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与千寻]蝉时雨》肥丘瓜皮

10、十章 白龙的家

　　十章

　　我们走到空无一人的神殿。潺潺溪流的声音不绝于耳。草木芬芳，神明的庭院里笼罩着淡金色的光辉，宛如仙境。

　　白龙领我来到古朴的建筑前，告示牌上用墨色的汉字和平假名写着：

　　“琥珀川河神信仰——赈早见琥珀主神社（江户，津座町郊区，神祗之丘）”。

　　这些低调而不起眼的字，一不留神就会错过。而且注释的假名是并不是当代的写法，而是古老的万叶假名。此外，地点也不是写现在的东京都，而是旧名“江户”。我看在眼里，大为吃惊。

　　“白龙，这是你的神社？你家？”我不可思议地说，“你怎么从来没提过啊？”

　　“这是小事，我以为用不着说啊。”白龙居然说，一脸无辜。

　　“怎么是小事，这可是你家啊！”

　　我上次来，情绪正处于剧烈的起伏之中，难怪我没有发现这几个字。这会儿发现了他的“秘密基地”，我感到又惊又喜。

　　“你赶快交代清楚了，这儿到底有什么来历，什么时候变成了你家的。”我半开玩笑地生气道，抬手拍他的肩膀。

　　白龙拿我没辙，就歪头想了想：“从哪说起呢……这是人们为琥珀川河神建造的神社，始建于平安朝。我从那时起便住在这儿了。贵族公卿常来举办祭神仪式。战国时硝烟四起，人们常到这里祈求和平；江户幕府时代，日本洪灾，神社一度成为灾民的避难所；昭和年间，人们用淤泥填埋河流后，奄奄一息的我被遗弃，直到现在琥珀川治理，我才能回到这神社来。”

　　他说起不同时代的名词，就像在说“昨天”、“前天”，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再普通不过的往事。我很想装作若无其事，维持女孩的端庄，但是不一会儿就破功了。

　　虽然早知道他的身份，但是听他说起，我还是感到震撼。

　　“你的家，有一，一千年的历史了？”我结结巴巴地说，“那你，也当了一千年的河神？”

　　“以前是的，但现在不确定。琥珀川被淤泥填埋，我相当于被人们遗弃和驱逐了，而且，我忘记名字，神明的力量也被汤婆婆的虫子消耗得所剩无几了。我在鸟居外面还会消失，所以，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被称作‘神’。”白龙实事求是地说。

　　白龙的声音听不出感情起伏，甚至可以用“冷漠”来形容。他好像并不在意河神的身份，也不在意自身的力量被剥夺，只是一心一意地想回家。

　　“回来便好，只要你觉得值得。”我由衷说。

　　“我觉得值得。”

　　白龙毫不犹豫地说。

　　“暂不说有你的缘故，我为守护人类与琥珀川而生，与河流共存。不管人类是否还有信仰，我总是要回现实世界的。”

　　他的坚定感染了我。水流潺潺，蝉鸣热烈如雨，置身于有一千年历史的古建筑里，顿时，我感到自己的烦恼都不算什么，倒有些自惭形秽了。

　　“你再多说一点吧。”我景仰地说。

　　白龙向我介绍神社各种事物。从庭前青葱的“河神之森”，琥珀川的源头，记载着魔法的石碑，到神坛前面的绘马和许愿树，他娓娓道来。千年悠远的文明蕴涵其中，他脸上有怀念笑意。

　　“千寻，你怎么了？”见我不说话，白龙停住话语问我。

　　“白龙，和六年前比起来，你看起来快乐了许多。”我朝他粲然一笑，“真好啊！”

　　“因为我回家了啊。”白龙和煦地微笑，如林间的清风，“这都要感谢你，当年替我找回名字和过往。汤婆婆从那以后就不再为难我了。”

　　我正要回应，他却轻轻叹息：“我本以为汤婆婆变好了些的，但是没想到，她为报复我和钱婆婆，竟然又在现实世界里取走你的名字。她知道这样做，我们大家都会难受，回家了也不能安宁。”

　　“我被汤婆婆害惨了。”一提到汤婆婆，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白龙的眼里漫上心疼：“千寻，我会救你的。”语气郑重，仿佛在许下一个诺言。

　　“谢谢你，但是你先顾好自己吧。”我连忙说，“我的烦恼嘛，都是小事。”

　　“才不是小事。取走一个人的名字和一部分灵魂，这可不是普通的魔法啊。”白龙摇摇头，“千寻，你肯定难过极了。”

　　“不，不，你才比较令人担心……”

　　┄┅┄┅┄┅┄┅┄＊

　　大约这样便算了解了白龙家，也对他更熟悉了。

　　但我知道，我对他的了解远远不够，他淡然的外表底下，肯定还有许多故事。

　　我和白龙走到神殿里。与庭院里的自然风物不同，神殿内朽木遍布，神坛两旁有许久无人使用的灯台。偏殿有杂物房，古卷和器具陈列在架上，尘埃和蜘蛛网到处都是。这果然是一座废弃的神社。

