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暗示 ...
-
再次见到彭菲,已经是七年后的事情了。那天刑主任说,下午有个青年作家要来作演讲,大概二十八岁,当年是从这个学校毕业的。“那么,夏老师,你今年二十几了?”刑主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掉过头来问我。于是我告诉他今天刚跨进而立之年。“哦,那安静估计就是你的学妹了。”我想也是,不过是否真的有那么一个女孩叫安静,我倒似乎没听说过。
直到见到安静,我才知道她并不是什么学妹,她是彭菲,是七年前一声不吭地消失掉的彭菲,而安静不过是她的笔名。她终究还是成作家了。我坐在离主席台最远的一张椅子上,心里忍不住感叹。
彭菲一点儿都没变,仿佛还是当年的那个样子,活泼之中带着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忧郁,因为那忧郁总是在人即将会过神来的时候才突然稍纵即逝,所以初次见到彭菲的人都不相信她曾经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有时偶尔想起她,我常常会陷入一种不可自拔的沉思当中,因为我试图明白她那忧郁背后所隐藏着的深刻涵义,而结果却往往不知所谓,但我并不认为自己便是那些初次见到她的人。所以我觉得彭菲的忧郁无非就是一种惯常的表情,正如有些人常常脸红,而一些人又常常不知不觉地皱眉头一样。
台下的学生都向彭菲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她总是很开心地笑着回答,这种笑容不由地让我有点浮生若梦的苍凉。毕竟当年的彭菲也是这样笑着的,她的笑不同于一般女生那样文静,她表露无遗且带着十足的男孩子气。虽然现在的笑多了几分含蓄,但与同龄人相比,给人的感觉仍然要年轻得多。我一直都这样默默地望着她,有好几次我几乎认定她还是以前的彭菲,但如果还是以前的那个她,那她又为什么一声不吭地离开我呢?我心中那个活泼率真的彭菲,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做的。每当想起这个问题时,我便悲哀得不能自己,因为几年后的思索,得到的结论也不过如此,那就是:当我爱着她的时候,她却不曾爱着我。
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我又深深地望了一眼彭菲,怎么都不相信继成的话,继成说彭菲是因为继成的专业是数学,而彭菲跟我一样,都是学中文的,所以文理不通,才离婚的。这个理由对继成来说简直就是无稽之谈,而我在对他表示同情的同时,却再也说出什么话来,也许彭菲还没有真正爱上一个人,所以她直到现在还保持着她的活泼任性,却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到了一个富有杀伤力的年龄。难道彭菲就真的没爱过一个人吗?我心里一直存着这样的疑问,并且觉得终有一天要找出答案不可。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一段熟悉的话语不期然地飘过耳际,毫不犹豫地打断了我的思绪。这是一九三一年沈从文在给张兆和的书信中写到的一段话,我当时无意中翻到就把它摘抄在笔记本上,没想到几年后竟然从彭菲的口中听到!这就是她的真心话吗?我的心忍不住沸腾起来,和我一起沸腾的还有全校的学生,大概这样真情不移的自白实在太具有煽动性了,假如我还不认识彭菲,那么我也很可能被其深深地打动,但我现在除了远远地望着她之外,内心还是充满了悲哀,而这时候的彭菲,脸却羞涩地红了,她的脸红让人看起来还是那样的活泼、年轻。
该到签名售书的时候了,刑主任说中文系的老师都可以拿到安静亲笔签名的新书,而且还是免费的。但我现在似乎不想再看她的书了,因为谁都不知道她其实是彭菲而不是安静。当我知道这个真相后,我便觉得没必要再对她的作品深究下去了,我懂彭菲,所以不想在她的作品中看出一个安静来,那样无论如何对我都不够真实。于是我默默地向门口走去,这样的重逢让我走得失去了常态。
