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居》盘中庚

11、第十一章

　　明邀将腾煜安置在地下的一间房中，房内摆放着一套海南梨花木八角桌，桌上放了一套以填白釉烧制的白瓷茶具。八角桌右侧一张秋海棠簇枝菱形镂空纹黄花梨床，床脚放了一个香几，几上摆放了一个八仙过海造型的香炉，炉中点的是檀香，散发屡屡白烟。

　　明邀现了身形，一身月牙白衫绣着银丝流云，衬得他不沾人间烟火，方才的嬉闹调戏似乎与眼前之人无关。他毫无扭捏道：“劳烦小公子委屈一下住在这里，如果有什么想吃的，直接找谢三就可以了。”

　　腾煜不知道自己该拒绝还是不该拒绝，只好转而问道：“刚才那只黑猫不是说有办法摆脱龙族的纠缠？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你不会说的就是这种方法吧。”

　　明邀笑道：“自然不是。不过方法虽有，却非易做，由旁人来说不如小公子自己琢磨——为妖为何修炼，修炼又到何为止境？”明邀说到此处微微一顿，他看着腾煜若有所思地样子，笑容渐深，然而说出的语气却似空谷幽兰，香气直入人心：“各人各心，答案不同，唯有溯其本心，方可自知而无悔。”

　　明邀转身对谢三说：“谢三，我帮你至此也算还了多年前那个人情，以后如何，便是你的造化了。”
　　谢三拜谢。

　　明邀看着谢三标准的鞠躬姿势，难得的叹了口气：“谢三，你执念太深，若是他日……罢了……”明邀看他一脸不悔的表情，心知劝他别将腾煜太放在心上已是无用，只好将原来的话换成：“若是他日你无处可去，就来我阳楼签一纸卖身契……”

　　说到这，腾煜戒备地插话：“他既不会唱歌又不会跳舞，你签卖身契做什么！”
　　明邀心回电转知道腾煜会错了意，心想既然谢三所求的不过是个腾煜，不如再助上一把，于是再次恢复先前孟浪的语气，脑袋微垂，作出一副害羞的模样，轻声细语：“可就算他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可他会照顾人啊。”

　　谢三顿时感到一阵冰寒，还未出声阻止，就看见明邀向自己玩味地挤眼，然后道：“总是有人……喜欢么！是吧，阿蟹。”

　　在腾煜看来就是明邀害羞带怯、欲语还休地向谢三表示心意，顿时将先前明邀那副历过千帆事实看穿红尘的样貌给忘记，满脑子都是阿谢阿谢阿谢。

　　明邀一走，腾煜就转身坐在海南梨花木椅子上，硬声硬语：“你怎么还不走！”
　　谢□□问：“我走了谁来照顾你？”

　　腾煜一听“照顾”二字，就想到明邀那句“可他会照顾人啊”，火上眉头烧，怒从心头冒：“我活了这么久不都是一个人过来的，怎么就需要你来照顾呢！而且……”腾煜将头撇了过去，“要你照顾的人那么多，哪里照顾的过来！”

　　谢三这下听明白腾煜的言下之意，心里美得冒花：“我和明……”
　　腾煜“噌”地站起身：“你和他什么关系不关我的事！”

　　谢三也不恼，将后面的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曾在百年前救过那只黑猫，自此阳楼主人便欠了我一个人情，我原本对此并不记挂，可是他说如果不还我这个前因，有碍他的修行。”

　　腾煜嘴上说是不听，现下听得格外认真。

　　“当时我刚入人世不久，也不知道做些什么，索性就给阳楼送起了鱼。阳楼人多的时候厨子不够用，有时也会去帮个忙。”

　　腾煜刺道：“果然是个呆子！明明是你救了黑猫，怎么就成了你帮阳楼做牛做马，忙前忙后了！”

　　谢三见腾煜终于理了自己，忙不溜地继续说下去：“我终是妖类，与人世牵扯太多总是不便，但是若真离世，也是无趣。在阳楼，既可每天有些事做，对于一些麻烦的东西又可以由明邀大人帮忙避免，如此算来，还是我讨了巧。”

　　“……”腾煜真不知该如何评价谢三那种一根筋的大脑，恨恨说，“怎么现在又称呼为明邀大人了？方才不是一口一个明邀么？”
　　谢三急忙解释道：“我刚才喊得太快忘了加。”

　　房间中没有烛火，唯一的亮源是头顶的一颗夜明珠，有着柔和的光芒，像极了谢三的双眼。

　　谢三走向腾煜，满眼紧张与期待：“阿煜，我可以喊你阿煜么？”

　　腾煜就站在那里，既不否认也不应答。
　　谢三脚步停了下来，略感失望，但是复又鼓起精神问道：“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腾煜不可否认，他的心乱七八糟，仿佛一团乱麻，真真有了“理不清，剪还乱”的意味：“不用，你先出去，我自己思考下明邀是什么意思。”
　　“……好。”

