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诺之旅》草枕

7、多数决之国 3 完

　　“我们国家建国以来一直在国王的统治之下。国王将身边的人都当作他的所有物而任意支配。在那历任国王里，也有因其英明治理而受国民敬仰的，但与之截然相反的国王却是压倒性的大多数。尤其是十四年前即位的那家伙昏庸至极，或许因为他做皇太子做得太久，才一登位便开始任意妄为，将违背心意的人赶尽杀绝。他丝毫不顾财政上的困难，吃喝玩乐花天酒地。粮食三年欠收，饥荒肆虐全国。然而他却仍旧过着酒池肉林的生活。那家伙，一定连“饿”字怎么写都不会吧。”
　　“说了‘没面包的话吃蛋糕不就好了’这样的话没？”爱尔梅斯一本正经地开着玩笑，男子脸上浮起笑容。
　　“真是博学多识呢。”
　　爱尔梅斯说了声过奖。
　　“十一年前，那些贫困得无法维生的农民请求下降税率，却被全部杀害。我们的怒火到达了顶峰。国王自己挑起来的暴动已经无法停止。我们商量着、讨论得出除了颠覆王权以外别无他法，于是革命计划正式启动了。当时的我在研究生院进修文学。家境还算富裕，却很能理解穷人的痛苦。于是，我从计划的起步阶段就参与了进去。”
　　“唔唔。”
　　“如果被发现的话……”
　　男子听到基诺的提问，脸上笼罩起阴云。
　　“当然是死罪。同伴里不知有多少人被抓捕处死。你们知道这个国家传统的死刑方法吗？绑住手脚倒吊起来，然后头朝地面摔死。死刑有时也会株连家族。我看过数次十字路口的公开行刑，首先是我的亲戚，而后按着父母、妻子、孩子的顺序……有时，同伴为了在人群中找到我和其他同伴的身影，拒绝戴上眼罩。他下落的那短短瞬间的眼神仿佛在向我们求助一般，随后就是头盖骨碎裂的声音，颈骨折断的声音……看过无数次了。”
　　“…………”
　　“十年前的春天，我们终于起义了。首先袭击了警备队的武器库，得到了大量的帕塞达和弹药。在那之前，一般的民众是不许持有武器的。但此一时彼一时。再怎么无能的当权者还是会害怕武装起来的人民。总之，我们成功从各地的武器库抢夺了帕塞达。也有警备队员投靠向我们。然后我们一气突破皇宫长驱直入抓住国王……本该如此的。但是，行动中止了。”
　　男子说到这里，淡淡一笑。
　　“中止？为什么？是因为要下雨了吗？”爱尔梅斯吃惊地问道。
　　“……又不是要去晒衣服，爱尔梅斯。”基诺略有些责备地说着，然后转向男子。
　　“是因为没必要冲进去了吧？国王逃走了？”
　　男子竖起食指，欣然一笑，“答对了，就是这样。”
　　“你怎么知道的，基诺？”
　　“因为建筑物里根本没有一点损伤。”
　　爱尔梅斯小声说着原来如此。
　　“国王和他全家，不，该说国王和他的财产都藏在拖拉机的载货台上逃去了外国。之后不久便被找到了。哈哈，真是很快啊。谁见了载货台上埋在蔬菜珠宝里的人都会觉得奇怪的吧。于是革命几乎没有流血便告大捷。”
　　“好厉害！那么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爱尔梅斯连连追问。
　　“那之后，作为个人全新的生存方式也好，作为国家的运作方式也好，我们首创出一种自理自治的政治模式。也就是并非由哪一部分人来决定，而是由我们所有人来决定的政治模式。我们发誓说：‘再也不将国家置于独裁之下，国家是属于全部人民的。一个人作出的设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而后我们调查赞成的人是多少。如果赞成的人数占多，那么我们便采用那个设想。最初的决议就是，该怎样处置抓回来的国王。”
