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民国九年(1920年)3月21日,这一天是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天津法租界拉大夫路(Rue Laville)圣约瑟女校大门口,程云清副官已经在车里等了个把钟头,当天的《益世报》快被他翻烂,无非是“段总长保定密会曹直督”、“徐大总统任命胞弟为浦信铁路督办”之类算不得新的“新闻”。一包骆驼牌香烟已抽掉半盒,百无聊赖中他借着汽车后视镜端详新理过的头发,那白俄的手艺不错,头发向右这么一梳,就巧妙地遮住了额角那块已经发白的伤疤。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还有很多,程云清觉得这是他作为军人的骄傲。不然他一个安徽乡下出来的毛孩子,凭什么三十出头就做到长官的左右手呢?当然,也不是光靠伤疤就可以。他看了眼怀表,又看看依旧紧闭的学校大门,果断熄了烟从车上下来,绕过两条巷子,远远盯住圣约瑟女校的后门。这小丫头片子鬼心眼儿忒多,时不时就甩他一道儿。几天前被她从后门溜走,对身经百战的程云清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他真想掏出枪来吓唬吓唬她,或者干脆一副手铐“套牢”得了,可这位陆幼安小姐虽然只得一十九岁,却是他的顶头上司、五十五岁的新编三十九师师长未过门的新太太,所以哪怕他憋出“内伤”来,也得陪着个笑脸儿。
      就跟现在一样。当他回到汽车旁看到已经等在一边的人儿时,不觉额上青筋突突跳了几下。陆幼安倒是笑吟吟的,很好脾气的样子,等到他坐上了驾驶位,才提起青葱儿一只玉手来:“钥匙?”程云清只觉“嗡”得一声,血往上涌,咬牙接过钥匙来,闷头发动车子。这位陆小姐大概天生与他八字犯克,彼此相看两相厌。在他看来像她这类时髦的女学生极有可能赶搭“反抗封建包办婚姻”的列车,拉上个学生哥一起跑了。虽然她“不作不会死”跟他无甚关系,长官的未婚妻跑了却是他程云清的失职。所以一切他虽看在眼中,却没跟小丫头片子一般计较。让她尽管自作聪明去,到得那天给他乖乖地凤冠霞帔坐花轿便是。
      大开的车窗让冷风呼呼往里灌,之前的烟味早已消失殆尽,可手帕掩住的那半张精致的小脸儿上,还是不加掩饰的嫌恶。程云清嗤之以鼻,这都嫌味儿,那以后跟了长官可有得罪受。他甚至不怀好意的想,要不要回去吃碗加了大勺蒜泥,应时应景的“煎焖子”呢?这样他一开口,就让冰清玉洁冷落清秋的陆小姐体味体味什么叫攘攘红尘的“俗”味道才好呢。
      第二天,程云清一到陆府,就被个老妈子揪住,一通香水伺候。都说有其主必有其仆,那陈妈一边狂洒香水一边还振振有词:“您可别不识货,这可是正宗的法兰西香水!”连天价儿的喷嚏里,程云清恨恨的想,这下别说烟味蒜味了,估计什么味儿可都闻不见了。就这样嗅觉失灵的他又当了溜溜一天跟班儿。那陆小姐家里是西式的教育,照他看来真没什么“规矩”。好好的中式旗袍、裙褂的不穿,一件件西式长裙看得他眼花缭乱,甚至有一回去马场,看她穿件嫩黄色府绸衬衫,细灰格子的马甲和马裤,更衬得肤光胜雪,纤腰一束,正在发育中的曲线玲珑毕现,看得他好几次忍不住别过头去,又不得不转回来继续盯着。有时他不禁想,真说不清他这样盼着她快嫁人是为了长官还是为了别的什么。是什么他也不敢想,长官对他的再造之恩有如生身父母,他程云清对不起谁也不能对不起长官。
      要说这位陆小姐真是精力旺盛,陆府和圣约瑟女校简单的两点间被她的奇思妙想描绘出万千曲线。一时要吃糖炒栗子,那就是天上下雹子也得调转头拉着她去,还指名儿要东门牌坊下郑三炒的。还有,吃花生要买鼓楼下张二家的,馋糖堆儿了直奔东马路,静候丁伯玉喊的那一嗓子“丁糖葫芦”。那糖葫芦确实好,糖熬得已臻化境,放一、两天不化,掉衣服上都不粘。他把车停在路边,看她在后厢不顾形象的开吃,眉梢眼角都是满足,像极一只偷吃油脂的猫儿。吃到开心时她甚至忘了隔阂,从后面递一串给他:“吃吧,好吃!”他勉为其难的接过来尝一颗,真甜。那甜仿佛直甜到心里去,他小时候家里穷,被长官带出来参军后一路摸爬滚打,过得是刀口舐血的日子,哪里接触过这些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儿。那一刻他有些心软,她还这样年轻,像个孩子般这么的容易满足。可也就是一瞬,擦擦嘴扔掉竹签,问她:“小姐,我们该回去了吧?”
