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第二天没什么事,小凤仙在房里读书,拿了一本平时里借不到的英文小说,本来是该如饥似渴的,偏偏看不进去,心里老挂着刘勇这件事情,不知道怎么处才好。心神不定间,嫣然进来了:“夫人叫你过去一下。”
小凤仙放下书,对着镜子理理头发——张家祖训,无论见任何人,都须衣着得体,断不可邋遢。她没有想到,堂屋里不只坐着母亲,还有一个似乎手脚都没有地方放,窘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刘勇。
刘勇也没有想到。按照他的计划,是要花一两天时间把自己的苦情透过张家某个多嘴的丫头,传到小凤仙和她母亲耳朵里去的。若她们有心,那是一定不会坐视,如果真要坐视,那就只好厚着脸皮找上去说那天小凤仙给的车钱太多,要退掉几角,借这个由头当面说说,做一番挣扎的。令他意外的是大清早就有个丫头来找他:“二夫人有请。”他当时有种晕乎乎的感觉,不过倒也不觉得太过震惊,这不过说明小凤仙和她母亲是比较记情的一类人而已。要到若莲不紧不慢地说:“刘先生,你的情况我略知一二,但窃以为,你的计划有不够周密的地方,你拿到了明铛的请柬恐怕也追不回你失去的东西啊。”的时候,他才觉得头“嗡”就大了,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几乎立刻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强撑着不动,想不露声色,又觉得真没那个必要——什么都瞒不过面前这个美夫人,他一生一世还真没见过比她还美丽的女人。
小凤仙进来的时候正看到刘勇这个样子,真是意外。“小凤仙,这位刘先生昨天帮了你很大的忙,”若莲微笑一下,“今天我就请他进来坐坐。你该当面谢谢人家才是。”
小凤仙本来已经坐下,听到这句话,又站了起来,真心实意地给刘勇鞠了一躬:“谢谢刘先生。”
“不敢当,应该的。”面对小凤仙,刘勇自然多了,舒出一口气。
若莲微微一笑,等小凤仙重新坐下,又出了一会神,说:“刘先生,我们刚才说到你就算是拿到明铛的请柬也追不回失去的东西了。当然了,你要的,或许只是个机会。我也了解过,你对做生意还是很有些天分的,不象我们娘俩,什么也不懂。”
“不敢,不敢。”刘勇万分的诚惶诚恐。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这里拿一笔小钱出来你做生意,我做老板,你当经理。至于利润分成,我们再好好商量。”若莲说完,望着刘勇。
刘勇目定口呆地望望若莲,又看看小凤仙,张张嘴,想说话,又觉得喉咙里干得紧。知道咽唾沫或者咳嗽都显出猴急,可那喉咙里真的象着火一样,挣扎不出话来。终于还是闭了嘴,悄悄地咽口唾沫,说:“夫人能这样信任,刘勇真是感恩戴德。如果要推辞就明摆着是虚伪了。一切只听夫人吩咐。我……我保证再也不会被骗了。”
“再也不会被骗?”若莲笑了,“那不是能够保证的事情。尽量就可以了。至于感恩,那也不必要,我看中的是你的本事,还指望你给我赚钱呢。你先去考虑考虑看,做什么生意最好。对了,明铛的生日宴会你那么想来……”
“不,现在不必要了,夫人不必费心。”刘勇赶紧说。
“其实我也觉得不是很必要。”若莲说,“以你现在的实力和身份,来也和人说不上话。但长点见识也不是不可以。这样好了,那天你来,委屈你混在下人里,做点粗活。看看所谓的场面上的人是怎么说话和做事的。你现在身无长物,我从现在就开始给你算工资好了。”
“谢谢夫人。”刘勇毕恭毕敬地说,“不过我现在在帮老王拉车交租车钱,我现在走就把人闪在半道上了。还是等他女儿病好再说。”
“也好。”若莲点头,“小凤仙,你送刘先生出去吧。”
刘勇赶忙一迭声地推辞,站起来,朝若莲鞠了一躬才出门。
“小凤仙,你昨天中暑了,虽说没事了,到底身体还弱,先去歇歇吧。”若莲转头对小凤仙说。“已经没关系了。”小凤仙低头说,走到门口,忽然又回头,轻声说,“谢谢妈妈。”话一出口,脸上一红,赶紧快步出门。“妈妈”这个称呼,从4岁以后就没有再叫过。张家的传统,女儿对妈妈都是叫“母亲”,以示绝对的服从和尊敬。
若莲来不及回应女儿,甚至也怔了一怔。要到小凤仙早就走得没影了,她才微微笑了。
