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墨成痴》褚枫

27、第十二章：四

　　杨钦来的时候其实已经是大年初一的凌晨三点多了，医护人员一直没睡，程东程落也一直没睡，程落受不了那么安静的走廊，她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来医院就是十七岁时和卫叔一起来，为的是领父母的尸体。冰冷的停尸间，程落连进都没敢进去，她等在楼道里，卫叔确认尸体签字，然后他们离开，带着两具尸体，那是她的父亲母亲。
　　程落去了医院里小小的公园，她给杨钦拨去了电话，丁小克出差了，此刻杨钦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人。

　　杨钦来了，他领着程落去和医护人员了解情况，然后问手术时机，在医生说了越快越好后，杨钦直接拉着程落签了字，至于医药费他说他会负责。
　　程东看到杨钦后终于滑坐到地上，泪水顺着他的脸颊落下，杨钦拍拍程落让她安静，而后又过去把程东拉起来，微微抱了他一下，杨钦说：“程东，你已经表现很好了，回家休息去，听话。”
　　“小西，小西是为了救我们，她看到车子了，她把我们推开，小西……小西……会不会有事？”程东哽咽地说不清楚话，冷静过后他越来越怕。
　　“不会，放心，小西绝对不会有事，我给你保证，你也不想小西醒来看到你这个样子吧？”

　　杨钦自己找人来接了程东，把他送回去之后，他坐到程落旁边紧紧握着她的手，程落一直失神地看着走廊的墙壁，那扎眼的白让她心慌。

　　手术一直在进行，杨钦根本没有来得及问清楚情况，六个多小时之后，大年初一十点，程西被推了出来，程落一站起来就要摔下去，幸亏杨钦扶着她，程落焦急地问医生什么情况，医生说：“手术非常顺利，不过因为脑部损伤，她要住院至少一个月观察，而且，有可能出现水肿，现在就等她醒来了，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程落瘫倒在杨钦怀里，她真的吓坏了。

　　程西被安排到重症室，毕竟还没有醒过来也不算安全。

　　隔着玻璃，程落看着床上安静躺着的程西，她说：“杨钦，你知道小西今年的愿望吗？她说，她下次数学一定要考第一，她数学一直不好，可是和以前相比她开朗了自信了，她敢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她那么漂亮，总是逗我笑，她是个勇敢的孩子，真的，她为了不让我太辛苦，做完作业她会用Photoshop给影楼修图，她真的很懂事，她最喜欢吃小河虾，一定要洗干净后炸得脆脆的……”
　　程落的话没有逻辑没有顺序，就这么想到什么说什么，直到杨钦听不下去，他握着程落的肩膀说：“程落，小西没事，你不要这样。”
　　“嗯，我知道呀。”
　　“那你这是干什么，你是她的姐姐，你都这么软弱她要怎么坚强？”
　　“是呢，我真的太软弱了，一直保护不好他们。”程落低下头，又说了一遍，“我啊，一直保护不好他们。”

　　杨钦把程落拉进怀里，什么都不说，只是紧紧抱着她，一直抱着，直到程落终于不再发抖，直到她轻轻推了一下杨钦，杨钦这才松开手。
　　“清醒了？”
　　“嗯，对不起。”
　　“程落，她已经没事了，不要自责，现在你要做的是让她心情舒畅，帮助她康复。”
　　“嗯。”

　　可是程西没醒，十天了，她一直高烧不退，她一直没有离开重症室，程落的心被吊起来，程东每天在家做好饭让程落拿去，他不敢去看小西，那个一直和自己形影不离的妹妹现在躺在床上，那个他疼爱了这么多年的妹妹一直一直没有醒过来……
　　程东每天在家做饭，做程西喜欢的喝的粥，做程西喜欢吃的肉饼，还有她喜欢的枣花糕，程西喜欢的程东都会做，十天了他一直不停地在厨房里转悠，他停不下，某个雪夜的情景一直在他脑海里回放，他害怕……

　　十五天之后，元宵，程西醒了，她看着程落问：“姐，你没事吧？”

　　明明打算要笑着对程西的程落泪如雨下，她的妹妹醒了！

　　医生来做检查，发现程西脑中有水肿，于是安排二次手术，手术过后，程西又昏迷了三天，再次醒来，程西说：“姐，你怎么瘦了。”
　　程落微笑着说：“你不醒来都没人和我说话了，想你想的。”
　　程西勉强露出一个笑：“姐，我是不是花了好多钱？”
　　“笨蛋，钱哪用你担心，只要你能好好康复就行了。”
　　“嗯，我知道，没有我你们肯定不高兴，嘿嘿。”程西笑了，笑完又睡了过去。
　　程落握着她的手说：“当然了，没有你，我们怎么可能高兴，所以小西啊，快好起来。”

