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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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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娘说我刚出生时,足足有六斤六两,虽然有产婆在一边,也差点要了她的命。不过娘说这是福气,壮小子好养活。便给我起名叫六六。
娘还说,她本是福州一个农户家里的女儿,嫁给我同是农户的爹。可惜老天爷没长眼,一场洪灾,带走了爹的命。娘带着刚满月的我走啊走,终于在青州落了户。
青州,地广人稀,山多水深。娘一到这儿,就找了个做绣娘的活计,养活我。娘那时候经常摸着我的头跟我说,你长大后一定要当状元,给娘争脸。一晃眼,我六岁了,可娘挣得钱不够供我上私塾的,娘也不识字,没法子教我。娘就熄了她的状元梦,让我给人做杂活挣钱。有人可怜我们,上工时让我干轻点的活,多发点钱。我没捅破,可娘又开始做梦,说我每次挣这么多,长大后可以当富商,让她当富太太,享荣华富贵。
我撇嘴,偷着空几次跑到私塾外面偷听先生讲课,囫囵把《三》《百》《千》背下来,也认了,会写几个字。无奈后来被先生发现了,一通劈头盖脸的好打,从那以后,我忙着赚钱养家,脚不点地,加上面皮薄,就再也没去听过。
日子过得苦,有人曾劝娘改嫁,甩了我这个拖油瓶。我偷着听,看见娘笑着摇头,因为岁月而逐渐增多的皱纹随着笑显现出来,她一句话也没说。
于是我向老天发誓,这一辈子要好好孝顺娘。
她没把我生下来丢掉,交给人贩子换银钱,在饥荒中交给别人吃掉,一直养着我,为她做什么不可以呢?
娘总是愁:“这纺织绣娘的活计做不了一辈子啊,若干年后灯下熬花了眼,穿不了线,做不了这行了,可怎生是好?”
她看着我,流泪。
我会抬手擦去她的泪水,知道她又操心了。娘越操心,老的就越快。我不想她操心,努力挣铜板,四处寻觅活计。走上几十里路去青州山上采草药卖给药店赚钱;给人做脚夫;给木匠、铁匠、瓦匠打下手,渐渐家里有不少积蓄,娘总是忧愁望我,摸我的头,一眼不发,有时还会愧疚落泪。
我知道她在愧疚什么,可我从不点破,因为我知道一旦说出来,娘愁得更厉害,眼角眉梢的皱纹要挤在一起。我心疼这样的娘。
日子过着过着,不知不觉,我都十四了。
二
我十五生日刚过,娘病了,病得很重。
一副药二十两银子,家里只有十两多。
我想再打份工,听着青州有一家叫“同福”的客栈招伙计,我便应了召,掌柜的打量了我两眼,让我背了几道菜,点头示意我留下。
当这里的伙计一年能挣几十两银子,很高很高,但应召的人却很少。因为危险。但我很会看人眼色,有时会接到客人几十两甚至几百两的小费,跑个腿办个事,嘴很严实,所以比较安全。
一月下来,惦着手中银子,我笑的合不拢嘴,娘的病可以治好了。
家里养的鸡都卖了,既换银子又省米,而且,我不时偷些菜肴带给娘,便不用吃它了。
娘的药每次都能续上,人也渐渐好了起来。
这一日,我下了工,娘醒着,我就和娘说会子话,突然隔壁王婶子敲门:“六六啊,婶子来看你了。”
把婶子迎进屋里,我服侍娘坐起身,娘问:“婶子这回来,也没什么酒菜给准备的,让您见笑了。”
“没事没事,我也是空手来的,”婶子摆手,问我,“听说六六你在咱青州的同福客栈当伙计?”