　　“结果怎么样？”基诺问道。
　　男子眯起了眼，“投票的结果是98%赞成。多数票通过，国王被处以死刑。国王，他的走狗，以及他的家族。”
　　“果然啊。”爱尔梅斯小声道。
　　“我们把国王一家吊起来、丢下去。终于感觉到那个恐怖而绝望的时代结束了……之后的日子变得很忙碌。大家都要决议很多很多的事情。首先是宪法。宪法第一条，国家是人民的国家，国家的运作模式为多数决。然后是税制，警察，国防，法律以及刑罚。决定学校制度的时候很有趣哦，讨论着未来栋梁的孩子们该接受怎样的教育才好。哈哈，真是很有趣……”
　　那个人闭上了眼。然后轻微地点了数次头，睁开眼看向基诺。
　　基诺略微前倾。
　　“后来又怎样了呢？”
　　男子打开水壶喝了几口。吐出一口气，道：“有过不长的一段时间，一切都顺利进行……然而某天，出现了个满嘴胡言的家伙。他的主张是这样的：所有的事情都由全国公投来决定显然太费时间，不如我们选出个领导者，给与那个人一定年限的权利来治理国家，如何？”
　　“那个主张通过了吗？”
　　“怎么可能！那根本就是疯子的想法嘛！如果那样做，被选出来的领导万一发疯了该怎么办呢？把权利交托给一个人，那么那家伙发狂时，谁也拉不住了。说出这话的家伙绝对是想着让这个国家再次被独裁政权统治、而唯独他自己可以享受特别优待的生活。卑鄙的想法！当然是多数反对不予通过了。”
　　“这样啊。”
　　“但是我们认为保持着这样的想法本身就已经对国家的未来构成威胁，于是把那些家伙全部以叛逆罪上告。”
　　基诺瞥了眼爱尔梅斯，然后问道：“后来怎么了？”
　　“多数赞成，那些家伙有罪。”
　　“然后呢？”爱尔梅斯问道。
　　“死刑。全部判处死刑。”
　　“……如同惯例的，整个家族吊起来丢下去……？”
　　“是啊。叛逆国家的家伙最适合死刑不过了。”男子畅快地说着，但随即露出了落寞的表情，继续道。
　　“但是呢，很遗憾，这个国家里有叛逆之心的人并没有就此消灭。某一天出现了个提倡废除死刑的人。真是胡言乱语啊。一旦废除死刑，不就得眼睁睁看着那些个叛国贼逍遥度日了？说出这话就已经构成叛国了，于是那些家伙也在稍后的投票中被判处死刑。然后又有一天，反对我们新税制的家伙出现了。抱怨着税率太高，而且还说什么付不出所以不付了。又说了什么不想遵从多数决。那种只考虑自己不顾他人死活的行为，我们当然不会容许。于是那些家伙也处刑了。”
　　“…………”
　　“有那些家伙在，治理国家很累吧。”
　　男子对爱尔梅斯竖起食指，“是啊，但如果不够严格的话，说不定哪儿会出岔子吧，亡羊补牢可就太晚了。”
　　“后来呢？”基诺问道。
　　“嗯。我们一直为建设一个美好的国家而努力着。……可是，为什么会有那些悖逆国家的家伙存在呢？有时候即使是与我坚持同一立场的人，也会反抗起来，把国家引导向错误的方向。处决昔日同伴的时候，心痛不已啊。但是，我别无选择，不能因为个人感情而逃避，绝对不能。”
　　“所以，这时候坟墓就不够了是吗？”
　　“虽然很遗憾，但确实如此。然而幸运的是，原本的王宫被造成了中央公园，本该用作农田的内庭经过表决被当作墓区，反对的家伙都处了死刑。”
　　“至今执行过多少次死刑了呢？”
　　男子稍稍考虑了一会儿，“啊，王权时代的死刑数都属不清了。”
　　“不，从新政府开始算就可以了。”
　　“噢，是一万三千六十四次。”男子很快回答道。
