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雪地 ...
-
第一次看见伊漠的时候,雪花正纷扬,漫天漫地,如飘飞的扬花。
这个一身白衣的少年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雪地上的一块大石头上,低着头,思考着什么。雪花不断从天空飘落下来,落在他纯净的白衣上,雪很白,衣很白,于是,天地间,很纯的颜色。
我轻轻地从他身边走过,诧异地看见了他的左臂上殷红一片,像一朵盛放的红莲,冶艳而张扬。
他受伤了。
我又看见了他。
他仍坐在那块大石头上,低着头沉思,一动不动。纷飞的雪花落满了他的肩,他的发,冰凉地诗意。
然而,我再一次看见了他左臂上的殷红血迹,在白衣的映衬下,鲜明而耀眼。
我从他身边走过,心轻轻地发颤,走了一阵,我终于忍不住回头。我走回到他身边,他仍是低着头,殷红却已在白衣上扩散更大,愈见张扬。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不由自主地去包扎那个陌生的伤口。伤口很深,触目惊心。
直到我的手碰到他的手臂,他才抬起头来。他的脸精致得近乎完美,却如雪一般苍白。他浑身散发着雪一般冰冷的气息,不像凡世中人。
我的心莫名地有一刹的揪痛,因为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漂亮而深邃的眼睛,像一片神秘的黑色海洋,黑得不见底的瞳仁勾魂摄魄又似乎纯真无暇,然而,这双漂亮的眼睛里却盈满了忧郁,那种令人心痛的忧郁,浓得化不开。
他乖乖地任我包扎,一动不动,像个听话的小孩子。
我问他,是谁伤了你?
他淡淡地看着我,没有回答。
第三次看见他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地上积雪很深,天地纯澈得仿若一个初生的孩子。白皑皑的大地,蓝苍苍的天涯。
他的白衣在同样纯净的白雪里已经显得隐隐约约,只是他如墨的黑色长发和左臂上的殷红刺破了这片无暇。我的心一抖,他又受伤了。
这一次,他远远地就看见了我,抬起头来,一直看着我走到他身前。他的表情平静如落雪,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受了伤,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包扎着他的伤口,我忍不住地泛起心疼,然后,一颗冰凉的泪滴落在他的白衣上。我轻轻地问,这么深的伤口,到底是谁伤了你?
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然后,我第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那异常好听异常柔和却近乎空灵的声音——
我自己。
战烈走过来,微笑着看着我,笑容明净清爽,像夏日的清风,可以渗进七脏六腑,很舒心的那种。他喜欢穿一身纯白的衣裳,柔软而清新,一如他温和优雅的性格。
战烈喜欢在我弹琴的时候坐在我身边,安静地微笑,偶尔投过来装着浅浅的笑容的目光,温暖的,温馨的,不语的默契。而我喜欢在他练剑的时候站在一旁的樱花树下,他的剑光在我的眼中炫成一道道光华,白衣飞扬,如泣如歌,樱花为剑气所触,漫天飘飞,纷扬如雪。
有时候,战烈会没来由地拥抱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在我心中,没人能替代你的。我会微笑着靠在他宽阔的胸膛,幸福洋溢,感觉身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有时候,深夜里,我会突然从床上起来,走到战烈的房间,坐在他的床沿,替他掖掖被角,然后借着窗外淡淡的月光,仔细端详他的脸,想要把他刻在心里,一辈子不忘记。这时,他会突然睁开眼,低低地叫我,姐。
战烈是我的弟弟,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
我和烈住的地方叫“晨心小筑”,是烈固执地要用上我名字里的字,他说他喜欢让他这辈子最亲最爱的女人的影子驻在他的生活的每个角落。我的笑容升起又落下,我轻轻地抚摸着他脸侧的头发。他已经比我高很多了,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用手去拍他的头顶,有一刻,我恍惚看到光阴在我们之间荏苒。
他柔柔地问,姐,怎么了?他总是很细心,能拾起最微小的细节,目光敏锐得放不过一丝异样。
我转过身,不敢看他的眼睛。我知道我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因为我是真的希望他听不清。
我说,烈,其实我们之间不像你以为的那样亲的,因为我们的母亲其实并不是同一个人。你的母亲叫雪恋,是爹真正喜欢的人,可是她在生下你的第三天,就失踪了,不知生死。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战家无故被灭门,我的生母和爹都死了,奶娘把我们救了出来。奶娘不让告诉你这个,她说说了有害无益,可是我总觉得,你有知道的权利。