不过她究竟还是发现了我。快出门口时,班上的一个女生突然叫道:“夏老师,你到哪儿去?该你拿书了。”就在那一刻,我的直觉告诉我。彭菲,她一定看到我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竟然感到欣慰,尽管有点手足无措。我略感艰难地转过身来看到了彭菲,她也看到了我,我发现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当我还来不及参透这种表情的涵义,她已经低下头去为别人签名了。我一直站在那儿静静地等着,在这漫长而尴尬的等待里,我竟也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似乎很迟钝,我一直认为自己很了解彭菲,但为什么却来不及看透她脸上经常一闪而过的微妙表情呢?也许我根本不曾真正了解过她,一想到这,我便无奈地觉得彭菲仿佛离我很远了。
我是最后一个拿到那本免费书的,不是她最近才出的新作,而是她蹬上文坛的处女作,书名叫《暗示》。在她在那本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时,我发现她的手几乎在颤抖,看她好不容易写下“彭菲”两个字时,我解围似的笑了:“安静这个名字取得不错嘛,蛮好听。”话一出口,我才猛然发觉自己这不是在讽刺她吗?于是我又忙解释说:“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可别介意。”而她的反应却很淡漠,好像没那回事似的。她还在书上写着什么,不过我却不敢凑近认真看,因为我觉得不管怎样都不该再靠她太近了。写好之后,她笑了一下,把书递给我。我马上接过来,寻找寄托似的翻看书的扉页。假如在看之前能猜到她会这样写的话,我想自己当时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看的!但我却偏偏翻开看了!而之后的心情简直有点难以形容的刺痛!因为她在扉页上写着:夏枫,生日快乐!祝你今后事事遂心,东风不减。这是她七年前留给我的最后几句话,之后便一走了之了。今天她旧话重提,于我却是再一次地让伤口裸露出来,并且呈现在她的眼前。但是我能怪她吗?我不能!所以我隐忍住自己的冲动,冷冷地说了声“谢谢”就准备转身而去,就在这时,彭菲叫住了我:“夏枫,等等我。”我本不想等,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找不出拒绝她的理由。这又让我想起了当年。那个时候,不论彭菲叫我去做什么,我都会乐呵呵地去做,而且还务必做得妥妥当当。她经常埋怨我不懂拒绝,善良得几乎失去了主见。也许是的,但我真的很想对彭菲好,我认为没有人会对善良有偏见。
我站在礼堂的门口等彭菲,在这漫长而尴尬的等待里,我无意中看到了段纹,她正急冲冲地往校门外走去。我知道她正赶着去菜场买菜,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所以她早上一起来就在我面前计划着该做些什么菜来为我庆祝。看着她那渐行渐远的身影,有好几次我都想叫住她并且和她一起去,但最后我却没这么做,因为我觉得无论如何都得等彭菲,不管是出于男人的大度,还是出于未曾消失殆尽的惯性。
“你过得好吗?”在余晖浸染的林荫道中,彭菲终于打破了沉默,之后,她便静静地等着我回答。我没有回头看她,只是敷衍地说了一句:“挺好。”就再也不作声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在那一刻,我几乎认同了继成的说法:彭菲,她是一个游戏爱情的恶毒女人!七年前她就这样闷声不响地伤害了我,现在倒好,她竟然还问我过得好不好!我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那种感觉就仿佛是一个人捅了我一刀之后,又假惺惺地转过身来询问我伤势如何。难道彭菲真的变了吗?想到这,心里便有一股难以克制的愤怒,但我怎么都不会冲她发火的,因为只要我一转身稍微地瞥她一眼,那个七年前的彭菲便愈加真实可感,难道真实是我的感觉错了吗?
