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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双生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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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广场今日阳光浓烈,身后的喷泉和十米开外低矮灌木丛中的黄花开得一样好,枯瘦泛黄的老树挣扎着将凌厉的枝桠张牙舞爪地刺向天空。
不远处人群分外密集的停车场,白胡子老人带着墨镜,伴着手中摇摇晃晃的手风琴在唱不知名的老歌,微微沙哑的声音并不因脚边的铁盒里不时发出硬币碰撞的清越响声而加快半分,反而随着浮躁的风越来越慢下来,渐渐听不清晰。
我想起曾经路过这里,顾沅咬着鲜柠檬汁的吸管,在目光扫过我手中的冰淇淋时不经意皱了皱眉。那时候她说:“人总觉得自己要活的出世脱俗,但并不晓得等自己出世脱俗的时候自己是否仍然活着。”
她年轻的嗓音昨日还在剧院里脆生生地唱着“身骑白马走三关”,今日就已经低沉空灵地同我讲这番话了。我至今仍然无法相信这位富家小姐会分文不带地离家出走,并且许诺要将她过往二十余年的花费尽数还给她的父母,即便她义正言辞地说:“这是立场问题,他们不允许我同他结婚。”
天知道她为什么非要和他在一起。
哦对了,他,这个故事里不可或缺一个重要角色,苏路。在顾沅彻底与她的家庭断绝了关系之后,他带着他的未婚妻移居美国了。
2006年的夏天,同以往或以后的任何一个夏天一样炎热,匍匐在宽大叶片上的蝉夜以继日聒噪不休,有穿着粗麻褂子的孩子拖着塞满棉絮的泡沫箱,怯懦地睁大眼睛看着拖着行李箱匆匆走过的行人,甚至来不及问一句“要冰棍吗?”。那个夏天,我在S市的火车站遇见顾沅。
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像荒园里生的杂草,突兀地从带着各种污渍的天蓝色候车椅上斜生出来。白净的脸上眼眶乌黑,眸光无神,两瓣薄唇微微干裂。她看见我,直起身子,勉强地笑了笑:“嗨。”
我相信我们会相遇,不是命中注定,而是机缘巧合。我从S大毕业,在车站被抢走了全部的行李。而顾沅带着自己的未来挣脱父母的束缚,却被苏路半道上丢在了S市。那时候的她没有一分钱,即便她打心眼里厌恶燥热喧扰的空气,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身在其中。
那天晚上顾沅在我毗邻S大的小屋里就着门伯赠送的两小瓶二锅头喝得烂醉如泥,我心疼地看着她一手拽着我吃了一个月泡面买来的的浅蓝色碎花桌布,另一只手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比划,目光呆滞的问我:“你说,人心上长着刺,伤人的时候,人心本身,是什么感受呢?”
我怔怔看着她充斥着血丝的眼睛,里面布满了哀愁与悲伤。它们是那样的具象,面目狰狞地非要将血淋淋的现实在你面前一秒一帧地铺开。我侧过头看着木格子窗外横斜的树枝,皎白的月光像糖霜一样洒在上边。稀稀疏疏的蝉声比起白日微微削弱,隐隐有不大清晰的蛙鸣。
那天晚上的月亮似乎格外明亮。
现在是下午,一点二十七分又三十二秒,人民广场。我蹩脚地拿着一份厚厚的报纸,用它挡着阳光。但燥热的空气与来往人群的喧嚣无孔不入,它们穿过我的肌肤,我的耳膜,抵达我血液短缺的大脑深处。我疲倦地浏览这份报纸,头版印着某个新建小区的广告,摩天高楼,酒池肉林。我深觉自己已同这个世界脱了线。
这条长椅的另一端有人坐下来,木质的长椅颤了颤。一双涂着黑色指甲的手一把拽起我手中的报纸,我抬头看来人,宽大的黑色墨镜挡住了她半边脸。我举起手晃了晃,涩涩开口:“嗨。”
她低头看了一眼报纸,皱着眉头将它揉成一团,准确无误地扔向不远处的垃圾桶,然后纸团准确无误地撞到了桶沿,滚落到一边的草地上。我听见自己微微颤抖的嗓音,我说:“顾沅,好久不见。”
她一直走在我右前方半米处,不紧不慢,我跟在她身后,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的清脆声音,很快淹没在人潮里。我们拐过街角,经过那家果汁店,我朝着头发花白的老板娘喊:“一个甜筒,一杯柠檬汁。”顾沅又向前走了两步,才发觉我没有跟上,停下来,环着手臂等我,没有说话。
老板娘收钱时才抬头看了我一眼,像是恍然想起我们从前常常关顾,在低头找钱的瞬间仓促一笑。然后一边招呼着其他客人,一边把甜筒递给我,把柠檬汁递给顾沅。接过鲜柠檬汁时,顾沅的表情有一丝不情愿,但她还是礼貌地笑了笑。
“苏路回国了。就在S市。”这是久别重逢后顾沅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声音里的疲惫终于让我感觉身边的这个人是熟悉的。即便在她几年的奔波劳累里,有什么变了,但还有一些没变。
我把最后一口甜筒吞进肚子里,抬头看她并没有露出厌弃的表情,而是干涩地眨着眼睛。顾沅说:“其实我刚离家不久,苏路就假称我的男朋友,把我许诺要还给父母的那些钱,全都打到我父亲的账户里了。”
我打断她:“不能说假称吧,你多少次带苏路回家了?”
“好吧,不算假称。”顾沅叹了口气,继续说:“当时我父母以为我和他在一起,追得他跑美国去了。我知晓这件事时仍然不明白就算要逃,他为什么不肯带我去。后来他才同我说,他被父亲处处刁难,过得很不好。相比而言,那段日子,因为遇见你,我过得比他好得多。”
这个下午,阳光照得城市街道里的每一处血液仿佛都要升腾,我忽然觉得世事无常,一人仅知一面,永远凑不成一个真相。我问她:“那你现在呢?什么打算?”
她说:“还能有什么打算。我好不容易挣到钱要还给父母,却被告知苏路他已经还过了。我现在不还欠着他吗。他回到S市,就是来找我讨债的啊。”她拿起被放在桌角冷落了许久的鲜柠檬汁,想了想说:“慢慢还吧。
我看着她大口地吸柠檬汁,仿佛回到了很早很早以前的夏天。她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我瞥见闪光的手机屏幕上只是一个号码,没有备注,然而她接起电话,轻声说:“苏路。”
传说里的那个苏路,突然变得这样真实。他的每一个消息都牵动着顾沅的悲喜哀乐。
她这样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咬着鲜柠檬汁的吸管,尖酸刻薄地对世间万物指指点点。我知晓她这样鲜活,只是因为她心底有忧喜悲怒交织相生成一朵灿灿的双生花。人海花海,血淋淋的人心就那样耀眼刺目地开在花尖上。与身后的喷泉、还有十米开外低矮灌木丛中的黄花,开得一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