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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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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后,有一位大文豪这么说:“高处不胜寒。”走到顶峰,最是孤独。
那年盖聂八岁,刚刚拜入鬼谷门下,同门师兄长他一岁,也不过是个九岁的小孩。鬼谷派虽然历来只收两个徒弟,一个是纵、一个是横,是彼此最大的竞争对手。鬼谷一脉本是以兵法为主、剑术为辅,可自从祖师爷的两个弟子以天下为棋、兴亡为注斗了个两败俱伤,老爷子便收拾了兵法带进土里,只留下那惊天一剑和纵横相争的传统了。可惜,盖聂和卫风也不在乎这些,男孩子好动是必然,为了低层次原因从山上打到山下又从山下打到山上的次数,真要用竹简记下来恐怕几车也不够。
那年端木蓉刚刚出生,这年头女孩子不受欢迎,墨家巨子便拣了放在竹篮里顺水漂下的女婴,从此她就是墨家人,听的摇篮曲是众人变换着各种声调和口音的多版本《非攻》、《兼爱》,玩具是各种无攻击性的机关鸟,动如脱兔是十成十,静若处子却是压根没缘分。
“我小时候皮得很。”过了很多年,医仙和剑圣在叙述自己身世时用的第一句话异常巧合地重迭。
那年盖聂十二岁,剑术无所小成,然气势惊人,所谓以势取胜我不动敌自退,光靠冰冷的眼神就能秒杀宵小之徒,唯独对其师兄无所作用。估计是因为底细被对手摸了个透,知己知彼反为对方所用,连他十岁以前尿裤子的次数也知道的人,光靠眼神是没用了。于是盖聂越发秉持沉默是金的原则以免让对手发现自己更多的破绽。
那年端木蓉四岁,学的都是“非无安居也,我无安心也。非无足财也,我无足心也。”等等墨家先贤的教诲,寻常女孩家会的她一样不会,寻常女孩不会也不必会的她倒是学了一堆,幸好她喜欢摆弄些花花草草,于是墨家巨子便令她修习医术,好让那引线的绣花针莫要到处误伤墨家弟子,最终精准地扎向人体穴位——尽管依旧很痛。
于是未来的剑圣天天为了怎样才能让师兄忘掉自己尿裤子的次数而绞尽脑汁;墨家不成气候的医仙天天对着穴位图和模型叹气。
那年盖聂十六岁,据其师形容是少年老成,其师兄形容则是未老先衰,于是盖聂眼神越发凌厉,唰啦啦三剑劈挑刺直取卫风,后者举剑迎击,又是鬼谷派热闹非凡的一天的开始。
那年端木蓉八岁,开始识字并且有了一些用小动物当实验品的机会,于是墨家弟子常常会看见明明死了的兔子在晚饭前突然跳尸跑得没影儿于是只能吃素,且这个“素”很有可能混杂着种种诡异得药草味道,而最近蓉姑娘的房间里也时不时能听见让人心生怜悯的惨叫了。
那年头,风华正茂,年少轻狂。
又有诗人言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然则草木丰茂,美人亭立,转眼间又是四载春秋。
那年盖聂二十岁,端木蓉十二,彼此人生毫无交汇点可言。
那年盖聂二十、卫庄二十一。
宿命之战。
卫庄一大早就来了,他小心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剑,像所有面临生死之战的剑客一样,表面平静如无波之湖,内心汹涌如潮起之海,他蹙着眉毛,时不时看看日晷的阴影,高台上的师父像一尊雕像,不对这个场景做任何评价。卫庄想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不管谁胜谁败都能心安理得毕竟没辜负这十二年岁月只是师兄弟分别还是让人难过但是也没法子谁叫这是鬼谷派的传统男人嘛一辈子总要认真一次等等等等。可是等他想到不敢再想日晷下的阴影从长到短又从短到长最后干脆没了的时候那高台上的雕像终于动了。
盖聂没有来。
卫庄成了鬼谷派的传人,而他拒绝接受这荒谬的胜利,他提了剑要去找某个可恶的逃跑者却忽略身后老者重重的叹息。三个月后卫风终于在榆次找到盖聂,于是他们平生第一次在门派以外的地方恶斗一场,结果是盖聂赢了。卫风说回鬼谷吧那个位子该是你的盖聂却说——
“不。”
这话像一柄刀子狠狠刺向卫风的自尊心,他紧握着拳头,不发一言,而盖聂也沉默以对。