　　腾煜这一思考，就思考了七天七夜。

　　为什么要修炼？
　　——得道。

　　怎样才算得道？
　　——成仙。

　　成仙又能如何？

　　腾煜闭目冥思，忽然想到谢三曾经说过的话。

　　当日他伤重为谢三所救，谢三曾说他不求仙道，只求本分过日、无愧于心。那么，他又为什么要修炼？

　　世间万物先开灵智、再化人形，可以化为人身的屈指可数，不仅仅是因为前生恩德或是今生际遇，更重要的是自我心境。

　　然而这样，以谢三那种无所求的心境，是如何让他在百年之内就可化为人形？
　　还是说……他认为修炼的理由才是错误的？
　　那么，为什么要修炼？什么是得道？如果修炼不是为了成仙，有是为了什么？

　　腾煜的心再难平静下来，他睁开双眼，抬头看向头顶那颗夜明珠，一遍遍回想着明邀那句“各人各心，答案不同，唯有溯其本心，方可自知而无悔。”

　　自知……无悔？
　　怎样做，才能不后悔？

　　腾煜忽然化作原身，一阵白烟过后，一条手腕粗的小白龙盘旋在床上。腾煜竖起龙头，仔细看着银亮、光滑的龙身。

　　明邀说，水虺以修得龙身为目标，得了龙身便算做得道，可是为何他已是龙身，却无想象中的自由，反而被更多的人和事所拘束？

　　自他第一次化为人身再变回原形，就发现自己原形不再是水蛇模样，而是威风凛凛的百龙，细密的龙鳞、巍峨的龙角，无一不显示龙族至高无上的雄美。

　　他原以为这是自己在百年枯燥生活修行的必然结果，所到各处，妖物无一不俯首称臣，并因此洋洋得意。然而不久迎来的却是龙族的连番追杀。

　　在他们眼中，我是异物。
　　既是异物，又何必存在？

　　妖物就是妖物，再怎么修炼得道，也不是本源的仙人，也不可无拘无束。

　　谢三说，有些人看似风光，依旧心底凄凉。

　　原来……修炼不为修仙，只为修心。
　　追寻本心，方得自由。

　　谢三忍了七天，终于忍不住敲响了腾煜的门，原以为腾煜不会开门，却未料腾煜打开门静静地看着他。

　　谢三一喜，张口就是：“阿煜？”
　　腾煜侧过身让出路：“进来。”

　　腾煜和七天前已有所不同，原本旺盛的生机如今趋向平缓，谢三担忧地问：“阿煜，出了什么事么？”

　　腾煜引谢三坐下，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那套填白釉的白瓷茶具内无时无刻都能倒出上好的茶水。

　　腾煜问道：“谢三，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谢三心头一动。

　　“对。你化为人身为何不闯荡四方，却还安居镜湖一角？”
　　谢三回忆起陈年往事，轻轻道：“我刚开灵智时，心想如果可以有个窝睡觉就好，后来化为人形自己盖了房子，便没了什么所求。如今，我……阿煜……我、我。”

　　谢三眼神专注看着腾煜，烧地腾煜心头血都热了起来。
　　腾煜避开他的眼神：“明邀说，溯其本心，方可自知而无悔。你的本心是什么？”

　　谢三愣住，半晌才说：“其实我有后悔的。”
　　腾煜已经有预感接着谢三会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三小心翼翼的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手。

　　谢三说：“那日你突然不见，我找遍了整个水域，我后悔……后悔怎么没把你看住。我对你什么都不了解，想找你也无处可寻。你还受着伤，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意外。阿煜……”

　　谢三身形高大，声音略粗，可这声阿煜却极尽温柔，仿佛将糖化成水，甜丝丝的：“阿煜，我听明邀大人说了你的事，可能我如今的本心会给你带来太多困扰，你是高高在上的龙君，我只是小小一只螃蟹精，但是……只要你需要我的地方……”

　　腾煜突然打断他：“龙君？”
　　腾煜苦笑三声：“当初我的伤便是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龙君所打，如今不打不杀，却是要将我带回龙宫囚禁起来，什么高高在上的龙君啊！不过就是个什么都没有的阶下囚。”

　　谢三一惊，显然未料到这般地步。

　　腾煜握住谢三的手，谢三手掌的热度通过接触的地方传递了过来：“是我自私。谢三，我原想离你远点，不将你牵扯其中，可是……我没办法了……我回镜湖却被龙族困住，他们三番四次说请我回龙宫，可若我真回，便成了砧板上的鱼，任杀任刮了。我到阳楼想借助明邀之力，可是如今看来，还是把你牵扯到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