这一天是张府的大日子――张明铛十八岁生日。天还没亮,明铛就起床了。按照规矩,今天早上要由她服侍母亲入画梳洗打扮。张家的规矩在外人看来一直是匪夷所思的,自懂事开始,女儿的每个生日都要赶在日出前守在母亲的房门外问安。象十八岁这样的大日子,还要亲手打水,当着外婆、姨妈们、姐妹们的面,为母亲洗脸梳头。只有这样正式为母亲梳过头的女孩子才能算做成年。
明铛昨天晚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好不容易眯眼,却梦见自己因为迟起,误了给母亲梳头。所有人都木着脸不说话,母亲声泪俱下地开始数落……最后大家一致决定不让她成年,明铛心里一凛,就再也睡不着。下得床来,外面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寂静中有隔壁小丫头们的鼻息和梦话声。空气里还有蚊香燃烧的味道。明铛抓了一条大丝巾,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到花园里。露水立刻沾湿了薄薄的缎子拖鞋,有一点点凉意。她把丝巾裹在肩头,深吸了一口凉凉的空气,再慢慢吐出来,“终于十八岁了。”
明铛对这一天的期待从很早很早就开始了。似乎早到……早到迈着两条小短腿在花园里和大表姐宁秀嬉闹。那时候宁秀应该是十三四岁吧,还没有在正式的场合被推出来。明铛那一年最多不超过四岁。所以,大家,所有人都认为她不可能明白,更不可能记得那件事。其实,她不但懂得,而且记得;不但记得,而且明白。很多很多个晚上,她都梦见那一天,梦见宁秀灿烂地笑着从她面前走过,看她手里捏着一瓣柚子在啃,顺手就抢了过来。她知道宁秀是在开玩笑,也很高兴有人跟她开玩笑,于是装着真的急了,一边叫一边追过去。人小腿短,照理说是追不上的,可她还没跑几步就一头撞上了宁秀表姐。宁秀表姐的身子僵硬得象一截木头,明铛的那瓣柚子被她紧握在手里,抓得稀烂。
张明铛仰起头来,顺着宁秀表姐惊恐、愤怒、绝望的目光看到了铁青着脸的大姨妈,还有大姨妈身边那个倔强少年。
即使是从一个幼儿的目光看来,那个少年也真是风神俊朗啊。并且,那眉那眼还有那脸庞的轮廓和宁秀那么相象。那个人,是宁秀的双胞胎兄弟。生双胞胎在张家并不稀奇,每一代总有那么两三对。如果是姐妹花那是皆大欢喜,全家都要笑得合不拢嘴,如果是一对儿子那简直叫活见鬼。象大姨妈这样一儿一女的龙凤胎,在平常人家那是刚刚凑成一个“好”字,在张家则是属于歉收年——双胞胎的孕育和生产都比单胎难,成果却只有一个能用的,那不是歉收又是什么?并且,据说双胞胎之间是有感应的,送走一个,另一个留在家里总是有点别扭,性格多半不会很开朗。而张家的女孩子要是不开朗,怎么着也算是一项缺陷。而最最要命的是,宁秀和她的这个哥哥是五岁了才被分开的。两个人都有了记忆。这两兄妹的感情不是一般的好,那送走的场面也就不是一般的惨。更何况,送的也不是什么好地方——送去的是戏班子。这,是张家最大的惨事。
按说,张家的传统是生了男孩子就送到父亲家去养的,这在怀孕的时候就是和男方商量好的事情。可是,张明裆的大姨妈张燕飞犯了一个错误。她居然真的爱上了宁秀他们的父亲。那是一个非常俊俏风流的公子,从北京来这边为家族生意出一趟短差,只有三个月的光景。最关键的是他还没有娶妻,断断不可能先弄个孩子在家养着。所以,这种事情,张燕飞连提也没对他提过。她算计着在他要离开的最后一个星期怀孕,立志就是要自己养自己的孩子的。
张燕飞是张家那一代女子中,性格最刚烈的一个。她的刚烈不是那种露在外面的暴炭脾气,相反,她平时一向非常温和,甚至比若莲还要温和。在外人看来简直近乎懦弱。可是,张明裆的外婆从来不这么看。因为她始终记得还在这几个孩子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入画拿了燕飞一条手巾,是燕飞最喜欢的一条,从小到大,不摸着简直不能入睡的那一条。本来,拿了也就拿了,还回来也就是了。可不知道入画和燕飞吵架,说了什么伤人的话,燕飞后来居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手巾剪成了一寸又一寸的布片,并且,足足三年没有和入画说过一个字。那时,张燕飞只有六岁。而这都不是最可怕的,最最可怕的是剪那条手巾的时候,张燕飞的眼神,没有喜也没有悲,完全看不出一丝情绪。所以,就连外婆这么阅人无数的老人精都绝对不敢真的招惹张燕飞。