身后长时间地沉默。我终于还是不放心,转过了身去。我看见烈的瞳仁的颜色变得很深,眼神复杂得不可捉摸。我心里隐隐地害怕,我想起了小时候我们无意中提起爹娘的死的时候烈的神情,他总是冰着脸,瞳仁也如现在这般深色,眼神也是这般复杂。虽然在奶娘的哭求下后来他一直没提过报仇之事,但我一直担心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连他最亲最爱的姐姐也瞒过,特别是发现他在偷偷练本门的禁功“赤焰”后,我的担心就更深了一层。他是个深沉的人,他的内心并不如面上显现的那样快乐,我知道。
我不希望他在仇恨的煎熬下度日,我不希望我最亲最爱的弟弟的一生就这样被束缚。我曾经央求过他放弃报仇,他答应了,从此再没提起,但我不敢完全相信。
我满心的心疼,我说,烈,你不要这样。
他总是很听我的话的。于是,他的笑容又出现在脸上,他说,姐,我没事。
晚上,我看到烈在院里那棵古树下站了很久,月光在他的白衣上流淌,寂寥而落寞。
几天后,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烈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我以为早料到了这个结局我会承受得住,可当事情真正发生了,我还是伤心得近乎崩溃。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晨心小筑”里,看见尘埃在空中舞出绝望的轨迹。你说你要让你这辈子最亲最爱的女人的影子驻在你的生活的每个角落,可你却将她撇在孤独里,吝啬得连影子也不肯留下。
爹娘死后,我第一次哭得如此放纵。
抬起眼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伊漠。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眼里是一如往常的忧郁。我的泪水仍止不住地滑落,其实,我不想在外人面前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表现出来,但我忍不住。烈走了,带走了我的一半生命,被撕裂的痛楚让我承受不住。
泪眼朦胧中,我突然看见了伊漠伸到我眼前的左臂,白衣上,血迹殷殷。我吓了一跳,惊诧地望着他,你……
他只是看着我,却不说话,他的手一动不动地伸着,我知道他是在等我包扎。我虽然觉得他不可理喻,但看着那如魔的鲜血一点一点地吞噬他白衣的纯净,我终于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内心妥协了。我拿出药,轻柔而仔细地为他清洗上药,包扎伤口。眼角的残泪仍在滑落,只是已不像先前一般灼热,而是冰凉如露,凉凉地滑过脸颊,落到他的手臂上,溅起丝丝无意。
轻轻地打好结,我淡淡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想见到你,就来找你,你在这里,就找到了这里。他的表情很纯真,语中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定定地看着我,说,你终于不哭了。
我全身一颤,突然明白,原来他自己割自己的手臂只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让我去包扎而不再流泪?!
我没有愤怒,也没有感动,我是彻彻底底地呆了。
后来,我知道了他叫伊漠;后来,我知道了他喜欢雪;后来,我越来越为他眼中的忧伤难过;……后来,我们成亲了。
成亲那天,他依然固执地穿着他的白衣,尽管有丝丝的难过,但我并没多说什么。看着他的白衣在我眼前飞扬,恍惚中我好像看见了宿命的幻影,某种预言似乎正在展开,而我无能为力。
成亲后我们住的地方叫“晨心居”,他说他喜欢让他喜欢的女人的影子时时刻刻驻在他的周围。“晨心居”华美异常,别致万分,仿佛是不沾人间烟火的仙境,满眼的白色,满眼的纯澈,里面种的花都是白色的,白莲,樱花,白菊,水仙,白芍药,白牡丹……春天,漫天白色的柳絮纷扬如雪,灿烂如银;冬日,大片大片的雪花温柔地覆盖视野,这时候,伊漠会独自坐在院中的那张石桌前,一动不动地低着头沉思,任雪亲吻他的衣,他的发,眼里是寂寞的忧伤。我不喜欢看到他这样子,所以我总是不准他做这个寂寞的姿势。他微笑着答应我,然而没几天,我又看到他站在雪中。我无能为力,于是心疼得无可奈何。
“晨心居”里边有很多很多白色的纱缦,有风的时候,它们就会飘飞如舞,缓慢地,轻柔地,把时光漾成一缕缕微澜。“晨心居”里边除了伊漠全是女人,所有的侍女都很年轻而且绝美如画,她们都是一身一尘不染的飘逸白色纱衣,在洁净的地上轻轻拖曳,有温柔的声响。我问伊漠他在哪儿找到这么多漂亮的女孩儿来做侍女,他笑笑不答。
他的眼里常常是被冰冷的忧郁所占据的,笑容对他来说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眼里盈满了笑意。他的笑容很纯粹,有一种暖人的幸福。他笑起来很好看,真的。
