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肆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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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穆公二十一年冬。
霶霶大雪连下数日，极目四望，殿宇楼阁，雕梁画栋，尽是一片银装素裹，栏杆玉砌。房角冰凌寸寸，透着隐隐的寒意。
呵气成霜。
冰冻三尺。
清晨的天色，映着漫天的白雪，照得寝宫里一片明亮。
寺人持一铜盥进殿，将铜盥置于席上，轻摇檀木漆雕软榻上的郑国公主姝，“君主！君主！”
被摇醒的姝睁开惺忪的睡眼，慵懒地应着：“好了，肸，我已醒。”
寺人肸端起铜盥道：“君主稍稍沃盥。”
纤细修长的手放入水中清洗，待擦干手后，姝道：“今日不见与往日有何不同，为何这般急？”
搀扶姝起身，到铜镜前坐下，寺人肸道：“君主可曾记得秋觐前国主送往成周的君主婳？”
郑国国土与实力不比齐晋卫楚这些大国，虽说幽王末年先祖掘突平定犬戎，拥立平王衮冕登基是为有功之国，也算风光一时，然而庄公之后诸公子争位，国势逐渐羸弱，兼之郑国地处中原，四周皆有强邻，发展受限。
靠着与周王同姓，以及晋国暧昧的关系，郑国在诸侯纷争时没有被吞没。近年来，周王实力越来越弱，控制不了诸侯国，也无瑕顾及郑国，加之晋国在与楚国争战中占了下风，郑国地位岌岌可危。
为了表示对周王的忠心，郑穆公将庶女婳送与周王作姬，也可避免同姓不婚的尴尬。
姝有些印象，她与婳地位不同，她是郑穆公正妻的女儿，是嫡女，而婳的母亲頠是姝的母亲嫁来郑国时媵来的姜国宗女，两人住的宫殿距离较远，平日里也未曾见过面。
秋觐之时,姝送长兄公子蛮，多注意了婳几眼，果然，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香，细看处处好，人人道，柳腰身。
姝也曾奇怪，为何君父不送庶姊盼夏。
相比之下，盼夏年纪更大些，而且，世人皆知，郑穆公有女，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蛸首蛾眉。若是盼夏，周王岂不更是欢喜？
木梳轻轻梳过如绸乌发，寺人肸道：“周王见了君主婳甚是欢喜，特赍我郑国两城。今日使者来到，国主于宫庖侧殿设宴庆祝。”
以一女，换两城，然后得一夕安寝。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再值得不过。
姝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仍是十四岁小童模样，总角丱丱，稚子而已。
脚已经踩在门槛上，姝突然想起什么，停下步子，稍稍扭头问：“君父唤我否？”
寺人肸愣住，眨眨眼，笑道：“然，国母唤君主往。”
顿时觉得心情大好，姝急急道：“你看，我穿什么合适？”
寺人肸拿来一件奢华而不失端庄的皮裘道：“公子蛮秋猎所射麑皮，早就为你备好了！”
披上皮裘，姝便走出宫殿外，鹅毛大雪片片落在她的衣上，远远地看，似是件仙子的羽衣。
这边的寺人肸慌张地去寻罗伞，“君主，雪大，可别受了寒！”
姝在雪中起了舞，“冬末之雪，沾衣无妨！”
寺人肸还是找了一个袖炉来给她暖手。
行至长亭时，姝望见对面不远处一纤弱女子着褥衣而立，钗横鬓亸，掩饰不住憔悴虚弱的病态。
她脸色苍白，一脚一步都如弱柳扶风，寸寸娇喘，不胜冬日。
姝上前一步行礼：“少妃体弱，为何涉远往我这琅環殿？”
少妃桃子，郑穆公的宠妃，君主盼夏的母亲，美若仙子。
自姝有记忆起，就见她一副病态，长年不见好转，郑穆公便赐了她桃园休养。桃园离姝所住的琅環殿并不远，故而与盼夏较为熟络，只是对于一个足不出户的病人来说，这距离就不近了。
少妃桃子欠了欠身，算是回礼，咳了几声，才开口询问：“公女如此匆匆，欲何往？”
姝客气地道：“君父于宫庖侧殿设宴，唤姝前往。”
“哦，原是此，”少妃眯了眯眼，黛眉深锁，“那……我儿盼夏，可曾见过公女？”
原是寻女至此，姝欲作答，却听得寺人肸道：“君主姝并未见贵女！”
“贵女”二字咬得极重，少妃看了一眼寺人肸，又看看姝，方欠身道：“如此，君妾叨扰！”
少妃走了之后，恐君父不悦，姝步伐加快，寺人肸在后面一路小跑，喘气中还不忘叮嘱姝注意路滑。
姝有些奇怪，问道：“君妾来琅環殿寻庶姊，你可曾见过她？”
“见过的，”寺人肸眼中满是不屑，“往西边灌木丛中，行为鬼鬼祟祟，不知意欲何为！”
姝头也未回，只道：“肸，她是郑国的公主，也是我的庶姊，你应尊她。”
