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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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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赠券交给门卫后,周哲推开了那间名为HOSTAGE的LIVE HOUSE的大门。
激昂的乐声夹杂着人们忘情的尖叫轰然而至,劈头盖脑淋漓而下的吉它声像是在欢迎迟到了将近一小时的周哲。
场内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炫目的红色灯柱在人群之中扫射,仿佛喷涌而出的血光,前方舞台则是截然相反的光之洪流,肆意抛洒,毫不吝啬。
周哲站在人群之外,环顾四周,在此之前,这儿应该是间仓库,结构简单结实,面积又大得惊人,除了墙壁上极少的几个涂鸦之外,没有任何可称为装饰的东西。
走神之际,鼓音铿锵的节奏拉开了下一曲的帷幕,也提醒周哲前来此处的目的。
舞台上,主唱正如享受高潮地演唱,吉它手和贝斯手气势汹汹飚琴的样子让人联想起决斗中的骑士。在这样的氛围之下,大家都异常投入,卖足力气。
即使热烈如此,站在角落的键盘手却依然仿佛身处不同的时空,虽然也确实是在认真配合着演奏,但是无论动作还是姿态,却是疏离冷感的。
距离太远,就像隔着千山万水。他无法确认是不是自己认识的人。
不过,也确实称不上是认识,虽然迄今为止已经打过几次照面,但无非是随处可见的巧合和刻意的重逢,这点缘分薄如蝉翼,指尖就可以捅破。
有人进门,趁虚而入的冷风从周哲和热烈的人群之间穿过,然后选择执着地逗留在他身边,同时,还不忘恶作剧地朝他的心上也吹了一口凉气。
自己何苦要站在这个从未涉足也无意涉足的场所呢?周哲自问,在加班到晚上九点后,拖着疲劳的身体搭地铁到这里,然后,听着无论怎样也无法喜欢的音乐,身处无论怎样也无法靠近的人群之中。
“还是走吧。”他想着,“好歹来过。”
顺利地被自己轻易说动,周哲想要干脆地转身离开,掉头的瞬间,脸颊却突然感到了笔直而来的灼热。
他惊讶于自己的敏感,回头张望之际,百人之外,某人正欲低下头去,但那未及收回的视线,却精确无误地与周哲探寻的目光碰触。
不像是出于胆怯的回避,也并非故作无意的掩饰,那个人迅速地垂下眼帘,专注于眼前的键盘。
脚踝仿佛被这突然截断的对视紧紧勾住,他反复思索那欲言又止下的深意,一边停住了步子。
头脑空白之际,柔美的钢琴声响彻了现场,新曲以抒情抑郁的面貌出现,主唱双手抱住麦,微颤的嗓音煽情开唱。键盘手踩着那节奏辅以琴声,不动声色的互动。
华丽的副歌开始,周哲意外地看见了那个人将嘴唇靠近麦克风,呢喃般的哼唱丝丝渗入旋律,与主唱激昂高亢的声音相比,他的和声微妙的偏离意境,似乎力竭后的放任。
一旦在意之后,那微带喘息的歌声竟异常突出,在周哲耳中甚至超越了主唱。
心口突然没来由地觉得憋闷,像是被手法粗糙的实习医生做了胸外按摩,隐隐作痛却无处宣泄。
大概是屋里的氧气太稀薄了,周哲想着,一边逃也似的推开身后的大门,闪身出去。
心跳的紊乱在洗了把冷水脸后有所缓解,但周哲不想再回到那里,所以只是无目的地站在盥洗室的窗前发呆。
几天之前的那个夜晚,除了月亮的盈亏与来自场内的波涛般翻滚的喧嚣,一切与今天并无二致,让他产生了把时针往后拨上三圈,就能回到那天的错觉。
夜班轮值是新医生的必修课,同事接到急诊室打来的电话时,他正站在窗前欣赏视线范围内最后一盏亮着的霓虹灯。
不常发生的群体斗殴事件,所以急诊的医生都来不及应付。落在周哲手上的,是单纯的头皮外伤病人,相对来说算是轻伤了。尽管如此,周哲却不敢掉以轻心,做了必要的脑部检查,又谨慎缝合后,还是建议他留院一晚观察。
病人死活不肯,执意要走,周哲无奈地出门,想寻找他的朋友一起加入劝说。
走廊的惨白灯光下,只有一人坐在长椅上,左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手捂额头,右手手指在大腿上无意识地弹动着,不知为何,那跳跃灵动的手指和他身上沾着血的T恤都让周哲觉得似曾相识。
他走过去询问,对方抬头,熟悉的年轻面孔,五官精致冷淡如斯,视线相交的瞬间,周哲心中掠过一丝没来由的重逢快感,莫名巧合使他们再见,几小时前他还在别扭地参加着自己的生日party,现在却挂了轻彩被困在医院。
不过既然对方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周哲也决定不提此事。
在说了一通利害关系后,对方平淡地回答既然本人不愿留院就痛快地让他走人算了,在周哲的追问下他又进一步地表示自己只是顺便送他来医院,其实根本不知道这人姓甚名谁,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根本是敌对关系,因为他的脑袋是被自己的伙伴用啤酒瓶爆开的。
周哲诧异,哑口无言,呆了几秒后才让对方跟着自己进了另一间诊室。
屋里没开空调,穿着单薄的他坐在灯下让周哲检查额头,配合不动的同时又在控制不住地打着冷颤,如同被关在门外冻得簌簌发抖的小狗。
大致消毒后,周哲判定伤处无碍不需要进一步处理,所以只从药箱里拿了几个防水创可贴递给他。
“周医生……”瞥了一眼他的胸牌,他忽然扬起了嘴角,初次露出的笑容恰如荒凉沙漠中开出的一树粉樱,“请问,这是生日礼物么?”