      她愣住了,两只明眸里有什么东西倏地一下熄灭了。气氛骤然冷却,她低下头,再抬起来已声调如常,依旧高高在上地吩咐:“我刚想起来,还要再去一趟直隶书局。”
      不动声色的交锋里,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立了夏。陆府的院子里花团锦簇,不知名的藤蔓已爬满了外墙高大黝黑的铁枝围栏。随着婚期的日益临近,1920年的夏天就这样空前的盛大丰饶起来。
      是什么时候他发现有些不妥的呢?虽然北洋新军出身的他认为把侦查和反侦查技巧用在小丫头片子身上未免大材小用,可还是从陆幼安貌似规律的行迹间发现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首先,虽然陆大小姐极不按常理出牌,但她每周必到拉大夫路那家希腊兄弟开的正昌咖啡店里去,点上杯咖啡和一种她所钟爱的叫马卡龙的杏仁小圆饼,在钢琴声中消磨个把小时的辰光。这家咖啡店离学校不远,许多时髦的学生们都爱光顾。但军人特有的敏锐让程云清察觉到,这种漫无目的的等待里似乎有着什么密不可宣的动机。
      其次,这位虽然订了亲却总是对长官“避之唯恐不及”的陆小姐,为了她几位学生运动中被当局扣押“朋友”,竟主动央人去求长官,讨来一张小西关监狱探望在押□□的手令。当然,这央的人就是他程云清。他答应她不为别的,一来这位陆小姐精刮得很,她下定了决心的事情,就是不从他程云清那里也能想方设法搞到通行证,二来他也是好奇,像如来擒那泼皮猢狲前,总要看它施展神通辗转腾挪一翻,方徐徐摊开手掌的。
      截到那封信纯属偶然。信是直接送到陆府的,最普通的民国帆船票,却在上面以齿针打孔凿着“公文贴用”字样。程云清便留了心,把信弄到手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麻烦的是信里套着信,而他居然看不懂。
      他程云清好歹是个军官,大字还是识得几个的,外国话也勉强能讲两句,什么“是”是yes,“不”是no的,可整篇的鬼画符却难倒了他。要专门找了洋买办去看,才明白是从什么美利坚合众国寄来的入学通知书,那学校的名儿也怪,叫什么普林斯顿大学。那洋买办还赞不绝口地说,这学校世界闻名,能去的人了不起。程云清咬着腮帮子,憋一肚话却不能说,那鬼丫头片子真要逃了婚才是举“城”闻名,能从他手底下跑脱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直隶邮务局就在大法国路(Avenue de Grand France)和圣路易路(Rue Saint Louis)的交口处,典型的巴洛克式建筑,一水儿的青砖砌筑并配有精美砖雕和拱形门窗。程云清耐住了性子,愣是看陆小姐十天里以各种理由来了三趟,每次自然是无功而返。他还算厚道,尽量不在心里偷着乐,就有一回开车门动作太麻溜儿了,惹得她狐疑地看了他好几眼。
      这天他似乎又发现了新情况。也不知什么时候,神通广大的陆小姐把长官送给她添妆的满满一匣子珠宝,全折腾到典当行去了,换了好些1两一根的小金条。那可都是些好东西,程云清要亮明了身份拿驳壳枪指着掌柜的,那老家伙才肯哆哆嗦嗦一件件往外拿,边拿还边唠叨:“这是死当,您这么样不合,不合我们这行的规矩……”规矩?规矩就是长官的东西,最后还得回到长官手里来。那绿汪汪老坑玻璃种的翡翠镯子,雕着龙凤呈祥的羊脂白玉如意,几串拇指头大的东珠链子,纯金镶宝石的全副头面等等,都是给十里红妆添彩的,不然那姓陆的一个前清翰林,就是现在还当着政府的差,又能拿得出多像样的嫁妆?像他长官这般年纪,什么倾世名伶绝色美人儿没见过,只要是陆翰林的女儿,甭管她才貌如何,娶过来摆着那也是好的。