“君主！”寺人肸情绪激动，“自古以来，肸当恪循周礼，肸深知这尊上卑下之分，亦知庶不压嫡。然，今大周天下，世人只知郑国有君主盼夏而不知君主姝，又何来循周礼？”
脚步骤然顿住，姝有些自责，寺人肸只长了她四岁，自幼便在她身旁伺候着，不仅知冷暖,知内心，更是时刻为她着想。
良久，姝道：“然，肸使我宽心。”
到达侧殿，姝整理好仪容方才进去。
殿内约有二十人席地而坐，男女地位有分，相互噂谈。石桌上摆满了小豆大簋，盛满果实干肉，远远的甜酸诱人。姝看了看，几位长兄庶兄，母亲以及几位夫人都在，还有几位身着官服，应是有名望的臣子。寺人持觚往各人爵中倒酒饎。
见姝进来，右边坐的息姜便微笑着挥手，“姝，过来与我同坐！”
姝向君父和客人行了礼，提起裙摆款款走到母亲身边盘腿曲膝而坐。
息姜指着与君父畅聊的中年男人道：“此人乃我郑国上卿大夫準，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智者。旁边那位是他的儿子憂，只比你大了两岁便已配了五旒。”
姝一一看去，準蓄着短短的胡须，自信而略显谦恭，年纪不比君父大，可谓是壮年有为。而憂，他是个腼腆的孩子，姝望过去的时候，正巧碰上他的视线，灼灼的，透过云彩射过来的光照得他脸颊通红，如一片晚霞。皮弁为冠，华服裒裒，甚是俊美。
“你看那边，是将军裘与谋臣彀，常年守着郑国领土，功不可没。”
那两位但是寡言少语，只是旁听，或是饮酒。
公子蛮正与几位兄长相谑，彼此侑食饮酒，打打闹闹，颇为开心，就连姝注视他很久了他都无任何反应。
“母亲，怎未见庶姊盼夏？”姝环顾一周，不见那美丽诱人的身影，奇怪不已，“她不是最喜欢这种场合吗？”
息姜道：“我也不知。”
正在此时，一声尖锐的声音打破宴会的热闹：“公子蛮欲何往？”
众宾客的目光齐齐地望向殿中左侧的席位。姝的心咯噔一下，有些担忧地看向兄长，只见他弓着身，双臂像大鹏一样展起，动作极为不雅。
婳的母亲頠笑得别有深意。
姝又看看息姜，她倒没说什么，只是脸色难看，眉头深锁。
高台上的郑穆公诧然，“吾儿何故如此模样？”
公子蛮似是无奈地站起来，大步走到殿中间，拍拍身上的土，整理好发弁，双手抱拳道：“君父！儿臣突然觉得腹中不适，欲去寻御医，又恐扰了大家的兴致，故而……没想到被君妾发觉。”
頠脸上的笑容僵住，一脸的无辜，惊慌失措地望向高高在上的郑穆公。
郑穆公不满地瞪了瞪失神的頠，又有些担忧地看向公子蛮，“吾儿有疾？可严重？”
“劳君父惦念，”公子蛮道,“儿臣无碍。”
“吾儿需速速去就医！”
“喏！”公子蛮响亮的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兴奋。
姝听到母亲重重的呼气声。
下卿大夫憂皱着眉头，看看公子蛮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垂眸的姝。
兄长的事已了，姝方才用食匕舀了口汤，不料喝的太急，呛得直咳。母亲急忙掏出绢帕给她擦拭。
出了丑，姝有些尴尬，捂着嘴不敢看众人。
“姝！”郑穆公这才看到她，也没提及呛咳的事，他只是问：“你可曾见盼夏？”
姝的笑容瞬间消失，从心凉到脚底，她摇头：“今日未曾得见。”
頠看了一眼姝，大声道：“君妾曾见公女往西边灌丛中去了。”
众人抬头，意味不明。
郑穆公瞥了她一眼，怒火中烧。
大殿上一时寂静无声，众人只是埋头拨动自己手中的食匕。
一场宴结束，姝心情沉重地离开。对于盼夏，年纪二十，还未曾谈婚论嫁，此事是何缘由，恐怕尽人皆知。郑国公主盼夏长相美妙绝伦，令不少国家的公子都垂涎不已。前几年登门提亲的人不绝如缕，只是郑穆公尤爱此女，只想让她嫁入像齐国楚国这样的大国。
然而，就在与楚国公子定婚时，蓍草和龟背占卜得来的却是极不好的姻缘。在宗庙占卜的结果，盼夏不祥，公子不能娶，自此再无人提亲。
盼夏正值二八年华，一颗萌动的春心无处寄托，性格也就变得活跃风流，常常出入公共场所献舞。与宾客对酒相饮，与贵族公子大胆往来，甚是亲密，招来不少闲言碎语。
姝是不讨厌她的，因为姝从未见盼夏与任何男人私通，再说盼夏如此年纪还未婚嫁确实有些不妥。
正想着盼夏时，却听到微弱的声音喊自己。姝回过头，寺人肸在雪地里奔跑过来，累得气喘吁吁。
“君……主！”寺人肸道,“下卿大夫憂欲寻君主。”
“憂？”姝诧异，他们二人从未有过往来，只是今日见一面，连话都未曾说上一句，他怎会找自己？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肆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