　　“这些看起来都有好久的历史了哎……”我小心翼翼地翻了翻其中几本书册，扬起尘埃。我咳嗽几声，白龙体贴地过来拍拍我的背。

　　我看到神坛上面的小碗，忽然灵机一动，就说：

　　“我记得六年前在神隐世界，你让我吃了那边的食物，我就不消失了——如果你也吃这边的食物，会不会也会好呢？”

　　白龙闻言就说：“我也想过这点。但我还没机会知道，自从我回来后，我还没尝过人类世界的食物呢。”

　　这好办。“我去买食物给你。”我立刻说。

　　┄┅┄┅┄┅┄┅┄＊

　　半小时后，我捧了满满一袋糖果和饭团回来，都是我在山麓上的便利店买的。白龙坐在神社廊前等我，听到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

　　我献宝似地奉上糖果，催促道：“你快吃这个，吃完，你在神社外面也许就不会消失啦！”

　　白龙看着我，没有动，脸上有某种古怪的神色。我和他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突然忍不住“噗嗤”一笑。

　　我知道，他想起了六年以前，我因为在神隐世界消失而全身颤抖，而他温柔地喂我吃糖果的情形；而现在，物是人非，我们的处境都不同了。

　　“白龙，现在轮到我来照顾你了。”我笑着，将糖果塞到他手里。

　　“谢谢。”白龙没有说其他的话，就打开糖果的包装纸吃了起来。

　　我边吃糖果，边看他优雅地品尝，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我们肩并肩坐在纸门前的长廊上。暖洋洋的天光下，参差的树影投落在我们两人的身上，光线在我们身上柔柔地缠绕，像结缘绳的幻影。

　　我忽然有种错觉：也许，我们没有什么变化，我们之间没有隔着六年的光阴。

　　在他面前，我还是那个迷失在异世界里的小女孩，他还是那个伸出手来援助的善良的白先生。

　　“你吃完这边的食物啦，感觉怎么样？”我关切地问。

　　白龙看着自己的双手，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仿佛在感受和聆听某种细微的直觉。

　　我屏息等待，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他的眼睫毛好长好长，在风中颤动着……

　　“好很多。”白龙几分钟后睁开眼睛，恰巧对上我的，我立刻脸色绯红地侧过脸，只听他清朗含笑道，“我应该能在神社外面多待一些时间了。多亏有你帮我，千寻。”

　　“那你多吃一点。每次来找你玩，我都会给你带食物的。”我高兴地说，按捺住心底的害羞，“希望过不了多久，你就自由啦。”

　　“但愿如此。”白龙感激地点点头，唇角的笑意加深了，“假以时日，我相信自己能恢复一部分神力。非常谢谢你，千寻。”

　　我看着他的笑，又出了神。

　　他的笑容那么清澈，这是一个肯定了我的一切、完完全全接纳我的笑容。他对我的接纳，不因为世俗的评判而改变。

　　温暖在我心中如流水般蔓延看来，悄无声息地，浸润到我身体的每个角落里。

　　我感受到幸福。这段时间以来，我不曾从别人那里获得这样的幸福。

　　┄┅┄┅┄┅┄┅┄＊

　　和白龙在一起聊天，时间过得格外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已日落西山。

　　远远望去，巨大的夕阳悬挂在东京塔的边缘，霞光将鸟居都浸染得红彤彤的，投落到远方的高楼大厦的玻璃上，反射出如血一般鲜艳的颜色。

　　这是天然的提醒，我知道自己要回家了。

　　回去，又要面对爸爸妈妈的脸色了，班主任家访的结果会是怎么样的呢？我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唉声叹气。

　　“你是不是一想到回家，就很不开心？”白龙看出我心中所想。

　　我诚实地点了点头：“每次一回到家，我心里都一片混乱，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很怕自己搞砸一切，当所有人都说我是残缺时，我都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只有靠不停地学习来逃避这一切，仿佛这样就能好受些了。但其实……我根本学不会，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说着说着，我一扁嘴巴，很没出息地又想哭了。为什么，我在他面前，总是如此地脆弱呢？

　　白龙的眼神大有怜惜之意：“千寻你不是残缺的，你做的一切也不是徒劳。我见过许多的人，而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

　　全世界，只有白龙会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心里感动又悲伤。

　　他再次握住我的双手，牢牢地握紧。

　　“千寻，在你难过的时候，就来找我。千万不要做冲动的事，好吗？”

　　我望着他黑曜石的眼睛，他深深凝望着我，眼里写满真真切切的担忧，最终，我点了点头。他才放下心来，松开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