“好。”卫风终于开了口,“你今日的侮辱我会记得,日后黄泉路上不可怪我。”多年以后盖聂终于他这样的选择对其来说无异于施舍——天下最不需要施舍的人就是卫风。本以为是避免争斗的方式却成了条不可回头的死路,而那时候年轻的盖聂尚不明白。后来他认识了荆轲,或比剑或斗酒,日子逍遥而快乐,卫风的黑衣虽依旧是记忆中色彩最浓重的旗,终究也是飘扬得远了。
荆轲从燕国回来,带来北方的土产和见闻。盖聂怕冷,于是对荆轲口中那个覆盖冰雪的白色皇宫无甚向往,任凭好友吹得天花乱坠,他也只是默默地听着。于是话题终于从宫殿的颜色转到了女人上面——只要是个男人,便很难不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于是说到燕太子妃高贵的气质,小公主虽然还小将来一定倾国倾城,当然了,还有在太子妃和小公主身边,墨家的医仙,冰山美人。
墨家的医仙?盖聂终于被挑起了一点兴趣,江湖中总有争斗,而争斗总会造成伤害,这时候医者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是啊,十九岁的姑娘,医术出神入化,性格胜似寒冰——丹几次想要她留下为燕效力,却被她拒绝了。
慢。
盖聂不客气地打断了荆轲神采飞扬的描述。
你说的丹——莫非是——太子丹?
你若对秦王不利,我……兴许会杀你。
荆轲提起酒壶,斟上两碗烈酒,一杯给盖聂,然后举至眼前,看不清彼此如刀的眼神,干脆地交接,利落地饮尽,以酒问剑,生死不悔。
士,当为知己者死。
荆轲是燕国人人敬慕的义士,而盖聂是秦王身边第一的剑客,江湖中人口中的剑圣。
后来,就是我们都知道的故事了。
刺秦计划失败,秦王大怒,益发兵诣赵,诏王翦军以伐燕。十月而拔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
太子丹将年幼的高月交给信任的端木蓉,从容地往死地去了。杀他者,乃是多年前那个知道盖聂十岁以前尿裤子次数的爱笑少年——卫庄,此刻他已是天下人谈之色变的鬼谷谷主。
那年,盖聂二十七岁,端木蓉十九岁,似乎再也找不回无忧的过往,一切朝着不可知的命运发展,而又在明明中,两条并行线渐渐倾斜。
那段时间,端木蓉一直呆在燕国,应该说,她自己也没想到会一直呆在燕国,墨家尚同,同天下之义而天下治,又以墨者兼爱天下,独独留在燕国的理由——她自己也不甚清楚。或许她被那个不因为她是女子而看轻她反而将她与其它贤士一同奉为上宾的太子丹打动了;又或者,她迷上了雪□□美的舞姿宛和高渐离的那曲《阳春》;再或者,她喜欢看那老是前来挑衅她的那个田光的食客撞上她冷言冷语时的尴尬表情——总之,端木蓉喜欢燕,这个北地的国家,有着白雪一样的单纯坦率。
燕国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丹从太子成为全国通缉的要犯;高渐离和雪女虽说是回到机关城,阳春白雪却不复当年;田光自刎而死,而那个总爱跟她过不去没半点长辈样子的男人也正如那年他在易水河畔唱的歌一样,一去不复返。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带着失去了父母的小月儿回到镜湖医庄,看着睡梦中依旧哭泣的月儿,端木蓉知道有些伤口是她也治不好的。
端木蓉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秦,猎首之国。她还听得到长平孤儿寡妇的哭声,如今她又看到他夺取温暖她的燕。
后来她又从就医的江湖人士口中知道,杀死荆轲的人虽是夏无且,但是致命伤却是一柄名叫渊虹的剑造成的。
冷沉如渊,锋芒似虹,百步飞剑。
说话人的声音有着她无法理解的神往。
秦王身边的第一剑客:盖聂。那个人的名字,她多次从荆轲口中听过。
哈,好个第一剑客,端木蓉冷笑,这就是你们这些江湖人自诩的义气?这就是你们以命相博的理由?原来人命在你们眼中不过如此,原来我们医者救再多人,也救不了你们这些就被欲望的野兽吞食了心的腐尸,也抵不过你们兵器上沾染的鲜血和眼泪!止戈为武,可是她眼中见到的武,却是如此残酷。
从此,医仙端木蓉立下三不救:不救秦国之人,不救姓盖之人,不救因逞凶斗狠而伤之人。
端木蓉二十二岁的时候,项氏家族带来了一个重伤的男子,跟着他的,还有一个顽劣的男孩,眉眼依稀是故人。轻易识破范增拙劣的谎言,她冷冷地下了逐客令。班大师拧起那个捣蛋的小鬼,看向她的眼神却仿佛在说:
真不能破例一次?
