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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千日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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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霖看着梨花木案上繁琐的公文堆得山高,就痛苦地阖上眼睛,习惯性地揉了揉额角。太监在一旁尖声叫道:“陛下政事繁重,娘娘还在殿侧……”话还未说完,他便摆手遣散了奉茶的侍女一干人等。
他仰面靠在软榻上,闭着眼睛皱着眉头,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坐上龙椅,什么时候选了娘娘。往事的滔滔大浪里,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分水岭,一边是穷困潦倒,一边是荣华富贵。
盛着红褐色药汤的青瓷碗还显眼的摆在案头,他每隔几个时辰都要将这苦涩的液体咽下一碗。他曾问起是哪个不高明的医师开出的药方,群臣喏喏道:“百里弋。”他又问起百里弋是什么人。将军苏渊斗胆,颤声道:“圣上年前抄斩的名门,便是百里世家。”
……世有百里埋名处,不记千日记万家。
千日忘是百年难求的一剂药,九九八十一味稀世奇珍和着几滴人血一块炖个三两时辰,不间断服用者,就能将关于滴血人的记忆尽数抹去。
举个例子,刺客张三昨晚潜入某豪门完成任务时不小心被看见脸了,就花点钱请个医师给土豪说“你有病”。随后千日里在药汤中混入千日忘。十日之后土豪忘其眉眼,百日之后忘其面容,千日之后土豪就忘了自己曾被刺杀这件事了。
神乎其神的传闻致使江湖上人人对千日忘十分神往。可惜的是,千日忘的药方早在七百年前就已失传。覃都皇帝的左臂右膀百里世家,以医术旷世而闻名,包括皇帝在内的大家都对其寄予厚望。可百里家主都换了三代,申请了数万白银的研讨基金,连应当用什么纸来记录药方都没研讨出来。
百里弋是百里世家的第四代家主,从英年早逝的叔父手中即位时年仅十二。其叔父无儿无女,天资聪颖的他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全覃都最大的药局,以及为皇室前仆后继的伟大职责。
相传他十五岁时曾拜了个师傅,而后妥当安排了家事,随其师游历名山大川,回府后医药方面的专业知识有了极大的提升,却终日眉头紧锁,郁郁寡欢。
而故事总有前情,前情就是他六岁那年随父亲远去皇都进购药材,父亲在细心教导他如何挑选的时候,他看上了人家卖药的帅小伙。一连几日茶饭不思,自觉是喜欢上了人家。可六岁的孩子哪里知道什么叫喜欢,而且不知人家姓甚名谁,只得将喜爱在医药上表现了出来。
十五岁时百里弋已主持家事两年有余,安排在外的眼线某日突然传书回府,说是就在覃皇都内有位穷困潦倒的男子医术精明,有极大的可能性是百里家的血亲,他叔父的孩子。百里弋若有所思地将信笺丢入烛台,其上文字在数秒后化作灰烬。
也许叔父将长兄送出府外是不想让他为名利所束缚,可长兄未必不想要这份家业。就算这位医术精明的男子并非百里家人,他百里弋如今身居高位不保自身也须为百里家顾得周全,不得不有“宁可错杀一千”的心性。
据后世话本分析,百里弋身为一家之主却仍要亲自出马的原因有二,一是眼线说该男子医术高明,他已经四五年没听别人在自个跟前说别人医术高明了,他十分想见识一下。二是该男子的居所就在他六岁时遇见令他暗生情愫的那个帅小伙的地方不远,故地重游,可见近十年来他一直就没忘记过人家。
于是两三日后,百里弋换了身素净的青袍,带着换骨散,去了那男子住处旁晃荡。
这一日上午阳光明媚,是个适合初遇的好天气。但出门前百里弋肯定没想到这场所谓的初遇,是以被匆匆从人潮的另一边跑来的君霖给压身下为开端的。
君霖微微将半边身子撑起来,难办地挠挠头:“啊。公子,不好意思。你这衣角给弄脏了,要不我给你拿回去洗洗?”
百里弋看着面前一脸害羞模样的男子,眉毛跳了跳:“不……不必了。”
君霖又不好意思地、欲言又止地、“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背后又被匆匆跑过去的路人甲给磕了下。亏有百里弋白净的脸给垫着,他没啃到泥。
百里弋伸手抹了抹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君霖:“你起开。”
君霖:“啊——你说啥——大声点——我好像摔得有点严重——听不清楚啊——”
“你起开!”
君霖委屈地撇撇嘴,带着有点不情愿离开这个舒坦的肉垫的、有点惋惜的表情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起开就起开嘛,这么凶做个甚啊。”
……若是君霖不知道自己跟前这位姓甚名谁家势如何,这种无畏的行为是可以当得上无谓的。可君霖好歹是眼线口中的医术精明,哪里嗅不到百里弋身上的药草味道,尤其是不同寻常的换骨散。他抬眼看了看渐上中天的日头:“公子啊,俗话说的好,‘不摔不相识’。一起用个午饭什么的,如何?”