然而我依然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要做什么事,在做什么事。他从不会跟我说这些,我问,他也不说。有时候,他会突然就不见了,就像当初烈一样,一下子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任我疯狂地找遍了整个“晨心居”也找不出来。就这样过去十几天或着二十几天,他又会突然出现,抚摸着我憔悴的脸说我回来了。我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我想我是真的憔悴了。
然而我最不能忍受的是我不管怎样我都走不出“晨心居”去。“晨心居”很大,路径旋绕如迷宫,不管我怎么走,总会在一个地方迷路或者回到原点。我曾偷偷问过侍女,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们竟都不能说话,看着这许多的美丽少女穿梭在园中安静地不置一语,我突然从心底里生出恐惧,这园子让我有莫名的不安。
在我迷路后不久,伊漠会出现把我带回来。我问他为什么这里的路会这么繁复古怪,他却莫名其妙地回答我说这样你就不会走丢了。我冷冷地说,我要出去!他忧伤地看着我,你不喜欢这里么?我说我不想一辈子被关在笼子里你懂吗?他说可我怕你一出去就走丢了,再也不回来了!我第一次发火了,我说我要出去,我不要被关在这里,你放我走!我看见他的脸上有微微的惊恐,微微的不知所措。
然而不管我怎样,他始终不答应我,我知道只有他一个人能走出“晨心居”,所以我前所未有地绝望。我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竟然如此轻率地把自己交给了一个陌生人,自己把自己推向万劫不复。我开始想烈,我在心里说,烈,你在哪儿,你来救姐姐,好吗?
终于有一天,我独自站在樱花树下,用右手的刀割破了自己的左腕,红的血,白的花,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醒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骆离,一个清丽绝俗的中年美妇,只是她倾国倾城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麻木得可怕。很快,我就知道了她不仅美,而且医术卓绝,是伊漠让他来救我。
骆离给我治伤的时候,伊漠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眼里弥漫着浓重的忧伤。我故意不去看他,我对自己发过誓,他不让我出去,我就一辈子不理他。
伊漠不在的时候,我轻声恳求骆离带我出去。骆离却好像听不见,充耳不闻,冷漠如冰雪。后来我就大发脾气打翻了侍女端来的药,大吼出声,我不吃,我要出去!可怜的女孩惊恐地望着我。我一个人趴在床上哭得天翻地覆。
我终于还是逃出了那个我称之为“魔窟”的地方,因为骆离给了我一张图,是“晨心居”的地图。我问她你怎么会有这张图,她第一次开口了,因为这园子的路本就是我设计的。我又问他,伊漠到底是什么人?你跟他又是什么关系?她就不说话了,然后在我的眼中走到消失。
我又回到了“晨心小筑”。琴还在,却已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昔日的优美旋律已经变得喑哑,泣不成声。听琴的人已经不见,琴声自然呜咽。
恍如隔世。
我是在月光下看见烈的,他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晨心小筑”,月光下,白衣胜雪。
我在他身后轻轻地喊,烈。
他马上回过头来,但表情陌生得让我心惊,虽然他依然微笑,声音依然柔和。他很有礼地问我,姑娘,你是谁?
我笑了,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我该出现什么表情。或许一个人最悲伤的时候,笑反而是最恰的语言。
这时候,有另一个白衣人无声无息地出现,他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烈一眼,然后在烈面前单膝跪地,恭敬地叫道,孔雀护法。
孔雀护法?孔雀护法!我想我的眼睛应该充满了惊恐。
回来的路上,人们都在传言江湖上最大的神秘组织“无情道”越来越猖狂,许多门派被“无情道”灭了门,许多人都无缘无故地死在了“无情道”人的手下。“无情道”是一个令人惶惶不安的巨大组织,组织严密得惊人,组织里的人都有很高的武功,传说其首领的武功更是惊世骇俗,没有人知道“无情道”的总坛在哪儿,也没有人知道“无情道”的首领是谁,传言就连其组织中人除了两个人也都没见到过,这两个人是“无情道”中除了首领地位最高的人,江湖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只知道,一个被称为“凤凰护法”,而另一个,就被称为“孔雀护法”。
无情道,道无情。
我抬起眼来的时候,烈已经走了开去,我突然喊出声:弟弟!然后,我走过去,靠在他的胸前,说,弟弟,姐姐给你弹琴,好吗?