　　程西二次手术的时候把钱全部花光了，杨钦也开学了，程东回了学校，她不再接影楼的修图单子，因为他现在所有课程的笔记都要做两份，之后他要去医院给程西讲解。
　　程西的记忆力比以前差了很多，有时候程东昨天讲过的东西她今天就忘记了，程东就一遍遍重复，直到程西真的记住。
　　程西说数学真是越来越难了，程东笑着拍怕她的手说：“反正你学美术，文化课的成绩要求不高，放心吧，你考哪所大学都够了。”
　　程西笑嘻嘻地点头，她啊，其实什么都懂。

　　程西还没法出院，可是程落真的没钱了，她去找过卫叔，可是卫叔也没办法，他瘫痪的妻子也需要钱，程落给丁小克打电话，但是一直打不通，程西的病不能耽搁，她也不想给程西开便宜的药，她要给程西最好的，要让她彻底康复。

　　黄昏，程落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在她面前经过，她偷偷地想她一定不是最苦的那一个。起身，她离开长椅，去了杨钦的家。
　　程落一共来过杨钦家三次，都是顺道经过，头一次她主动按响了杨钦家的门铃。
　　杨钦穿着浅蓝色的卫衣过来开门，开门后见是程落也十分惊讶。将她让进来后杨钦说：“还没吃饭吧，我正做呢，和我一起吃吧。”
　　“嗯，好。”

　　杨钦家收拾得很干净，和他这个人的感觉一样，儒雅大方，程落坐在沙发上想她为什么就爱不上杨钦，明明他这么好，最后程落只能自嘲一下没眼光，可是爱这东西是心决定的，不是眼光决定的。
　　杨钦的饭做得很简单，一个蛋炒西红柿，一个清炒笋丝，一份紫菜汤，外加一人一碗白饭。程落看看桌子上的东西笑道：“杨钦，你是草食动物吗？”
　　杨钦说：“最近上火，想吃点清淡的。”
　　“怪不得。”

　　吃过饭杨钦问程落：“找我什么事？”
　　“没事，想谢谢你。”
　　“谢谢我？那你干脆嫁给我好了。”杨钦玩笑着说。
　　“好啊。”
　　“……？”
　　“我嫁给你吧，杨钦，我欠你太多太多，自始至终你都喜欢我吧？”
　　杨钦没有说话，他确实喜欢程落，这个坚强勇敢的女孩一直占据着他的内心，一开始努力靠近，后来发现终究他也进入不了她的内心，可是就算如此也放不下，心中她的位子已经太坚固，坚固到放不下其他人，所以一直宁愿单身，一直宁愿只是陪在她身边，可是他啊，真的爱她。

　　程落说：“我去洗个澡。”杨钦没有回答，程落起身去了洗漱间。

　　温热的水滑过身上，程落没有任何心情波动，她如在家中一样洗了澡，而后把头发擦了擦，然后裹着杨钦宽大的浴巾出来。
　　杨钦依旧坐在沙发上，并不抬头，程落说：“这边是你的卧室吧？”
　　说完程落就进去了，里面床单和被罩都是淡蓝色的，好像外面那个名叫杨钦的男人一样。程落把浴巾扯下来搭到椅子上，而后寸缕不着躺到床上。
　　被子味道很清新，干爽柔软，程落觉得自己很平静，平静得脑子里都是空白的，她等着杨钦过来。

　　客厅里慢慢传出来咕咚咕咚的声音，程落猜想杨钦大概在喝酒，而后杨钦也去洗澡了，听着水声，程落很想笑，她想笑自己真的是个笨蛋。
　　杨钦洗澡用了很久的时间，程落一直安静地听着，杨钦过来了，穿着卫衣，他坐到床边，程落一动不动地等着。
　　杨钦声音有点黯哑，沉默许久之后他说：“程落，我确实喜欢你，喜欢了很久……”
　　程落等着他继续，杨钦说：“可是，程落，你不该这么侮辱我的喜欢。”
　　程落忽然有点想哭。
　　杨钦起身拿过她刚才穿来的衣服，给她放到旁边，然后说：“程落，我的这份喜欢就到此为止了，你要幸福。”

　　杨钦出去了，程落听到关门声，“嘭”，眼眶中的泪水终于落下来，她啊，果然是个笨蛋。

　　杨钦不在客厅，程落没有告别，开门走了。

　　初春乍暖还寒，程落裹紧了颈间的白色围巾，她觉得很冷。站在自己家的楼下，程落看着二楼的灯光，她知道程东回来了，一定又在做饭，他现在对做饭有着异常的执着，他一定要给程西做她喜欢吃的东西才行。
　　程落还是想哭，她想人生怎么就这么难，她已经这么努力，弟弟妹妹也都已经这么努力，为什么还是这么辛苦，为什么刚感觉到幸福，幸福就开始远离，上天怎么这么喜欢开她一家的玩笑？

　　程落站在楼前泣不成声，她累了，这么多年她一直很勇敢，真的很勇敢了，她不知道要怎么做，生活的玩笑她开不起，她永远被动，永远被玩弄在鼓掌之间，她啊，到底该怎么努力才好？