      当然在那之前,他得把陆小姐所有不合时宜的念想全部打消。
      摊牌的这一天,程云清来到陆府的时候,陆幼安正在小客厅里弹琴。那曲子很美,就连不懂音乐的他听了,都不觉放缓了脚步。窗外艳阳高照,斜刺里几丛花枝探出来,是红得像鸽血宝石般的重瓣石榴,那艳丽几乎是恣意的,就那样不管不顾地撞进人视线。乳白色描金的三角钢琴,她抬起的眼眸仿佛两泓黑水银般,有着曲谱般流动的韵致。音乐停下来的时候,他把匣子放在了她面前的西洋雕花茶几上,还有那封拆了的信。
      时间似乎有几秒的停顿,程云清不由摒住了呼吸。
      随着“啪”得一声,琴盖被毫不顾惜的重重合上,陆幼安霍的站了起来,相隔数尺,与他迎面而立。她高高地昂着头,两只大眼睛里燃烧的只有怒火而没有畏惧,年轻的躯体紧绷着,那种戒备让程云清想起了一只被惹急了的、弓背炸毛的小野猫。
      “陆小姐,您请息怒。我还真没别的意思,都是为了您和长官着想。” 他不愠不火,极恭敬的样子,口中却毫不留情的一件件揭开来:“小西关监狱里关着谁,你我都心知肚明,这人嘛不是不能救,就看您想不想救。可有一样,不管人救不救得出来,跟陆小姐您,未来的师长太太,那可是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他顿了顿,“那信和首饰匣子也都在这儿,一个都不少。您尽可以留着那些小金条,就算是属下孝敬您的,但大婚在即,可由不得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时至今日,是我程某人还能替您兜着瞒着,您要是再出什么幺蛾子,传到了长官的耳朵里,那可——”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的停了下来。
      陆幼安垂着头,有半晌不说话,想是气到极处。程云清跟她相处这数月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般模样,忽然有些不大习惯。其实在他眼里,她就像退潮后沙滩上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明知其命运,却拼命挣扎着不肯到渔蒌里来。他有些不忍,不忍见那种生动的鲜活归于沉寂。可是他不能,因为他程云清心里头,排第一的永远是长官。
      这时陆幼安抬起头来,冲他莞尔一笑,笑得程云清心里登时打了个突。“传到了长官耳朵里,又怎么样?”她的声音依旧那样娇矜甜美,好整以暇地问他。
      不等程云清回答,又接着道:“程副官对长官真是忠心耿耿,不但把长官交待的事都做了,连长官没交待的事,都做得很好啊。”
      他刚想说什么,被她踏前一步,紧跟着一句:“只是你的长官知不知道,你做的这些好事儿里,包括觊觎他的未婚妻呢?”
      轻浅的一句话,仿佛暗沉的天际炸开道惊雷,震得程云清呆若木鸡,百口莫辩。他想否认,却发现舌头好像打了结。陆幼安俏生生站在那里,她今天穿了件湖水绿的连衣裙,极包身的裁剪,使得胸前的丰盈起伏着,竟有着吹皱一池春水的韵律感。他想移开视线,可是不由自主,心头就仿佛有无数小蟹的爪哔剝在爬。就这样一小丫头片子,身高只及他的胸口,然步步紧逼,竟将他欺至退无可退的境地。
      等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早没了气势如虹的劲头,只软绵绵地跟她商量:“陆小姐,那依着您,事情咱们该怎么办?”