为什么要破例?秦国坑杀赵军的时候想过破例么?盖聂杀死荆轲的时候想过破例么?好吧,这些就算是私仇,那些江湖人拿剑互砍之时可又想过破例?这次救了他们,还会有下次、下下次,她端木蓉不过一人,又哪里管得了这没有破例的世道?
她又看了那个濒死的男人一眼,这次,她看到了他身边的剑,剑上刻着两个字:渊虹。
她想起多年前某个江湖人说过的话:冷沉如渊,锋芒似虹,百步飞剑。
天下第一剑客,盖聂。
“慢着!”端木蓉听见自己叫出声来。
三年前她就想问一次:为什么?
问一次那个能杀死自己朋友的男人:为什么?
盖聂在昏迷中听到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仿佛在拷问他的心——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背叛秦国,为什么你要不顾一切地帮天明,难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补偿么?
×××
盖聂看着那个将全身的刺都立起来的女子,不知为何心中想笑。
医术出神入化,性格胜似寒冰——记得他是这么形容的,看看天明,大概就能知道当年荆轲碰了多少钉子。多么奇妙,那些几乎淡忘的描述此刻却清晰地浮现出来,或者,说这句话的人太让人难忘了。
但是,回忆这么感性的东西面对剑客对危险的直觉总是会主动让道。没时间向端木蓉解释了,他直接拉起她的手,虽说他没自信待会儿这个女子不会给他一巴掌。
盖聂不喜欢解释,他通常用事实说话,解决了袭击者,他只说了句“得罪”,而端木蓉也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彻底甩开他的掌控,五分意外、两分感激、两分恼怒、还有一分……是盖聂不知道的,属于女子的羞涩。
这分不知,是过了很多很多年端木蓉骂了他无数次“木头”的主要原因。就这一点而言,鬼谷派的弟子果然有共同之处,盖聂那位师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女人心海底针是千古不变的至理名言,我们的直肠子大叔恐怕再过个三十年也不会明白,这是题外话。
老罗说:“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这句是我乱入的XD)
但是就欲逃离杀手追杀的人而言,解释毫无疑问是浪费时间,镜湖医庄的平静日子到了头,逃亡之路再度开始,盖聂和天明、端木蓉和高月是截然不同而又无比接近的两组人马:剑圣和医仙;英雄之子和亡国公主;盖聂寡言,端木蓉冷漠——等等等等。当两个小孩子已经到了没法分开的时候,两位监护人也不得不同行了。
最早的缘分是荆轲的一句描述,这已是极浅极薄,后来一起逃亡,便勉强称得上伙伴,他们都是成年人,虽然有隔阂,却也不至于吵起来,充其量就是沉默罢了。唯一让盖聂不解的是,为什么端木蓉的眼中总有一丝矛盾,仿佛想要追问什么,却在探寻之时逃开。
这年盖聂三十、端木蓉二十二。按常理说,普通人家应该在这个年纪儿女成群了。但是他们俩,各自站在各自的顶峰,一个是不得要领,一个是欲语还修,坦诚相对欠了几分,同甘共苦却是最好的了解方式。
她为他解毒,他保护她,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有什么正渐渐改变——
在这样的相处中,盖聂得出两个结论:
一、蓉姑娘是面冷心软,这话他不止一次对天明说。
二、尽管蓉姑娘面冷心软,但蓉姑娘对他绝对谈不上好感。
在得到第二个结论的时候,盖聂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点小小的失落。乃至于在教授天明剑术时不小心把多算了五个时辰,可怜天明小朋友不幸沦为他盖大叔失落的牺牲品了,骨头差点练散架。
但是他们是在逃命。
这一点,就注定了让他们没时间去深究改变的究竟是什么。
×××
端木蓉跟盗跖从小就认识。
但若说是青梅竹马却差那么一点点,不过是“我家隔壁的隔壁有个和我一样大的女生叫某某某。”
但是当某天这个某某某在很多年以后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男孩会发现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怎么黄毛丫头一下变成冰山美人了?