　　“最后那一次，是怎么投票决定的？”
　　“最后那此是一年前吧。那时候这个国家有我、我的爱妻，然后还有个单身男人，那是我的老朋友。我们三人一直是这个国家坚实的支持。但是有一天，那个男人说要去其他国家。我们拼命试图说服他不要去。然而，他的邪恶意志非常顽固。舍弃国家、放弃义务这样的事情我们是不会允许的。投票的结果是二比一，判处死刑。”
　　“那你妻子还在吗？”
　　男子缓缓摇了头，“不，已经不在了。……半年前吧，病死了，因为感冒。我又不是医生，束手无策……唉……可恶……可恶……”
　　男子静静地流下了眼泪。

　　“谢谢你说给我们听这件事。我们已经很清楚了。”
　　基诺对支着桌子呜咽的男子如此说着，点了下头，然后说：“爱尔梅斯，准备出发了。”
　　这么说着，她站起身来，而男子也抬起了头。
　　“这个国家只有我在了，真孤独。”
　　“…………”
　　“但是，正确的苦难有时会是强加于身的磨练。正因为种种苦难，这个国家那时才会进行反抗。”
　　过了会儿，男人擦了擦脸，对基诺和爱尔梅斯提议道：“你们！拜托成为这个国家的居民吧。然后我们一起复兴这个国家。你们是名誉市民了。喂，好吧？”
　　基诺和爱尔梅斯几乎同时回答。
　　“不行。”“不要。”
　　男子颇意外地一愣，随即面露悲伤。
　　“是、是吗？既然你们‘两人’这样说了，那就没办法了呢……那、那么……”
　　男子考虑片刻，问道：“那就在这儿再呆一年吧，怎么样？”
　　“不行。”“赞成基诺。”
　　“那你们只要再呆一周，这儿所有的东西都可以随便用，怎么样？”
　　“不行。”“不要。”
　　“那、那就只要再三天，我们一起去吃豪华绝伦的宴席如何？”
　　“呃……不，不需要。”“基诺，趁还没改变主意快出发吧。”
　　“只要你们愿意留在这个国家，我可以做最忠实的奴隶！”
　　“不必了。”“我们才没那种兴趣。”
　　咚！
　　基诺敲了敲爱尔梅斯的车身，然后紧皱眉头地挥了挥手。
　　“我们这就要出发了。很不好意思，你的要求我们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但是，仍旧谢谢你把这儿的事说给我们听。”
　　基诺微微鞠躬。
　　“只要再呆一天！就不能再呆一天吗？这样的话，我就能告诉你们这国家有多伟大。拜托你们了……”
　　“这也不行。因为已经呆满三天了。”
　　基诺这样说着，对爱尔梅斯摇了摇头。
　　“虽说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们向来就是这样的。不好意思啊叔叔。”
　　男子再次露出了伤心的表情，然后嘴唇嚅动着，像是要说什么。
　　“走吧。”
　　基诺说着正要跨上爱尔梅斯，男子猛地从包中抽出了支手持式帕塞达。中折式的枪身中排列着弹仓，可以十六连发。
　　男子虽是取出了枪，却仅仅只是握在手中。别说是指着基诺了，连食指和中指都没放上扳机。
　　“那么这次是打算威胁我们了？”
　　基诺只是瞥向男子，淡淡地问着。而她的右手则悄悄地伸向了右腿上的帕塞达。
　　男人双手握着帕塞达，盯了一会儿，然后连连摇头，急切地说道：
　　“不，那样不行的不行的！要是这样做，我就变得像那愚蠢国王和他的走狗们一样了。用暴力来贯彻理念是错误的！错误的！是愚蠢的想法，不行的！……没错，所有的事情都要遵照多数人的意见。我们是经过投票了解到那一点、才选了尊重大多数人愿望的和平道路。那才是我们该走的、也是不会犯下致命错误的唯一的道路吧！没错吧？”