我点头:“不错。”同福客栈是青州数一数二的客栈,酒客可以留宿,顺便也让我们店伙计捞点银子。
“别跟那儿干了,六六,太危险。”婶娘低声说道,“眼瞅着就六月了,你们客栈里那些带刀剑的人你看见没有?我听说最近有好几个客栈的小二都失踪了那儿油水多是不错,可万一……”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看我娘:“你娘还病着,那可就不好了。”
娘听后默默不语。
我出门送婶娘。回来看娘面色不好,皱着眉。
这天夜里,娘又病了。我猜她这是心病,忧劳成疾。
听了婶娘的话,觉得我不应该再干,可她的病又是个难题。这忧虑于心,使病复发。
我也听人说过,同福客栈的店小二经常失踪,约莫是六月多份,有老人儿说是让那些参加武林大会的江湖豪杰们一刀捅了抛尸荒野。眼看六月将近,我怕死,不想干了。可我为了那能治病的二两药钱,也得干下去,眼睁睁看着娘病,会让我觉得自己是只白眼狼:得娘养活许多年,却连病都不能给娘看。
三
王婶娘说的不错,确实来了好多江湖人。近来许多带着刀剑的大汉和青年来客栈落脚。
这一日,我正对一位客人报着菜名,忽然来了个戴斗笠的人,跟掌柜要了间天字客房。那人外地口音,我看了一眼,嘴下不停:“水晶肘子、酱香猪蹄、五香肉、红烧肉……”客人开了金口:“来分水晶肘子,再来份红烧肉。”我道:“得嘞。”又问客人:“水晶肘子您是要脆的还是烂的?红烧肉来的瘦肉多些还是肥肉多些?”客人似乎愣了愣,又道:“按你的办。”
“好,水晶肘子一份,要脆的~红烧肉肥的多些,再来两份凉菜,一盘春卷,一坛烧刀子!”我弯腰解释道:“水晶肘子脆的就凉菜吃,红烧肉肥的爽口,您可以就着烧刀子,客官满意否?”
“行了行了,下去罢。”客人掏了十几文钱给我。我乐。
不久菜上,我离了这里,迎向刚进门的客官:“哎呦客官,您来了?里边请里边请。”
这是一位黑衣男子,低着头,面容模糊。我问:“不知客官这次是打尖啊还是住店啊?”
“住店。”
“好好,掌柜的!一位男客官,住店!”
我挂着笑脸:“客官,您是要天字地字?单间还是双间?”
“随便!”
“那就是天字通铺了。一两银子,我们这里价钱虽贵,但服务包您满意。”
那男人周身阴郁,我有些害怕,强打精神道:“客官您不是没钱罢?”
一股强烈的冷气袭来,我缩了缩脖子。手里一重,多了二两银子,男人道:“给你,不用找了!”
这钱赚的!我看着手中银子,刚刚差点以为命没了。
四
天已擦黑。按理说我应该回家照顾娘,可我此时还在客栈。
没办法,有个伙计突然肚疼,让我替他个夜班,银子一人一半。
娘的病稍稍稳定了,能下床走动。我料想不回家也不大要紧。
有人唤:“小二!”
我忙道:“来了来了。客官,您什么事?”
是天字号客房的一位客人,他吩咐道:“帮我抬一桶热水进来。”
这种小事,我到柴房烧水,烧好水之后和另一个伙计一起抬了到客人房门口。那伙计离开,我敲敲门道:“客官,水抬来了!”
没人回应。
我又敲了敲门:“客官,客官?”
还是没人回应,我推门而入。
天字号客房十分气派,床大的要命。旁边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个打开了盖子的箱子。我走近几步,见是一装着草药的箱子。
里面一根通体碧绿的草药吸引了我的视线。
“这不是白草么?”我喃喃自语,“娘药方里的药引子就是它,这么长一根,够娘好起来的了。”
这箱子中有许多草药,拿根白草而已,又不是什么重要的药,不要紧罢。
我这么想着,偷偷伸手,捏起那株草。
“没人告诉过你,乱动别人东西会丢命的么?”
有人说话,我想回头看看,却被坚硬的凉刃抵住了。
我不敢动,刀剑无眼。
又有人道:“这厮竟敢觊觎我等千辛万苦寻得的菱洲草,幸好前辈机警,没让小儿乘隙。”语音转冷,“还请前辈杀了他,不然掌门知道,你我逃不了罪过。”
后心一阵刺痛,我觉得什么东西缓缓流出,渗在衣服上。我面前就是门,可就是没有力气出去,哪怕是爬。
娘的药可能又得停了,因为还有十天才到领钱的时候……
看人终于死掉了,黑衣男问道:“这个店小二的尸体怎么处理?”
“你不是有化尸散么?”斗笠人轻嗤一声,“让他变成一滩水不就成了?店老板那里我去交代,就说这店小二手脚不干净,让我们轰出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能说什么,只是个小二。”
——你留意到了么?松的叶子会黄、会掉,只是很不起眼。就像这同福客栈的店小二,一批换了一批,还在继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