我茫然地环顾四周,才猛然发现这里的一切竟如此熟悉!桔黄的路灯亮得恰到好处,灯下有几个学生正在兴致高昂地打羽毛球,男生发球的动作格外的温雅,而女生虽然笑得有些造作,但声音却也透出几分无可厚非的动听。看到这一切,我突然想起当年彭菲曾经在这里给我取了个外号。她笑着叫我“三陪”,因为当她喊着要减肥时,我便陪着她在这里打羽毛球;她说无处可去,就会喊我出来陪着她沿这条林荫道一圈圈地散步,而遇到她心情不好,我也会陪着她逛街,但这样的次数并不多,因为彭菲在我面前总是一副快乐齐天的样子,有时候几乎让我觉得,她依然很孩子气。
回忆如洪水一般排山倒海地向我压来,简直到了一种以假乱真的地步。两旁的樟树飘出隐隐约约的清香,有好几次,我都恍然觉得自己仍在七年前陪着彭菲在这里散步。在这种恍然若梦的感觉里,我的心也渐渐地平和起来。也许我该原谅彭菲,不管她曾经做过什么,但她留给我的回忆也足以让我付出真心去咀嚼。
作出这样的决定后,我终于回过头去看彭菲,这才发现她竟也望着灯下的男男女女愣愣地发呆,眼里流露出无限的落寞。她没发觉我在看她,而我似乎看到她心里去了,但这一发现几乎让我不敢相信,因为我心中的那个彭菲无论如何都不会有这种表情。而眼前的彭菲却把这种表情背后的涵义演绎得那般歇斯底里,那种感觉足以让我去诅咒生活,而彭菲也在那一刻顿然老去了。
一只蚊子悄悄地落在她的手臂上,我几乎条件反射似的一巴掌拍过去,蚊子的生死倒是其次,但那”啪‘地一声响起却让我和彭菲都吓了一跳。她轻轻地尖叫了一声,继而带着疑惑的目光望着我,而我的脸却早已通红。“没想到你这么招蚊子。”我尴尬地为自己辩解。
“我一向都招蚊子,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彭菲语气淡淡地回答。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到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在极力抑制着一种强烈而又莫名其妙的情感,我不知道这种情感到底是什么,只是感觉到罢了。
天色越来越晚了,我想到段纹还在家里等我,心里就觉得很愧疚。于是我停住脚步对彭菲说:“对不起,他们还在家里等我,我想我该回去了。”彭菲听了之后,微微地吃了一惊,又马上恢复常态,脸上露出了歉意:“哦,真是不好意思,耽搁你半天,那么就在这儿分手吧,有机会再见。”
“我送你回去。”我假意客套着。彭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于是没有让我送她,一个人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我是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之后才离开的,算是目送。在那夜色苍茫里,我发觉彭菲走起路来全无生气,仿佛是一个幽灵在飘。也许是太瘦的原因吧,我胡乱地揣测,心里一片怅然。
在回家的路上,我又忍不住想起那段挥之不去的往事。那些事只会在静默无人时才拼命地敲击着我的心扉,正如现在这样。七年前,我从这所大学毕业,当别人都在为工作四处奔忙时,我和彭菲却有点闲得过分,因为我们早就约好一起去浙江了,而那边的工作也早已为我们安排好了。
5月20号是我的生日,我把那天给忘了,但彭菲却记得。那天一大早,她突然打电话给我,要我无论如何都得去机房一趟,因为她在那里等我。“无论如何都来吧,我在这里等你,不见不散!”说完,还不等我回答就挂了电话。彭菲永远就那么任性,有时候也有点不留余地,但我的依顺却不是永远的,那天,我因为一点小事而没有去赴约。傍晚的时候,我还是见到了彭菲,又是她约我出来的。一见面,我打算向她解释早上没去赴约的原因,但她却笑着阻止了我。“生日快乐!”她把一个猪排包递到我的眼前,又说了一句:“这是给猪吃的。”她笑我也笑了。彭菲总是这样,不期然地给人惊喜,而她又总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把自己对别人的好都淡然带过,让人觉得理所当然的自在,但事后细想,又有了一种韵味绵长之感,这正是我喜欢她的地方。
其实我已经吃过了晚饭,但为了让她高兴,我还是在她面前假装狼吞虎咽地吃下了那个猪排包。吃的时候,她一直微笑着看着我,样子疲惫而孤独。有好几次我都想开口问她怎么了,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我想今天早上的事她可能有点生气了,因为我从未在任何事上面拒绝过她。算了,还是以后跟她解释吧。那晚分开的时候,她又送给我一个自制的小卡片,里面写道:“夏枫,生日快乐!祝你今后事事遂心,东风不减。”没想到这竟是她留给我的最后几句话,一直到今天的再次重逢。
