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城物语》陆柒林

3、第三章

　　初步的方案韩涵花了一个晚上仔细地研究了一遍，用地是位于上海最中心位置的一处商业用地，建于二十年前，原本作为一家老牌的百货公司营业额倒也很可观。只是二十年间周围接二连三地冒出现代化的新建筑，一家家百货林立，这家不起眼的日用百货在一堆光鲜亮丽的建筑群里立马逊色了不少。业主方是希望重新对建筑进行改造，在这个枯燥的空间变成一个吸引人驻足的地方。由艾玛的角度上来看，LMA的这份方案做的很吸引人，它大胆地在建筑入口处打通了二到六楼的天花板，建造出一个一入门就可以看到的中庭，在两个景观电梯之间塑造一个一直通到顶楼的垂直绿化。在顶楼圈出一个天台，铺上树桌树凳并且留有可以欣赏街边风景对的看台。这份方案的尺度拿捏地恰到好处，迎合了目前建筑向“钢筋与原生态相融合”的方向，为商业用途保留了足够的空间的同时也有效地改善了整个建筑太过乏味的缺点。韩涵很喜欢这份命名为“Pocket Green”的方案企划，于是对于进入这个公司的决定感到有些欣喜。她翻到方案书的首页，主设计师署名: Flora。看来这个Flora就是自己要协助的设计师了。

　　于是韩涵满怀欣喜地去上班了，直接负责她的设计师是位三十多岁的女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穿着普普通通的t恤和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牛仔中裤出现在设计部，目光隔着厚厚的镜片落在韩涵身上，没有过多地停留，只是简单的打了个招呼就打开电脑看新闻。韩涵有些失望，但心里鼓励着自己人不可貌相，就是看在那份方案的份上，眼前这位看似普通的中年女性身上也有自己应该学习的地方。

　　“周工，李总说我的工作由您直接发配，您有什么事情直接吩咐我就好了。”韩涵本着初生牛犊的热情凑上去主动请缨。

　　“嗯，有事情我再通知你吧。”周工全名周琴，还留在这个公司的原因一个是因为她没有多大的野心跳槽，二是也不忍心这个时候抛下这个公司，家里的经济负担都由丈夫担着所以也并不计较着薪水。她算不上什么才华横溢的设计师，但是胜在经验倒也一直没有出什么差错。抱着不紧不慢的态度周琴念着旧情留在这家即将倒闭的公司里，说到底公司接不到什么项目也比较清闲。

　　周琴看了一眼听到这句话后还是时不时满怀期待地向她投来视线的韩涵，心中叹了一口气，唉果然是年轻人啊。“那你先把相关的图纸看一看，然后根据深化的方案核实一下细节，列出一些你觉得需要再深入看的点。”周琴这么说着，把项目相关的图纸打包给韩涵发了过去。
　　周琴并不是对这个“救命稻草”般出现的项目不上心，只是她的生活经验告诉她，在正式拿下合约前出现什么变数都是有可能的。她相信李蕾也很清楚这一点，只是站在李蕾的角度上她没有别的选择。唉，她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她还是不希望公司倒下的。不过即使她不主动跳槽这家公司估计也撑不下去多久了吧，周琴这样想着，家里的孩子今年三岁，如果失业了倒正好抽出身来照顾孩子。

　　设计部一下走了两个，沦落到要用大学都还没毕业的黄毛丫头，后勤人力资源那些服务部门也都只剩下了几个念着旧情不情愿折腾换工作的，这家公司没跳槽的估计都也在心里盘算着跳槽了。这家公司还认真对待着工作的估计也就这个刚刚进来不了解公司近况的新人了。哦不对，可能还有顶头老大的李蕾了。