……
原来他记得自己……
等到周哲突然意识到四周似乎安静了许久之时,已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
看来演出已经结束了,周哲思量着还是得折回去道谢。
毕竟,这是对方亲自送到医院来的票,一起带来的,还有那天借给他们的御寒风衣,洗得干干净净。
再度回到那屋子时,感觉截然不同。
已彻底变身为呆板沉重的巨大房间,从地上零散分布着的纸屑烟头,甚至感到了某种萧瑟,好似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大概因为灯光的黯淡,舞台看起来也近了很多。
在考虑着见到他之后该说些什么之时,钢琴声突然滑入了周哲的耳道。
柔和纯净的美丽琴音,静谧无暇,于轻柔爱抚琴键的钢琴师手中流淌而出。
远远望去,他正端坐键盘之前,弹奏着中规中矩的古典钢琴曲,琴声和缓绵长,轻盈地托起同样宁静的他,和方才的曲子完全不同,这次的音乐似乎没有任何急需倾诉的东西。这是属于一个人的舞台,他悠然自在地把握着一切,几乎是不动声色地用音乐安抚了仍有些轻微耳鸣的周哲。
一曲终了,已剩寥寥数人的LIVEHOUSE 内还是响起了若干掌声,周哲这才发现自己已走到了台前,与对方几乎只有几步之遥。
“想上来看看吗?”上方传来的清朗男声仿佛琴声的余韵,语气亲切,仿佛认识多年的老友。
周哲摇摇头,“我看……还是不用了,舞台不是人人都能上的吧。”他抬起头,对着正俯视自己的苏黎一笑。
“也对,我已经见识过周医生的舞台了,”方才的光辉悄然隐去,苏黎眼带天真笑意,对着注视自己的周哲撩起了额发,“这是入场券。”
贴在额角的创可贴真如徽章一般醒目。
“伤口应该早就愈合了吧?还会疼吗?”周哲咪起眼睛,回忆起那个并不算严重的擦伤。
苏黎轻巧地在舞台边沿坐下,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早就没事了。只是为了不沾到发蜡之类的东西才贴的,多谢关心。等在这里果然还是有价值的…”苏黎不辨含义地感叹一句,点燃了手中的烟,深深吸入一口,然后扭过头,吐出三两个浑圆烟圈。
周哲一时不知怎么回应,只得沉默地打量细看之下显得简陋的舞台。
屋子空旷得连呼吸都有了回声似的,三月森凉的空气从墙壁粗糙的缝隙中一点点爬进来,周哲感到自己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揉成一团的烟壳从苏黎手中飞出,软弱无力地落在不远处。
“在这里抽烟没关系吗?”周哲问,一边凝视着正努力伸展着身体的苏黎。
他散漫地坐在了舞台边沿,上半身依靠身后的胳膊仰到了极致,耸起的肩头使得纤细的锁骨如同突然陷落的峡谷,线条笔直延伸至肩胛,精致利落的连笔勾画。
前后不过一分钟,周哲却觉得眼前的人同刚才笔直坐在键盘前的他判若两人,不知道是什么抽走了他在钢琴前的看似端整的灵魂,又胡乱塞进了一个慵懒的内核。
但奇怪的是,他竟然无法不注视着眼前这个随性的男孩。
“当然有关系,舞台上的器材禁明火,”他以陈述句回答,全不当回事的样子,说话间,丝丝烟雾以极细的姿态在他口鼻间游移徘徊,作为静态造型的补充。
“但规矩不就是为了被破坏才存在的嘛。”下了结语,苏黎没有预兆地从舞台上跳了下来,矫健如猫。
“也许吧,”周哲含糊地接了一句,“对了,谢谢你的票,你们的演出很精彩。”
“要走了吗?”苏黎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潜台词。
周哲笑笑,解释般地将视线绕场一周,表示这里已经只剩他们两个。
“一起去吃点东西怎样?”苏黎微笑着邀请。
周哲一愣,说实话,他并不讨厌和这男孩一起打发时间,但今天只是他们的第一次正经交谈,用的又是类似朋友的身份,这微妙的范围和身份的界定让他想不出任何话题可以在吃饭时谈论,到那时,气氛会变成怎样?
所以,最好的方法是同潜在的尴尬划清界限。
“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店,菜的水准一般但是服务好极了,就像……就像一个做菜水平糟糕但是很温柔的妈妈。”苏黎让人心动的补充说明适时而来,在他还未开口拒绝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