      陆幼安笑了:“程副官,只要您肯商量,一切就都好办。”
      他早就该知道,陆大小姐的“好办”可没那么容易。穿惯了军服的程云清,穿起西装来只觉得一百个不舒坦,何况这大热天的。亚麻,亚麻它不也是麻吗?这时陆幼安白了他一眼,那眼神儿真是雪亮亮的透心凉,比西洋风扇都管用。
      他不知陆幼安在搞什么鬼名堂,只是有点“上了贼船”的感觉。就像今天,她让他把那辆雪佛兰军牌停在了学校门口,雇辆洋胶皮先去了英租界惠罗百货公司,从头到脚给他购置一新后,又雇车往南来到旧德租界的起士林西餐厅。这家餐厅开了快20年,地方不大,名气却不小,好多深眼窝大鼻子的洋人都在这里用餐。
      陆幼安约见的也是个洋人,看意思没准还是法租界公议局的官员。两人叽里咕噜的说了半天,程云清一句也没听懂。他恶狠狠的拿盘子里的德式小牛扒出气,一刀下去,血丝从肉里沁出来,恶心的他将刀叉扔在了盘子里。这帮茹毛饮血的蛮夷!以他传统的中国胃来说,红菜汤酸甜得有点让人腻味,黄油焖乳鸽又太寡淡。罐焖牛肉还不错,就是不禁吃。腹诽中见陆幼安又咧他一眼,程云清端起葡萄酒来饮了一大口,随即又皱起眉。
      陆小姐神通广大,从她交给那洋人的一沓材料看,像是留学申请之类的文书。程云清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不着急动作,想是在为“救人”的后续做准备,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看样子这人在她心里分量很重,程云清有些不是滋味地想,口中的牛肉登时味如嚼蜡。他想劝自己是为了长官,可又明知不是。这一刻,几乎是他在盼着赶快救人了。
      程云清原以为,从“小西关”弄出个把人来不是难事儿,没想到的是,典狱长竟一口将他回了,理由是这几个学生是“□□”,不能“放虎归山”。程云清狠狠地啐了一口,虎?苛政才猛于虎。小时候他从没吃饱过,那是在大清朝。后来参了军,一路平步青云,人人都说他跟对了长官,可谁知他吃过的苦?程云清慢条斯理地戴上薄棉手套,用枪油仔细擦着佩枪。他也知道,现在的时局很微妙,直系虎视眈眈,早不是他们皖系一派独大的局势,可这人他还真救定了。
      小暑这一天,是1920年的7月7日,星期三。小西关地处偏隅,夜晚异常的安静,静得仿佛能听到墙子河里浮藻在漫生,满溢萍池。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程云清一回头看到不请自来的“接应”时,的确有要杀人的冲动。
      陆幼安无视他的“眼刀”,她不知打哪儿弄来一身小号军装,连满头秀发都严严实实藏在了帽子下,只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透露出几分紧张雀跃。对,就是雀跃,程云清气极反笑:“陆小姐,你当这是过家家呢?那子弹可不长眼睛!”
      “就是知道危险,我这不才来接应你吗?”她嘴上从来不肯吃亏,看向他的一双剪水明眸里,却是少有的认真笃定。
      程云清心头一暖,却仍忍不住反唇相讥:“哦,您不是不放心,特地过来现场督看的吗?”
      “是不放心,”她坦然承认:“也是来帮忙的啊。”像个小动物般警觉地向窗外看看:“别扯那些有的没的了,你计划怎么行动?”
      怎么行动?蛮干是肯定不成。小西关监狱模仿日本采用了新式建筑,采用了高大的双围墙,很难翻越。而且除了从正门有出入口外,其他地方根本没有出口。
      陆幼安没想到他会大大方方由正门进去,以押解囚犯的名义。
      “人家谁大晚上的送囚犯啊?还有,”她看了看汽车后座的麻袋里的人形物体,咽了口唾沫:“这谁啊,你就要把他送进监狱?”
      程云清要强忍着,才不至于呕出一口心头血来:“这里面人渣一个,送这儿来绝对不冤。不过陆小姐心慈人善,要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陆小姐有求于人的时候,从来都很乖觉。果然她只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小西关有三排监舍,呈扇面形,每排监房均可隔甬道相对。另有一排收押官犯的场所,呈一字形建筑式。押人入监很顺利,路过监房中厅门口的警戒室时,程云清装作不经意,将狱监拉过一旁:“老六,有个犯人我要审一审。”那老六与他原是同袍,后来打仗时伤了右腿,才不得已退了下来,又托关系到了小西关当狱警。
      老六腿废了,人却不傻,接过一袋子大洋来却满脸为难的不动弹地方。
      程云清暗叹一声,忽然伸手将陆幼安从身后拽了过来,飞快揭开她帽子,如云秀发登时披散开来。俗话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狱室晕黄的灯光下,无边艳色弥散开来,令人心荡神驰。
      “咳,”程云清装作没看到老六色授神予的模样:“六子,你也不是外人。我这就给你介绍一下,陆幼安陆小姐,长官的未婚妻。这里面关着的人呢,是陆小姐的一位‘朋友’。我们这时候来呢,也是为避人耳目,就见一见,说两句话就走。”
      他说得越含糊,老六越心领神会,很麻溜儿的就把人给提来了。他把人交到程云清手里,还不忘擦擦椅子上莫须有的灰尘,点头哈腰地向她献媚道:“陆小姐,您请坐,慢谈啊。”刚转过身来,却不防被一杆枪抵住后心:“且慢!”