由此也可以想见张燕飞当初爱上宁秀他们父亲的时候的情形了。所有的,炽热的情绪都被掩藏得很深很深,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察觉。他以为他是在一个仿佛有点淡漠的欢场女子的家里度过了三个月,给了丰厚的酬金以后就两不相欠。当然,那三个月是令他很难忘的三个月,但也仅此而已,仿佛是青春的一个印记。或许,在某个下雨天会想起那张脸那个人那温柔的手和那些夜晚抵死的缠绵。但,不会更多了。
这些,张燕飞都知道,在生宁秀和宁平的时候,几乎因难产而死掉的时候,她都知道,但是,似乎她没有怨过。这两个孩子是她的心头肉,尤其是宁平,作为一个男孩子,本来应该被送走,但张燕飞没有那么做。她要是决定了的事情,谁也不能说什么。所以,在宁秀和宁平五岁以前,他们的日子是非常幸福美满的。张燕飞常常看着他们玩闹的样子就无端地笑起来,十分温柔,简直有圣母一样的光辉。
而这前面的日子有多么的好,后面的日子就加倍的坏。宁秀和宁平五岁那一年,他们的父亲出现了,从北京又来到了上海,并且又住进了张家。住的是入画那里。那时候入画还不曾生过那么多孩子,很有几分味道。没有比这个侮辱更大。张明裆的外婆当时曾经力阻入画接受这个客人。可入画一直贪财,那个人的手段十分疏爽,再加上那种战胜姐姐的微妙心态,入画半推半就地让他在自己园子里住了一夜。
就是这一夜。这一夜后,张燕飞什么话也没有说,直接把最心爱的小儿子送到了戏班子!
张燕飞会这么做连张明铛的外婆张雪亭都没有想到,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张雪亭平生第一次失态。也是唯一的一次失态。她站在张家的园子里对着这个已经成年的女儿大发雷霆,声音之响亮,气势之恐怖,据传说下人中居然有小便失禁的。在那样的雷霆之怒里,张燕飞也变了颜色,但她抵死不肯说出把孩子送到了哪一家班子。可是,张雪亭是何等样人,只用了十天的时间就把宁平找了回来。本来可以更快些,可张燕飞实在是狠心,竟然把孩子远送到河南,一个条件非常差的草台班子!五岁的张宁平回到张家以后足足有半年的时间不怎么说话。张雪亭把张宁平收到自己身边,在自己的园子里另开侧门,不让张宁平从大园子里进出,接下来的十年,张燕飞愣是没有和张宁平见过一次面。
这件事情曾经在上海滩上闹得沸反盈天——张雪亭咬牙切齿找孩子的时候,是又托关系又悬红,还命令所有女儿动用自己全部关系。家丑不可外扬这种话在张家,在张雪亭眼里完全是放狗屁。所以,几乎是整个上海的地皮都被翻过一遍。自然,孩子的父亲也知道了。并且,他是最先得到消息的那一批人:他也被张雪亭命令着托尽一切关系,他也有幸见识了张雪亭的怒气。那怒气在后来的十年中一直在上海滩上传颂。据说宁平的父亲在张雪亭面前连提也不敢提带孩子走的话,只一切听她安排调遣。他最后离开上海的时候,被允许见孩子一面。在他整个后半生,他都被那一幕纠缠:那个孩子孤单地坐在一丛蔷薇前面,托着腮,有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蔷薇花呀,粉色的蔷薇花,明明只有那么一丛,可后来出现在他记忆中的时候,总感觉是一天一地。那种锥心刺骨的感觉令他再也不敢看这种花。偏生蔷薇又是那么普通那么普通的品种,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碰到。碰到一次便烂醉一次,四十岁上就生了肝病。如果真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可他家里家大业大,中医西医流水价地请来,便是想死也不可能。其实,如果只是一个孩子并不能毁他成这样,可在张燕飞的这种激烈方式的震撼中,在张雪亭的雷霆手腕的震荡中,这一段记忆深得连时间也抹不平了。
这件事过后,张燕飞的门庭骤然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