　　孤单的背影在这个初春的夜里很是突兀，程落隐忍的抽泣声却很清晰，丁小克抱着程落的时候程落狠狠拍打着他的胸口：“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丁小克拥着这个脆弱的身形，轻声说：“对不起，让你辛苦了。”
　　程落失控，她太需要这个拥抱。

　　又过了一个月程西出院了，只是隔一段时间要回医院复查，现在程落每天要注意的事情非常多，比如程西一天的尿量是多少，可以喝多少水，血压是多少，需要怎么控制，体温正常不正常，她的小心翼翼让程西哭笑不得，但是程落一点都不放松，每天依旧抓得很紧。
　　程东更加小心，上学的时候一定要程西挽着自己，生怕她摔了，早操午间操他都不让程西去，他怕楼道的拥挤让她难受，他时时刻刻小心照顾着程西，班级其他人也了解了程西的情况，结果竟然和程东一样小心起来，弄得程西实在是没办法。

　　丁小克回来了，带来了一个小跟屁虫，才二十二岁，每天跟着他说是在追他，弄得丁小克不胜其烦，后来程落说他既然不喜欢就赶走呗，结果丁小克嗫嚅着说那多不好意思，然后程落家里就又多了一个常客：田佑酥。

　　田佑酥是大四学生，跟着丁小克实习，丁小克本来就不想要实习生，结果据说这田佑酥是公司老板的女儿，丁小克这回拒绝不了了，只能到处都带着这个小跟屁虫。
　　丁小克带田佑酥出现在程落家的时候，他的介绍是：“程落程东程西，这是田佑酥，你们可以当她不存在，田佑酥，这是程落，我老婆，这是程西我二老婆，这是程东我二老婆的哥哥。”
　　田佑酥歪头一笑：“你们好啊，我是田佑酥，你们可以叫我佑酥，我是丁小克女朋友。”
　　“喂，田佑酥你什么时候成我女朋友了，我女朋友自始至终只有程落一个。”
　　“她不是你老婆吗？”
　　“女朋友兼老婆兼情人，反正所有你能想到的表示爱情关系的词都是她的，你没门。”
　　“好吧，我就当你暖床的吧。”
　　“你给我滚蛋，都下班了为什么还跟着我。”
　　“我今天没地方吃饭。”
　　“那关我屁事？”
　　“是你带我实习的啊，我要是饿死了，会影响你的声誉。”
　　“滚蛋啊，让我声誉全毁了去吧。”

　　程落、程东、程西对视，然后程西说：“姐，看来你没啥机会了。”
　　程落说：“为了这个没有机会了，我们鼓个掌吧。”
　　程东说：“小克哥这次真栽了。”

　　丁小克扶额冲他们几个幸灾乐祸的人怒吼：“你们这群混蛋，咱家都多出一个人了，你们怎么都没反应的，万一她是小偷呢？”
　　程落说：“佑酥啊，过来坐，饿了吧，一会我们就开饭了。”
　　程西一屁股坐到田佑酥旁边：“哎，你眼睛没毛病吧，怎么看上这块黑炭的，我都怀疑他黑成这样一定嫁不出去。”
　　程东点点头表示同意程西的观点，田佑酥扭扭捏捏说：“人家对他一见钟情。”
　　“死丫头，不许自称人家，恶心死了。”丁小克抓狂。

　　程落瞬间觉得很爽，因为丁小克在她面前没事就自称“人家”。

　　田佑酥不算是很漂亮，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嘴巴很小，不过非常可爱，明明是二十二了，看上去却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是个单纯而任性的孩子，程落挺喜欢她，程西在知道她会日语之后立刻和她组成了坚定的革命同盟，同盟名字叫：拿下丁小克少女同盟会。程东则无偿出卖了好几个丁小克睡觉时的习惯，被田佑酥一阵夸奖。
　　丁小克觉得这个家里完全没有自己的地位了，这群人简直丧心病狂。

　　开饭时程落以“不懂女孩心思，欺负客人”为由不允许丁小克上桌吃饭，程西给丁小克盛了一大碗米饭，然后夹了两块姜放他碗里，“哥，我还给你夹了点菜。”
　　程落无语，觉得几个月前医院里的程西似乎根本没有存在过，这小心眼还是一样坏。
　　丁小克装无辜，以前这招很奏效，结果田佑酥往自己碗里夹了几筷子菜之后抱着自己的碗蹲到丁小克面前，然后说：“小克，我陪你，这样你就不孤单了，我不嫌弃你。”
　　丁小克冷着眼看看田佑酥，然后说：“嫌弃我吧，我求你快嫌弃我啊。”
　　田佑酥看着快要抓狂的丁小克，而后一撅屁股，吧唧亲了丁小克一口，“我永远不会嫌弃你的。”
　　程落带头鼓掌，丁小克看看桌子上的程家三人，再看看面前的田佑酥，继而往后一仰倒在地板上，他对这个丧心病狂的世界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