      老六猝不及防,连笑容都仿佛僵在了脸上。他没有动,可面对着他的陆幼安,清楚看到他面上肌肉跳了几下。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只听程云清依旧不慌不忙:“六子,我又改主意了,这犯人我今天还得带走。”程云清用枪逼着老六,以眼神示意她带着人向后撤,又对老六道:“老弟对不住,可这是上峰的意思,军令不可违啊。”
      老六情知在劫难逃,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老兄,下手轻着点啊。”
      程云清一记手刀,轻巧将人撂倒,回首见陆幼安还站在那儿,轻斥一句:“走啊,还等什么?”
      一行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出来,直到程云清手脚并用发动了汽车,陆幼安才回神儿来,人是救了,可她的身份也已揭穿,原打的如意算盘,不得不重新谋划。她怒从中来:“程云清,你真阴险!”
      四下里乌漆抹黑,程云清心无旁骛开着车,得亏心理素质过硬,才没开沟里去。他皮笑肉不笑得回她一句:“陆小姐,彼此,彼此。”
      两人唇枪舌剑惯了,一时都忘了车上还有个人。直到有人清了清嗓子,程云清才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果然是个他臆想中的“小白脸”。
      陆幼安对“小白脸”倒客气的很:“不好意思啊。这段时间,你还好吧?”
      “出来就好。”小白脸扶了扶脸上有些歪了的眼镜,深深的看了陆幼安一眼:“陆同学,这回可多亏你了。”
      程云清心中破口大骂,文人就是矫情!听他们这几句就知道“奸情满满”,他心浮气躁,不提防前面是个岔路口,被迎面突然冲过来的车子拦住去路,突然大亮的车灯明晃晃的刺眼,他暗叫不好,向右急打方向盘,但为时已晚。
      汽车在一堵厚厚的砖墙前停了下来。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的前额狠狠撞上了挡风玻璃,一股热流顺着额角淌下来,辣得生疼。四周响起纷沓的脚步声,程云清伸手摸着了枪,费劲地睁大眼睛,向后探过身去。
      欣慰的是,她就坐在后座上,虽然脸色苍白,却毫发未伤。视线逐渐清晰起来,这时有人打开后车门,程云清举起了枪,却不防被陆幼安以身体挡住视线,推了“小白脸”一把:“快,快走!”
      电光火石的一瞬,两人四目相对,程云清心里恍如明镜:“原来如此!”原以为她是为了逃婚而救人,却不知逃婚只是救人的烟雾弹。
      耳边嘈嘈杂杂,不知被几杆枪团团围住,他的枪却稳稳地指着她,愈乱愈冷静:“陆小姐,您这是要卸磨杀驴吗?”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可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如泣如诉。这样命悬一发的时刻,他居然开了小差。
      他想起了那一日,陆幼安主动提出来要请他“吃点好的”。那地方离得不远,于是一起走着过去。初夏的风微熏,风里有馥郁的蔷薇香气。顺着长街一直走,又折往西走了两个街口,从个很窄的胡同里穿出去,是小小一个斜街,零散几家食肆。店面不大却很干净,她要了烧饼和鸡汤馄饨,那螺丝儿转烤得恰到好处,外酥里嫩,咬一口下去是芝麻酱的甜香。馄饨皮薄汤清,铺上面的紫菜虾皮,那一点微薄的香气。这样粗糙的吃食,可是实在好。看他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汤,她突然问:“你爱吃起士林还是烧饼馄饨?”
      “当然是烧饼馄饨。”
      “为什么?难道起士林不够贵不够好吗?”
      他想起那顿腻歪人的西餐,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够贵,也够好,可我不爱吃那也是白搭。”
      他以为她会说什么,结果没有等到。她一向伶牙俐齿,却只是放下了汤匙,静静的看着他,那目光看得他心疼。
      黑暗中,她姣美的脸如天上皎洁的明月,眸光如水。程云清仿佛听到有人叹了口气,然后才意识到其实是他自己。他猛然后悔起来,然而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枪口不知不觉地上抬,突然调转,对准自己。
      “砰”得一声,肩胛传来的剧痛里,她花容失色的要扑过来。在昏过去之前,程云清用尽了全部力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你走!”
      等程云清在南京保卫战指挥全师抵抗日军的时候,等他在长春被解放军收编的时候,等他南下作战并定居广州的时候,等他垂垂老矣接受部下祝寿的时候,他常常在庆幸,如果不是他放走了陆小姐,被长官降级处分还关了禁闭,也许早在1920年7月18日打响的涿州战斗里,就先做了直皖大战的炮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