煜！”

　　腾煜挣脱锁链不得，又担心地上的那只笨螃蟹，忍住内心破口大骂的冲动：“那么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龙女之过，无需降于汝身。汝若诚心向龙，即可入龙族，归龙谱。”这个声音更为粗犷低沉，似深宫磬钟的浑厚绵长。

　　这是第四条龙。

　　腾煜心底冰凉……如果真打起来，谢三必然是凶多吉少，他隔着云层往下摇摇一望，最后转头伏低做小，以求他们别在乎谢三。他垂下龙角，底下龙首，龙身亦不再挣扎，无比诚恳道：“吾必诚心向龙，以求龙身。”

　　这句话说完，最后一条未见的龙显现身形，黑鳞宛若深夜星空，龙身九尺宽，数十尺长，他静静悬浮在空中，龙威如泰山之势。赤龙远离腾煜，回到云中，其余二龙静亦是静默隐退。
　　腾煜身上的锁链由实化虚，松了下来。

　　黑龙的眼光如同黑夜中的明光，直直刺到腾煜身上。半晌，他舞动龙爪，龙爪上坚硬的指甲轻轻一动，动作姿态如同凡间桥旁摆摊的算命老头掐指一算，说道：“你与凡间还有因果。腾煜，去，断了因果。”

　　这话有着明显地预示，腾煜猜到七八分，却还心怀一丝希望：“敢问……因果何为？”
　　狂风肆意，吹得龙须张牙舞爪：“谢三。”

　　腾煜听到自己问道：“怎么断？”
　　黑龙：“杀——”

　　一瞬间腾煜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那句石破天惊的“杀”如同回荡地钟声在脑子中一遍一遍地重复，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又说了些什么：“他……怎么会是我的因果？当初他毁了我的房子伤了我，可是……他也救过我，一功一过……难道不可以相抵么！”

　　青龙目怀悲悯：“功过可相抵，孽缘难偿还。”
　　腾煜盲目重复地问道：“孽缘？”

　　金龙快速在云中游动，带出一阵凛冽的气流，并在一旁补充道：“心中所想，心中所念，即为孽缘。”

　　谢三还在地上锲而不舍的呼唤，尽管声音在空中渺小被巨大的龙息所盖，但是腾煜还是可以捕捉到只言片语的呼喊——仿佛心底的担忧都可以通过大声的呼号而减弱。

　　“我……我……”

　　四龙的声音从各个方向把腾煜困住：“去吧。”、“去吧。”、“杀了他。”、“杀了他。”

　　“杀——”
　　“杀……”
　　“杀！”

　　腾煜脑袋之中仿佛千虫同鸣，天地万物只有那一个“杀”字。他在空中游动了几下，放松方才被锁紧的身体，突然俯身以雷鸣之势划破乌云，浓黑之中，银白一条格外分明。

　　四龙浮在空中，并不阻拦。

　　谢三心急如焚，头顶之上，除了乌云什么也看不见，他爬到湖边最高的一块石头上，壮着胆子顶着四龙在地上残留的威压，奋起朝着天空怒喊。

　　白色的身影如同耀眼的闪电，猝然出现。

　　谢三心头一跳，紧接着发现是飞向自己的腾煜，兴奋地振臂大挥。

　　然而腾煜的身形并未因为下落而减缓，反而愈来愈快。

　　谢三不躲不避，仰头看着归来的腾煜，唤道：“阿煜。”

　　随即，感受到的是背后冰冷刺骨的湖水，和方才一触即分的龙爪坚硬的痛感。

　　“啪”的一声，谢三落入了水中。

　　阿煜……
　　阿煜……
　　阿煜……

　　腾煜将爪子搭在那块一人高的大石块上，挺立上半身，龙身下半部沿着石头盘旋了两圈，龙尾堪堪扫在水中。

　　龙的头骨坚硬突出，使得龙颜本就狰狞威武，可震百兽。
　　腾煜此时更是冷了眼神，浑身上下有着不可侵犯的威严。

　　呛了几口水的谢三如梦初醒般摸了摸胸口，胸口处的衣衫已经破损，半遮半掩地露出小麦色的胸膛，后背顶着坚硬的石头。湖水由谢三的背部散出血迹。谢三捂着胸口抬头看着谢三，又一次唤道：“阿煜。”

　　腾煜的龙爪死死嵌入石头中，借着龙爪的力道，腾煜松开缠绕石头的下半身，立即又甩尾一扫。尾巴离水带出一长串水花，水流的波动再加上龙尾的扫动，谢三再次被震飞数十米，并在水中滚了几圈。

　　他那身常年穿得青灰布衫成了一团破布，青光一闪，谢三的人影再也不见，只有波痕犹在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