　　男子无力地垂下了拿着帕塞达的手，将它从中扳开，一粒子弹都没有。
　　基诺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然后这样说道：“你是要问我们吗？如果我和爱尔梅斯说‘那是错误的。你错了’，你会怎么做？”
　　男子惊呆了，帕塞达掉到了地上。谴责的声音回响在耳边，他面无人色，牙齿咯咯直颤。
　　然后过了一会儿，他好像逼出一些勇气，声嘶力竭地喊道：“快、快走开！你、你、你们这种人，随便滚去哪里！快从这个国家出去！滚！别再来了！”
　　“正打算如此。”“照办了。”
　　基诺跨上了爱尔梅斯，发动起引擎。
　　嘈杂的引擎声响起。
　　“开溜咯。”
　　基诺小声说着，开动了爱尔梅斯。
　　远去时爱尔梅斯小声嘀咕道：“永别了国王殿下。”
　　男子并没有听到。

　　男子始终望着摩托拉德直到它消失在视野中。右手握着刚刚才填进子弹的帕塞达，此刻也紧握得好像随时要开枪。
　　男子叫喊起来：“你们！要是再看到你们的话绝对会开枪的！一定会杀掉你们！”
　　旅人是不会再回来的了。

　　摩托拉德驰骋在草原的小路上。不久，停下了。基诺抬起护目镜，视线所及之处是一个岔道口。
　　基诺稍稍远离爱尔梅斯，用指南针确定方向。一条路指向西南偏西，另一条指向西北偏西。大草原的尽头只有一条漫长的地平线。
　　“我们走哪条？”
　　爱尔梅斯问道。基诺拿出了张标注了重要路线的地图看了看，满脸惊讶。
　　“邪门儿啊，明明应该只有一条路的。”
　　“是谁说只有一条的？”
　　“很久以前遇见过的一个商人。还记得吧，他还带着袋鼠和熊猫哪。”
　　基诺这样说着，爱尔梅斯取笑道：“哈哈，被骗了吧，天真的基诺君。”
　　“不，到目前为止都没出过错。从刚才那个国家出发沿着道路向西前进，会遇上个紫色的湖，那之后就应该会到达一个大国家了。这两条路，哪条都通！”
　　如此说着她又一次看向道路。
　　“还是右边吧，宽一些。”“还是左边咯，地比较硬。”
　　基诺和爱尔梅斯同时说道。
　　“…………”“…………”
　　然后双方都沉默下来。
　　终于基诺说道：“好吧，就走左边。”
　　“哎？”
　　“哎什么？”
　　爱尔梅斯照直答道：“基诺你居然会这么爽快地决定方向啊。不是一直都要苦思冥想到肚子饿了才下定主意吗？到底今天喝的是哪阵风呀。”
　　“……你是要说吹的哪阵风吧？”
　　“啊，没错没错。”爱尔梅斯顿了顿，“嗯？”
　　基诺嗯了声，又小声嘀咕道：“我是觉得与其在这儿消耗些干粮还不如先上路试试看吧。而且又热。爱尔梅斯也觉得快点上路比较好吧？”
　　“倒是没错，但万一弄错方向的话怎么办呀。”爱尔梅斯不安地说道。
　　基诺眺望远方，“倒也是啊。那么先走一段路，要是没看见湖的话就直接调头回来。要是碰巧遇上个什么人的话，还可以问问呢。”
　　“原来是这样，探探路是吧。赞成，就照你说的做吧！”
　　听到爱尔梅斯这样说，基诺说着那就这样试试，便收起了地图和指南针。她跨上爱尔梅斯，放下了护目镜。
　　基诺发动了爱尔梅斯，然后，朝右面那条路驶去。
　　“啊？啊啊？基诺！你骗我！”爱尔梅斯大叫起来。
　　“传出去可不好听啊，我才没骗你。既然只是试试，那走哪边都没差吧？对吧？”
　　“狡辩——！那干嘛非走右边！”
　　非但完全无视爱尔梅斯的正当抗议，基诺更是加快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