他轻轻地推开我,眼中有诧异,他说,姑娘,你认错人了。然后,他一个转身,再也没有回头。
我的眼里起了水雾,他的白衣在我的眼里朦胧又朦胧。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走进屋的。我也不知道伊漠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
他的眼睛里流动温柔的忧伤,他说,你宁愿为别的男人掉泪,也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么?
我没有说话。
你真的那么想逃么?
我依然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往外走。屋外,昙花已经开了,夺目地灿烂,以生命为代价的盛放,触动人心底最深处的弦。而我,始终不能做到那样洒脱。
伊漠的“落雪掌”落在我背上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前所未有的寒意包围了我,五脏六腑在刹那间结了冰。我转头看向窗外,月光如水,美不胜收。
我好像沉入了一个古老而冗长的梦境中,我被梦魇束缚,我想睁开眼,但我不能,于是,我只好安安分分地躺在那里,等待梦的结束。
伊漠的声音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飘飘忽忽,似幻似真,我的梦境于是氤氲成一片白色,里面,有天空飘飞的白雪和伊漠飞扬的白衣。
伊漠在我耳边低喃,你为什么总是要想逃离呢?我找来了天下的奇工名匠为你建造了“晨心居”,里面有我搜集来的天下的奇珍异宝和绝色美女,你都不喜欢吗?我知道你喜欢宁静,所以我用药让她们再也说不出话,这样,她们就不会吵到你了。可是,你为什么还是那么想走呢?为什么你要离开我去跟别的男人说话呢?我把和你说过话的男人都杀了,这样,你就会回到我身边了,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可以一起看樱花,看落雪,你说好吗?好吗,晨心?
我听得毛骨悚然,挣扎着想要从这个噩梦中醒过来,然而无论我怎么努力,我仍是睁不开眼,不能动,也不能说。
伊漠的声音温柔得令人迷醉。我还是没有找出那天你为之落泪的男人到底是谁,不过,你不用担心,很快就应该找到了,然后我就把他杀掉,让你再不掉眼泪,好不好?其实,我一点没有后悔,虽然因为我的“落雪掌”,你再也不能醒过来,但你也再不会离开我了,再也不会了。你知道吗?晨心,你现在的样子是很美的,我把你放在晨“新心居”地底下的密室里,但你不用害怕,这里一点都不黑,我在厅顶上装上了一颗夜明珠,所以这里就很亮,很亮了。现在,你躺的花榻上的这些花都是从“晨心居”里边摘过来的,和雪一样白,你一定很喜欢的,对不对?晨心,你现在终于安静了,不会吵着要走,只和我一个人说话,这真是很好,很好的,我很开心,真的。
然后,我感觉唇触上一片冰凉,那是他的唇。
然后,我明白了,这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雪纷纷,幽幽的迷离缠绵;雪扬扬,弥漫的如风流年。
大雪已经将整个天地封存成一片银白,不知道为什么,春暖花开的季节总是那么短暂,而大雪纷飞的时光却是这么漫长无边际,于是,大地上到处都是凝固的眼泪。
我没想到我还能站在伊漠的面前,像最初一样看他坐在雪地里静静沉思的样子,我以为我再没有这样的机会。其实,我一直在想,要是当初我没回眸,要是我当初就那么走过去,一切会不会随着改变?
是骆离,是骆离治好我的,她能治好我我并不惊奇,因为我已经知道她是个医术高得令人咋舌的女人,只是我不知道她怎么会闯到这个密室来,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救我。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冷冷地对我说,我不希望看到他这样。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中有深沉的悲伤。他?伊漠吗?我不敢肯定他说的这个“他”到底是谁。然而她并不回答我,然后就径自走了。
然而我还是很疑惑,她到底是谁?跟伊漠又是什么关系?但我也知道,不管我怎样问,她总是不会告诉我的。她的眼里总有冰雪,这跟伊漠眼里的不同,伊漠眼里的冰雪是凉凉的忧伤,而她的眼中是冰冰的冷漠。
伊漠缓缓地抬起头来,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瞳孔中有我的影子,他望着我微微地笑,浅浅的笑容,却温暖得似乎能融化所有的冰雪。
看到我,他竟然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我轻轻地问,你为什么总是坐在雪地里?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雪?