百里弋拍了拍衣角,顺手将换骨散丢到了一旁的货架底下一片阴翳里,低声道:“甚好。”
去醉中仙的路上两人都各怀心事。百里弋估摸着,君霖音容笑貌如故人,确是他深深恋慕的那个帅小伙,而且从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嗅出换骨散这种百里家秘药看来,也应当是他的兄长。君霖觉得百里家主现身市井有些蹊跷,不过看起来对医药颇有研究,是块可雕之木,且姿色尚可。
两人半开玩笑半带心机地这么想的时候,肯定是考虑到了世事伦理,但他们肯定没想到,终于会有那么一天,他们推翻了世事伦理。这叫做逆天。
醉中仙的客人极多,百里弋和君霖在寻找座位的途中,共计打翻碗碟两个,撞到大汉七名,衣角粘到小姑娘手中冰糖葫芦上的黄糖一次。好像全城的有钱人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今天来醉中仙摆阔,或者是全城的穷人都像君霖一样破天荒地遇见了贵人。
两人好不容易找到的位子临窗,而且窗户还故障了无法关上,百里弋的一头秀发就在呼呼的冷风中显得萧索。还好百里家虽然有钱也没到醉中仙吃过几次饭,百里弋此状还不算形象毁尽。
这一顿饭中两人的交谈十分精简,诸如“你吃点?”“不……你吃就好。”“你真不吃点?”“我真不用。”此类。在这种对话背景下,整顿饭从头到尾都贯穿着“百里弋瞠目结舌地看着君霖狼吞虎咽”的主题,并以“百里弋失魂落魄地付了饭钱,君霖依依不舍以身相许”作为结局。
“等等。”下楼的时候百里弋突然回神,转过身来看了眼正打饱嗝的君霖:“你方才说……以身相许?”
“啊……是的我……呃……我觉得你……呃……对医药这种事的感觉还不错……呃……值得教化。”
虽然先前百里弋心中已有三分猜测,但君霖表达的如此直截了当,仍令他奇道:“何以见得?”
君霖困倦地打了个哈哈:“问那么多做什么,有缘千里来相会嘛。”随后又露出神秘神色,“要不要试试?在我孜孜不倦地教导下你一定能大有作为的。”
君霖的本意是这一顿饭蹭得十分满意,希望以后长久能够蹭到饭,而且对座的人长得不错,很有食欲。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奇特的考虑,又或者是根本没有考虑,百里弋在神魂颠倒中点了个头。可能是他太好奇这个仅大他六七岁的、擅长蹭饭的男人能教他什么了,也可能他生来就对君霖如此娇羞的性子无法防备,在心理上已连连溃败。
学医的人总是在心理上有那么点研究的,也有误入歧途走火入魔的。百里家从前就曾出过一位,因喜欢一个姑娘而追求无果,先是开始研究姑娘为什么不喜欢他,研究着研究着就往更深层次进行发展。虽然人物形象是不够正面的,但他曾留下一个很正面的理论:爱情的诞生与双方的外貌成正比,若双方都长得沉鱼落雁羞花闭月,一见钟情的可能性将上升到百分之百。而我丑如此,怪不得姑娘不喜欢我。
值得一提,百里弋和君霖,确实是沉鱼落雁羞花闭月的。
呸!人家是男孩子。百里弋和君霖,确实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
百里弋此行前虽然没有料到会以被压身下为再遇的开端,但他显然料到了此去历经坎坷,没个三两年是回不来的,于是已预先将家中事务安排妥当,光明正大的、理直气壮的、跟君霖私奔了。
而收养君霖的老夫妇早十几年就西去,偶尔君霖给别人看看小病挣点什么的小钱,连吃饱饭都不能,更谈不上有什么家眷,也没什么行囊,无需告别。他微微俯身,自然地将右臂挂在百里弋的脖子上,一幅很亲昵的样子,低声道:“事先声明,我没钱。我们这次先去褚江边上给你锻炼锻炼,一路住宿费餐费都得你出啊。”没等百里弋回过神,君霖又飞快道:“就这么说定了。”
君霖如此无赖,他家里人……不。百里弋知道吗?