　　论起年纪来李蕾比周琴要年轻许多，但是周琴心里还是挺佩服这个女人的。刚开始的几位总经理如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还在，这个孩子不比现在那些浮夸的年轻人。做人做事都是踏踏实实的，又有实力，只是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机遇才沦落至此。其实凭借李蕾的长相气质以及努力实干的劲头，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就周琴知道的，这几年间也有几家公司向李蕾抛出橄榄枝，但是年轻的李蕾带着一身的傲气还是留在LMA，一副誓要与公司共存亡的架势。其实何必呢，周琴想着，像李蕾这样的女人，自身条件什么都不缺，到哪里不能谋求一个安逸的生活。这姑娘看起来挺精的，非在这件事上较劲。但也就是因为这样，公司里还会有周琴这样的员工心疼这埋头傻干的姑娘，不舍得离开。

　　周琴这样想着看了眼埋头在电脑前皱着眉头认真看图纸的韩涵，女孩儿的脸还有些稚气，时不时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低头间一头金色的短发特别显眼。

　　看这姑娘这一头黄毛也不是什么省事儿的主，周琴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保守女性在外型上就先入为主地对韩涵留下了一个不怎么好的第一印象。估计也就现在对工作有点新鲜感，过了几天腻了就该辞职了。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怎么沉得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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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韩涵开始上班的第三天。除了第一天上班时把那件让酒店加急清理干净的衣服还给李蕾，这三天里韩涵再也没和这人有什么交流。每天她到公司就见着这个女人坐在总经理办公室里皱着眉头盯着电脑和文件，或者就是持着手机打电话，一副事务繁忙的样子，临到韩涵收拾东西下班也不见这人要走的迹象。即使当韩涵抱着“一定会受一顿奚落”的觉悟把衣服交还给她的时候，那女人也只从电脑屏幕上抬头望了她一眼，让她放在桌上就好。除了工作之外就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典型一副工作狂做派。

　　韩涵每天的工作倒也不是太多，跟第一天的任务相差无几，周琴在这几天里还是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态度，韩涵经过一番观察有些疑惑，真的是这位平平无奇的设计师做出的方案？总觉得有些难以想象。连续三天韩涵都在做方案的深化，周琴时不时也会给她一些经验上的指点。可方案这东西是要双方坐下来商谈后一遍遍修改下来的，迟迟不见李蕾或周琴通知她去甲方公司商谈。韩涵琢磨着手上的事告一段落，工作上的事情应付得来，可是她眼前面临着更大的问题:她卡里的余额已经容不得她悠哉游哉地住酒店了。这时候韩涵想起了一件事来：两周前她偶尔间看到杂志上刊登的深圳举行的一个设计竞赛，抱着增加经验的心态韩涵决定试着做一个设计参赛。最重要的是，如果设计获得好评收到邀请参赛就可以获得补偿金。身家只剩几百块钱而且要熬到月底才发工资的韩涵决定偷偷回家一次把自己的宝贝电脑给拿出来。

　　刚刚站起身，就看到李蕾神色匆匆地从经理室走了出来，韩涵刚心虚地想，我这还没溜班呢她怎么就跑出来了。李总经理没顾得上这个小兵在那瞎紧张个什么劲儿，甚至连目光都没顾得上落在她身上就推开公司大门走了。

　　韩涵见大boss走了，赶紧给周琴请了个假，周琴不在意地挥挥手给准了。

　　挑准了父母都应该在公司的时间回到家，好巧不巧撞上了回家拿文件的韩妈妈。其实离家出走几天韩涵气也消了，此时若是韩妈妈退一步示好一番，韩涵就打算原谅了父母以家庭外出聚餐的借口让自己相亲去的举动。可是韩妈妈在玄关看见好几日音讯全无的女儿正拎着电脑包又要走的样子，只是笑笑，揶揄地说，“怎么混不下去啦？钱也该花的差不多了吧不行就乖乖回家吧。说起来上次的那个张家公子还是挺中意你的还几次问起呢。”