因为,这里永远没有黑暗,没有逼迫,没有绝望,雪永远会是最好的朋友,不会背叛,不会逃离。
可是雪会融化,你知道么?看着这个孩子一般的男人,我突然很难过。
他长时间地沉默,然后抬起头来说,就像你终究要走的,是吗?
我淡淡地说,你应该失望了。你应该想不到有人会治好我。
他依然微笑,就像以前在“晨心居”陪我看樱花时那样,纯真而宠溺。
他说,我知道她会治好你的。他近乎自言自语地喃喃,这世上也只有她能治好你的。
所以——他的笑容甜美如幼童——她已经死在了我的手下。
我离开的时候,伊漠并没有叫住我或是拦住我,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离去,或许是他已经知道,很多时候,很多东西,他是无能为力的。
我没有像当初一样回头,因为我不想一错再错。
我又回到了我的“晨心小筑”。冬日的味道慢慢消失殆尽,春的气息浓了。
眼中不再充斥脆弱的白,取而代之的是鲜活的绿。我守着我寂寞的绿,一个人默默生活。
然后,有一天,烈回来了。
那时我正躺在床上,恍惚间,感觉到身边有人正在看着我,我猛地睁开眼,就看见了脸上微有慌乱与无措的烈。
他转身要离去。我轻轻地喊,烈。
他停住离去的脚步,却没回过头来。他说,姑娘,你认错人了。
我笑得落寞,哦,是吗?
然后,他就走了,走得大步流星,毫不迟疑,白衣在月光下轻轻飘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那么迅速那么坚决地作出那么一个决定,但我作出决定之后当即行动。
我偷偷地跟着烈。我只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然而我很快就把烈跟丢了,夜色中,他的白衣像一道飘忽的光影,一闪而过,然后无影无踪。
我站在月光下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漫无目的地走。我已经找不到回“晨心小筑“的路,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去什么地方,迷茫一片。
我的衣服已被路边的荆棘挂破了,腿上也受伤了。我不知道我走到了哪里,只是觉得霎时间天旋地转,然后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一张洁白柔软的榻上,伊漠坐在旁边,眼中忧郁依旧。
我惊得猛地坐起身,直直地盯着他,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穿白衣的侍女端来药,伊漠接过,用汤匙舀起一小勺喝,试了试凉烫,然后才又舀起一勺,送到我嘴边。他的动作轻柔至极,眼神中满是温柔的满足。
我终于还是听话地一口一口喝了,虽然皱着眉头。刚喝完,我就听见了纱缦外边低沉而恭敬的声音:首领。我惊得碰翻了伊漠手中的药碗,黑色的药汁洒到了伊漠的白衣上,渐渐浸染开去,像妖冶的黑色花朵。
然后,我就看见了烈。
烈看见我的时候眼中也闪过了一丝惊诧,甚至还有一丝痛苦,然而,这一切很快就消失了,他的眼里又出现了我习惯的柔和与冷静。他向伊漠禀报,首领,太极门归附,凌云教誓死不归附,已被我们灭教。
我没想到他说起这一切来那么平静,甚至是,一丝情感也无,就好像,这一切都是司空见惯的事,琐碎得不能再琐碎。
伊漠静静地听着,就好像这一切都只是别人的事。他的眼中又涌起了忧郁,他淡淡地说好的。
烈向伊漠出手的时候,伊漠正在静静地想什么,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牵绊着他。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而我能做的只有张目结舌。我的眼前恍惚一片,只看见有白衣飘飘闪闪。
然而下一刻,倒下去的却是烈,他的眼里是不可置信。他说,怎么可能?你怎么没中毒?你喝了药怎么还没中毒?