他是贼祖宗,而她是医仙。
这就是所谓的风马牛不相及,唯一的好处是他们从小就认识。
盗跖那点小小的心意,恐怕整个机关城只有端木蓉不明白。
每次端木蓉从医庄回机关城,他是最积极的那个;她受了什么委屈,他是最生气的那个;他没有大铁锤力气大没有班大师手巧没有高渐离风雅但是他会给她讲笑话。
盗跖说得最多的话是:
哪,蓉姑娘,笑一个吧,笑一个。
他是喜欢看她笑的,所以那次执行任务受了重伤,他难得地从她冰封的脸上读到担忧,也还是依旧嬉皮笑脸地说:
蓉姑娘,笑一个。
他是天底下最狡猾的贼,但面对端木蓉,他宁愿当个笨蛋。
盗跖不喜欢盖聂。
盖聂太严肃盖聂太死板盖聂太深沉盖聂太厉害盖聂太……
好吧,他们是墨家的客人,盖聂身边那小子也颇有意思;
好吧,盖聂保护了很多次蓉姑娘;
好吧,他们站在一起确实是非常漂亮的画面;
好吧,他承认,他在吃醋。
蓉姑娘关心得最多的是月儿,可是眼光却常常常常地飘到那个即使在人群中也能一眼看出的白衣剑客身上,然后迅速地移开。
“蓉姑娘,你怎么看盖聂的?”于是他单刀直入。
端木蓉停下手中捣药的动作:“问这个做什么?”
“呃……我是说……他是墨家的客人嘛……我也只是好奇……”盗跖撒了个不大漂亮的谎。
端木蓉拿起药碗走过来,递给盗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喝了。如果不想你的腿废掉。”
盗跖凑上去闻了闻——随即是一个扭曲的表情:“蓉姑娘,这……”
“良药苦口。”
“至少放点糖吧……”盗跖哭丧着脸。
“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还不如月儿懂事。”端木蓉说归说,还是拿过药碗,正欲迈步,却见眼前“嗖”地奔过什么物事,心里一慌便是个踉跄。
“蓉姑娘!”盗跖眼捷手快,伸手从后面环住端木蓉的腰。
“蓉姑娘……打扰了,这只传信机关兽好像有点……”班大师胖胖的身体出现在门口,看到眼前两人暧昧的动作,生生咽下后面半句话。
跟在班大师后面的,是盖聂。
尴尬的时间地点,尴尬的人物。
打破这难堪的,是机关城刺耳的警报——
儿女私情总是被血与火的颜色淹没,何况,不管是盗跖还是端木蓉,墨家永远是放在第一位的。
×××
盖聂擦拭着手中渊虹,手指轻轻抚过冰寒的剑身,冷光一瞬,看不出丝毫杀戮的痕迹,反而有种动人心魄的美。班大师启动了机关城的防护,暂时卫庄他们是攻不进来了。只是环顾四周,墨家弟子的疲惫和创伤显而易见。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要离开。
只是没想到,竟会在此处遇上他——高渐离。听荆轲提起过他在燕国的好友,却没想到是墨家的非乐。水寒剑的威力不可小觑,如他的主人,只是这一剑,他理应承受。
“为了墨家,我不杀你。”他说。
盗跖在与白凤凰一战中已经受了伤,他虽然是外人,此刻却不能倒下。高月已经为他做了简单的处理,但最终的包扎还是需要端木蓉——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照顾盗跖。盖聂抽了口气,牵动胸前的伤,疼痛涌了上来,掩埋他刻意忽视的不该在此刻出现的一丝嫉妒。这座机关城里,她有他不知道的过往,不知道的故人。他自己把这一切都丢弃在曾以为会停留一生的国度。
身后的门打开,端木蓉走了出来,神情里有掩不住的疲惫。
“他怎样?”