　　韩涵黑着脸一声不啃地拉开门走了。还张家公子呢，我是青楼里等公子赎身的丫环吗？是不是还得感恩戴德感谢上天赐我机会？得了吧，若是换一种情境下相识韩涵还愿意去试着相处，但是父母这样连蒙带骗的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回到公司打开电脑，韩涵脑海里还回响着韩妈妈的话。脱离了父母而经济拮据的韩大小姐被毫不留情地戳中了痛处。酒店她不能再住下去了，即使她换一家更便宜的宾馆，几百块钱能撑一周顶多了。离月底还剩两周，她已经向HR打听过了，虽然她进公司不满一个月但是到了月底会先发给她这两周多的薪水。至于这个竞赛，能不能突出重围受邀还是未知数所以不能指望着这笔补偿金。难不成我还要走上去麦当劳兼职的道路

　　韩涵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拧着眉毛发着愁，没注意到面色不善地从大门正对着她走进来的李蕾。

　　高跟鞋塔塔塔几声，女人已经居高临下地站在助理建筑师的面前，“我发给你工资是让你在这里发呆的吗？”

　　韩涵被她严厉的声音吓到，抬头看去她。大boss站在她的桌前，黑色的眼眸盛着怒意，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胸口微微起伏着，刚从外面回来的关系额前还附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个情景似曾相识，韩涵想到了在咖啡厅里第一次见到这人的情况，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李蕾的声音不大，但是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听到了。

　　周琴离得最近，听到声音抬头向那两人望了过去。李蕾虽然遇到工作上的问题会很严厉但是通常很少发火，今天更是反常的因为“发呆”这么小的事情冲一个刚进公司还没过实习期的新人发火。看了看她拎着公文包一副从外面刚回来，又联想起这几天都没有方案复谈的消息，恐怕这个项目是谈不成了。周琴缩了缩脖子不再看热闹，看来这个公司真的是回天乏术了。她看着李蕾的抿着唇的侧脸，她五官的曲线都绷紧了，眸光凌厉地紧盯着韩涵。虽然此时两人对峙下被当众发难的韩涵手足无措的样子也很可怜，但是周琴心下更怜惜每天拼命工作但是最后败给现实的李蕾，罢了，这姑娘此时心里肯定很不好受。

　　韩涵脸色白一阵红一阵，面上也是不大好看，她觉得生气，更觉得委屈。这几天她也没有因为新来公司不熟悉业务而偷懒，反而常常主动去做很多工作。可是李蕾一回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就当着众人的面指责她。她第一反应觉得不公平，想要理论。
　　但是反驳的话迟迟没有说出口。

　　其他人坐在座位上只能看到李蕾的背影，但是韩涵却是面对面对着她的。
　　女人的妆微微有些花了，紧紧咬着嘴唇而不自知，紧盯着她的黑眸好像是生气但又像是走投无路般决绝。虽然她是被居高临下质问的那一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韩涵却隐隐觉得眼前这个发怒的女人才更为狼狈。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肯定经不住李总这一下刻意刁难，就在大家都在暗自猜测她是会被吓哭呢还是直接大发小姐脾气地摔门走人的时候，韩涵却意外地站起身，勉强弯了弯嘴角，“很抱歉，李总。是我不对。”

　　这个新人进公司三天，公司里的人对这个小姑娘意见都与周琴相似，看她白白嫩嫩的样子就知道是没经过社会历练的大小姐，衣服看起来做工也不错，所有人统一得出这孩子估计吃不起什么苦，干几天就得回家。但是这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个新人竟顶住了李蕾来势汹汹的发难。
　　韩涵道歉的态度挺诚恳，少女眉眼间还有些局促，她倒也不是自己愿意才道歉的，第一时间她倒是很想掀桌走人，可是看着李蕾的样子，韩涵有一种看着一个无助的溺水者的错觉。她没法开口去和似乎下一秒就可能倒下去的李蕾争辩。韩涵尴尬地站在那里。