褚江是一条由东向西贯穿了整个覃皇都的大江,供给着全城居民的饮水。而起源头实际上是城东森林里的一个活水湖,因为湖在错杂迷踪的森林中间,所以鲜有人至,因生态环境过于良好,众多珍稀药材都从湖边拔地而起。不可不说是医药爱好者的天堂。
显然君霖小看了百里弋,指指点点考了他数十种药材,他都立马能报出名来,实属不易。君霖觉得是时候给百里弋谈谈自己的宏伟计划了。于是在一个晚霞夕照,水云半斜的傍晚在湖岸的高地上生了把火,就着噼里啪啦的火星子和软绵绵的火苗,十分情绪化地给百里弋表达了自己正在探索千日忘的意思。
计划里整个交谈应当是十分愉悦的,下个套,等百里弋一步步跳进去。然而看着火苗,他就突然想起从前一个人在山里烤山鸡,一个人在山里采野菇的光景。即便他的一身才学都来自山野,但数十年如一日的煎熬令习惯了一个人的他突然有些感慨此时身边百里弋的存在。
没有酒,却好像说着说着就醉了。只记得在思绪一片混乱之中连连感慨了几声“有缘千里来相会。”而后很安心地倒百里弋身上呼呼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百里弋一脸洁身自好地看着他,眸光里流露出一种“你得对我负责”的神情。
……百里弋对君霖这个关于千日忘的计划表现出了极大兴趣。在接下来的两三月里,君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目前摸索到的五十余种药材一一教给了百里弋。
五月中旬,君霖带着百里弋顺褚江而下,六月上旬到达冥山,而后二人对其中的奇珍异草作了分析进行了记录。准备去另一处名山时百里弋在驿站收到了家中的来信,说的是年纪轻轻的皇帝驾崩,膝下无子,王公贵族皆纨绔,不学无术,意思是皇帝想让他的左臂右膀百里家来主持国家大局。而百里家这一代人丁也并不兴旺,皇帝的用意显而易见。
百里弋若登了帝位,百里家内部便无人主持,一如群龙无首。而封建迷信下的百姓怎能容忍外姓人称帝,百里家内忧外患,时日不久。若百里弋深明其意不肯称帝,则可以拒旨不从为由,同是重罚。皇帝临崩前还沾沾自喜地给百里家摆了这么一道,却不知百里弋寻到了君霖,百里家并非无人。
然而君霖又不能以突然冒出的百里家长子的身份出现,于情于理如何也说不过去。百里弋斟酌再三,想起百里家秘药,换骨散。
百里家身为王室的棋子不能出狸猫换太子的差错,然而错综复杂的王室可以。用换骨散使君霖的血液与王室契合,君霖登基,百里弋仍主持百里家的大业。一来君霖是百里家人,可以稳住岌岌可危的家业,二来长久的朝夕相处二人已深陷某种无法说清道明的情愫,苦恼万分,若有君臣之间的鸿沟一道,对二人都是解脱。
而后百里弋携君霖回到覃皇都,如他所想,在皇亲国戚瞠目结舌中君霖登基,一个月之内铲除了朝野乱党,退败了边境他国好事之徒,可以说是解决了内忧外患,搞得封建的老百姓也没话说。
君霖常常找百里弋喝酒,常常就让他坐在他的对面,然后打量着他,什么也不说,就一个人慢慢地喝酒,杯空,满上,杯空,再满上。
聪明如百里弋,何尝不知道君霖的意思。若是自己被莫名扯入权势纷争之中,又如何能不心中郁结?何况本不谙人事他默默助他将覃都治理的这样好,又是何其的不容易。他看他每日每夜地饮酒,直醉得天昏地暗,心中也郁郁得恨当初相遇。
若是相忘,岂不很好?
时隔半年,百里弋再次离家,将家中大小之事都托与将军苏渊。身为看着百里弋长大的长辈,苏渊只轻轻叹息不语。
期年之后,百里弋还家,苏渊将军已愁苦白头,直道老夫对不住。原来百里弋离家当晚,君霖便要找他饮酒,却得到他已然出行的消息。醉得飘飘然中嗤笑两声,便下令抄斩了满门,眸光之中悲痛难掩,却哈哈哈哈地仰天笑了起来。
此后,百里弋居于将军府中,每日拖将军之手让君霖饮下千日忘。又怕他喝酒伤肝,自顾自添了几味护肝的草药。
三年期近满,千日已至。君霖早该忘了他的面容,忘了他的声音,忘了褚江一行……他叩响他书房的门,忍声道:“药房所遣。”
他单膝跪在地上,看着他从木案上端起青瓷的碗,微微皱眉,而后一饮而尽。随着瓷碗再落在木案上的一声闷响,他想起已过千日,今后他再也不会记起那个水云半斜的黄昏,再也不会记起他……
他微微泛凉的指尖覆上他的眼睛:“哭什么。”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却看见他脸上许久未曾出现的如释重负的笑容,他轻声说:“我什么时候教你煮药的时候乱加东西了?”
……
这一段虽无史可循,但对于广大腐女乃说,实可谓一剂良药。
百里弋者,覃都人也。少读诗书,已贯通融汇,文采益曾。五年春,其志存军政,七年未至,以怀才医药。及束发,随其师渡褚江、入冥山。术业曾进以尽尝百草,声名于外以尽阅百病。……其终生未娶,妻妾子嗣尽无。有歌谓之曰:“谁家百草还萋郁?可怜千日忘相思。”
《覃都志·百里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