我不知我是不是该惊恐万分。
伊漠看着我,眼中的忧伤浓得似乎要凝出泪水,他轻轻地叫我,晨心。我推开了他伸过来给我输内力逼毒的手,缓缓地走到烈身边。烈的口中有鲜血涌出,我难过地问,烈,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烈温和地笑,就像以前听我弹琴时的那样,他对我说,我终于知道了,知道了上一代的那个故事。有一个大有来头的人看上了我娘,于是他把正要成亲的爹与娘硬生生地拆开了,后来……有一天,我娘突然回来了,那时,爹已经另外成亲,而且,还有了一个小女儿。所以,尽管娘还是……还是喜欢着我爹,但没和爹相处几日,她就悄悄离开了,后来,爹知道了娘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可是,在那个孩子出生三天后,娘……就失踪了,她把孩子送到爹手中,从此再……再也没回来过,不知生死。那个大有来头的人失去了我娘,于是全都……迁怒到爹身上。他派人灭了爹辛苦创下了“赤焰门”,杀了跟爹有关的所有的人。所以,我离开了我……我最亲最爱的人,混入……那个组织中,取得他儿子的信任,成了……成了一人之下的两大护法之一。我想,父债子偿,我在等待着……等待机会报仇,一直……等到今天……我以为我会赢,我想……如果我赢了,我就可以……可以回到我的“晨心小筑”……去听我的姐姐弹琴……听天下最……最好听的琴声……结果……没想到……烈的口中又涌出一口鲜血,他望着我,眼中有含泪的微笑,他说,对不起……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不想让你牵连进来,因为……这是一件冒险的事,所以……所以……我那么对你……姐……对不起……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烈的眼睛闭上的那一瞬,我感觉到我的身体里的生命被抽空了。
我像往常一样抚摸着烈的头发,呆呆地说,傻瓜,他曾吃过神药,百毒不侵的,你知道吗?
然后,我站起身来,走到伊漠身前,伊漠伸手轻轻拥住我,语中的忧伤四处飞散,他温柔地叫我,晨心。
他的声音在半路僵住。为什么?他问我。
我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低低地说,你为什么要是无情道的首领呢?为什么呢?
他抬起手来,抚摸着我的发,我的背,喃喃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啊,我只知道是爹要我做的。伊漠的声音有些恍惚了。小时候,他时常无缘无故地发脾气,用力地摇着我问……问为什么你要走,你要走?然后就吼我打我;有时候,他又抱着我,把我抱得好紧,我知道他在哭,因为……他的眼泪流到了我的脖子里,好烫好烫。他说……他要让我用这些武功一统江湖,称霸武林……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不愿意,他就把我关在黑屋子里……整天整天的,好黑好黑啊……于是,从此以后我所有的东西都用白色……我只要白色……后来,有一天,爹再打我的时候,我就把他杀死了。我记得他临死的时候望着我笑,好温柔的那种……再后来就没有人可以敌过我了,可是我还是很难受……没有人能伤我,我就自己……自己割自己的手臂,直到麻木……可是……可是,如果,当初她不是……我娘不丢下我,也许就不会……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她就抛下我跟爹走了,再也没回来……于是……我想把我爱的东西都留住,我不想……不想有一天他们就那么突然就不见了……晨心,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我娘……我想见她……我很喜欢雪……那只是因为……只是因为……我有个叫……叫雪恋的母亲……
雪恋?我失声而出,跳离他的怀抱。
他的身躯缓缓倾倒,他的白衣上嫣红的鲜血和尚插在他胸口的匕首变得眩目。
我“咚”地一声跪在地上。他的眼中又充满了那种令人心痛的忧郁,他问我,晨心……你……你真的那么……那么不喜欢和我在一起么……那么不愿意么……
我努力微笑着说,你对我很好很好,可是有些事情你做错了,错得无法挽回,再也没有办法了……
可是……可是……我只是想……想跟你在一起……这……也有错么?
我转过头避开了那痴痴的目光,我怕,我怕我会后悔,以一生为代价。
他的睫毛缓缓覆了下来,他的眼睛里再也不会有那种令人心疼的忧郁了。恍惚间,我又看见了初见他时的样子,他静静地坐在雪地里的一块大石头上,白雪,白衣,天空,天涯……
我在问自己,他只是个任性而固执地喜欢自己的孩子,这真的有错吗?
泪水终于决了堤。
终于,我的腹部的绞痛越来越厉害,再也承受不住,是的,该来的总要来的。在迷离的视线中,我看见一个人缓缓地走了进来,她低低地叹息,叹息声在空气里颤抖。
我费尽了力气看清了她的面容,然后,我惊呆了,怎么会……骆离,怎么会是你……你不是……
他没有伤到我的要害,所以,我还活着。她的声音幽幽地在空气里回荡,孽缘……
你……你到底是谁?我用最后一口气问。然后,在跌进无边的黑暗的前一瞬,我听到了那恍恍惚惚仿佛来自无尽的遥远的声音——
我叫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