　　李蕾冷冷地看着她，手里紧紧的攥着公文包。她知道自己是在迁怒。

　　手上还残留着王经理拉扯之间让人反胃的触感，不是没有预想过这个结局，早在这几天王经理几番推脱签合同一事的时候她就有些预感了。在她连番电话轰炸追问下，那个看起来老实敬业的男人总算在经不住而坦白告诉她“这个项目其实早就已经招标了，签了别的公司”，李蕾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她不得不接受这现实：她为了这个最后的机会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男人其实生平也不是什么狡诈的人，这个项目早就内部招标与一家香港的设计公司签了合同。早在李蕾一次次上门来谈的时候，不知他是怎么了，鬼迷了心窍竟隐瞒了这一事实。他一生老老实实，到了四十多岁才熬到一个部门经理。一个部门经理自然是没有什么权限决定项目的归属，对于李蕾他也只是有贼心没贼胆，又不舍得就这样放过这块肥肉，于是就一直吊着。只是他没想到李蕾将这个项目视为最后的机会。王经理在调查了一下LMA的状况之后，也知道李蕾是被逼入了绝境。一时间昏了头，窥视起这个绝望的漂亮女人了。

　　“李总，其实我还是很欣赏你的。”男人大着胆子强硬地握住李蕾的手，大言不惭地说着:“只要你愿意，以后会有项目给你做的。”

　　李蕾愣愣地看着王经理带着褶子的脸上一副自认为深情的表情，胃里泛酸。她觉得眼前的男人很可笑，可是受制于这个男人手里的自己更加可笑。这不是李蕾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景，每一次她都干净利落的拒绝，这是因为她坚持她的努力会有一天获得应有的回报，坚信她可以不靠任何人经营这家公司，保护好自己珍视的东西。可是自己还是太天真幼稚了，好像七年前她无力保护自己最珍视的人，7年后她还是没法保护好以那人的意志为理念的公司。这种绝望的无力感再一次席卷了全身，李蕾觉得胸口好像是压上了一块巨石，李蕾觉得自己有些呼吸困难。

　　王经理见她没有动弹，还以为她是从了，心下欣喜。靠近着想要去搂女人的腰。李蕾被他的动作惊醒，怒极反笑，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与我作对？呵，现在连一个小小的部门经理都可以妄图借着职权摆布我了么？

　　猝不及防间李蕾抽出手，反手抽了男人一记耳光。沉声说，“这算是还你的，人渣。”

　　淡淡吐出最后两个字，李蕾没有去想那男人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也不想去思考会有怎样的结果。留下被吓得一时不敢动弹只是看着她的背影的男人扬长而去。她只知道她已经隐忍了太久，久到示弱地姿态让所有人都能够踩到她头上。

　　但是一走到外面的街道上感受到外面眩目的炽热日光，她就有些茫然，七年来她舍弃了所有，她不再有任何特权，不再仰仗任何人，也就是因为这样她不得不体验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一路走来的艰辛。到了今天她七年间经营的心血即将倒塌，接下去她该何去何从？

　　最后李蕾还是选择了回公司，她不想一个人回到家里面对乱糟糟的屋子，房东这几天在催她交下半年的房租，李蕾这几年都快称得上“穷困潦倒”的生活完全归功于她硬要把自己绑在一家只亏钱不赚钱的公司上。现在或许连容身之处都要没了，或许她该放弃自己在LMA上的执着了。压抑了许久的悲伤终于涌了上来，险些将她淹没。

　　就当李蕾强撑着虚浮的脚步踏进公司大门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座位上皱着眉头发呆的韩涵，不由得怒从心来，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这三天里李蕾也有过目韩涵的做的工作，虽然经验不足，但这个孩子倒是很认真的在做事，对应着原先方案上的各种整改要求也都细细写下一条条备注。呵，这个项目也是竹篮打水，不要说这个孩子了，恐怕这家公司也养不起任何人了。

　　李蕾没有控制住自己迁怒，怒火、悲伤混杂在一起，像一锅滚烫的热水硬生生浇在她的心上。

　　可是韩涵的表现实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也出乎了李蕾的意料，众人想象中的世界大战并没有爆发。这场对峙在奇怪的沉默中大约维持了五分钟，最后以李总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既然很闲的话那你去帮忙财务做完公司的财务报表吧。”然后掉头走进经理室而结尾。

　　韩涵被留在那里，没有受过谁刁难的韩大小姐心里也不大好受，但是刚才在李蕾转身离去的片刻她似乎看到那女人眼睛红红的。莫非是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