“已经渡过最危险的时候了。”端木蓉捋开垂至眼前几缕纷乱的发丝,“盗跖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
墨家也是。
“这次,连累你们了。”
“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那个卫庄……似乎对你很有敌意。”
“何止是有敌意。”他苦笑。
终究避不了他。
鬼谷弟子的宿命,不想承认自己内心深处那个声音——他也想要一个胜负,这些年越来越强烈的孤独感,无所长进的剑艺,都指向一个答案。
多年以前,他逃避了的那场胜负。
他曾经赢过卫庄吗?快模糊的记忆里,那时的卫庄终究还是留了手,像无数次少年时的切磋——几乎成了习惯。也许那时师兄也只是想要追回,追回那再回不去的无忧的年代,没有天下没有秦国没有鬼谷的宿命没有荆轲没有天明,那个在鬼谷的山山水水里回荡两个少年的欢笑的日子。
多么遥远呵。盖聂笑了。宿命是多么沉重的东西,如荆轲之于高渐离,如卫庄之于他。高渐离说该是他偿还的时候,天明问大叔你认识我父亲。原来苍天终究是把这一切交还至他手里,要他给一个交待。
“你为什么不还手?”突然,那个清冷的女声响起。端木蓉已经为他包扎好水寒造成的伤口,她低下头,咬着牙,似乎极力压抑什么。
“是我欠他的。”他叹口气。
“欠他的,还是欠荆轲的?”她终于开口,问出那个困扰她很久的问题。
他神色平静,居然还有那么一点点笑容:“我与荆轲互相都没亏欠什么。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这点从来没有改变。对高渐离,我却只能说抱歉。”
“你不辩解?”
“事实如此。”
“为什么?”
“倾尽所学,生死相博,无憾也。”
她摇头,再摇头,“那么,小高呢?丽姬呢?天明呢?活下来的人要怎么办?为什么你们可以这么轻易地赴死?”
“这是剑者无法逃避的立场和宿命。”沉重却也必须背负的——
义。
“那么我们呢?”她终于抬起头,他看见她眼中的火焰,“我们医者,算是什么?”
他是剑圣,她是医仙——他有他薄云天之义,她有她的不忍人之心。
苍天要他们给一个交代,生和死的交代。
盖聂无法回答端木蓉的问题。
而她似乎也不再需要那个答案,只是静默地站起来,转过身去,说:“你说过你的命是墨家的,墨家若要只管拿去,对吧?”
“是的。”他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起。
“那么,为了墨家,不准死。”
不待他回答,她已经只留下离去的背影。盖聂看见她站过的地方,一些不明来历的水滴。
尾声
端木蓉看着眼前的墓碑。
雨水刚刚冲刷过的青草味迎面而来。
早该知道,拦不住的,这些男人啊,执着的守着他们的剑和义,到死了都不放手。
站在顶峰的人,都有同样的牛脾气。哪怕是冻彻心扉的寒,也不愿去求那一点点妥协就能换来的暖。
所以,才会这么孤独,这么——
高洁。
尾声之补完
“蓉妹妹。”
她循声回头,雪女依旧是一袭宝蓝的衣裙,只是,那美丽的银发,此刻却只是白发三千,平添憔悴。
端木蓉竟一时无语。
雪女的手指抚过冰冷的石碑,似是说给端木蓉,又似是说给自己:“真是固执得男人啊。知不知道,给我一个多么艰巨的任务。”
她缓缓地跪下来。
“不管多么痛苦,为了他,活下去。可是,我也是个傻瓜,我居然答应他了,答应他了……”
雪女已然泪流满面。
端木蓉离开了高渐离的墓。
有时候,生比死更艰难,如果剑者注定为义而死,那么,医者便需为义而生,承受死者的痛,然后,将死者的义留传下去。
“我不能跟你走了。”她看见那个白衣的男子,在细雨中等着她。没有带着那个孩子,只是一个人等着她。
男子不语。
“我需要医治……医治留下来的创伤。月儿就拜托你了,她还需要看到更多,才能明白一些事情。”
“会很艰难。”他说。也很痛苦。
她笑了,竟是让他有些失神,她美丽如斯,一如初见。“这是医者的宿命。”她忽然转过身,背着手,像个小女孩,“那么,和我做个约定吧。”
“蓉姑娘请说。”
“受了伤,就回到这里来,千里,万里,宿命之外,请剑圣一定记得,医仙会在这里为他疗伤。”
这是,她的骄傲。
她孤独的骄傲。
高处不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