我心事重重地往家的方向走去,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一股熟悉的饭菜香气迎面袭来,这种味道让我本已消沉的心又猛地一震,继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愧疚之情。我赶忙翻开书,撕下了那张留有彭菲字迹的扉页。而段纹也在这个时候抱着女儿出来了。
桌子上的菜很丰盛,也都是我平时最爱吃的。那晚,我吃了很多菜,喝了很多酒,还是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因为我知道这样段纹就会很高兴,但不知为什么,我又不知不觉地想起了一段话:“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晚饭之后,段纹和女儿都睡了,而我却怎么都睡不着。我不想刻意地去回忆一些事情,但有些往事却像一把锤子一样,不停地敲击着我的脑袋:“起来!想一想,当初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于是往事又像潮水一般慢慢地湮没了睡意……
生日过后的第二天,我去找彭菲,但她的室友告诉我,彭菲昨天就已经离校了。“难道你不知道?”其中的一个同学惊讶地问我,“昨天我们要帮她搬东西,她都不让我们搬,说有人在楼下等她,我还以为是你呢。”开始我以为她们在开玩笑,到最后我才明白是真的。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都在找彭菲,但彭菲却消失得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毕业典礼上,我听到有的同学闪烁其词地说,彭菲在福建,跟数学系的一个男生在一起,那个男生是卫继成,我最好的一个兄弟。我开始并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但最后却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因为不久彭菲便在校友录上留言了,她说她在福建一所高中教书,新的起点,新的人生,她想忘记一切,再开始一切。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说给我听的,但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对此作出任何回应。
我没有去浙江,并开始了漫漫的求职之路。后来,班主任告诉我,中文系缺一个辅导员,问我愿不愿意留校。当时我觉得怎么样都行,于是就留校了。半年后,又传来了彭菲结婚的消息。班上的同学都很惊讶,因为谁都不会想到她竟然是班上第一个结婚的人。那时我就想,彭菲真的忘记一切了,她又有了自己的新起点。但是我呢?我的起点又在哪?有的时候我也很想像彭菲那样迈开步子走出去,但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我走不出去,那颗消沉的心仿佛是一个无精打采的牢笼,它让我站在原地泥足沉陷,并且越来越沉默了。再后来,有人说彭菲离婚了,也有人说彭菲离开了福建,不再当老师了。听到这样的消息,我总会把当年彭菲的不辞而别再细细地咀嚼一遍,也许她的决定就像当年一样。而咀嚼的结果是:我竟然悲哀地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了解彭菲了!
彭菲离开后的第五个冬天,我也结婚了,妻子是段纹,也是一个留校的老师。段纹比我小四岁,在校团委工作。段纹的活泼总是透明的,让人感到一种了然于心的安全感。所以婚后的生活显得平和、温馨,我想这样的生活同时很容易让人产生惰性,一种懒于回忆过去的惰性,这正是我当时迫切需要的。一年后,我们有了个女儿,取名叫涵韵。涵韵的到来让我更加依顺了生活,也渐渐地依顺了段纹。
原以为生活就会这样一年年地依顺下去,但彭菲的蓦然出现顿时搅乱了我的思维。我知道她不能让我的生活发生什么变化,但再次面对彭菲,我的心已不能再像原来那般波澜不惊了。因为我太想明白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些年来,这些疑问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拼命地折磨着我,犹如一包没有解药的毒药。而我这些年的隐忍和接受仿佛就是为了跟这些问题赌上一口恶气。这个时候我也无意中发现了人的一个弱点:人有时候可以去宽容任何事,甚至摒弃原意去接受,但有的时候人也是刻薄的,刻薄得无法去容忍一件看似微乎其微的小事,为了这种自伤其身的情感,人宁愿付出惨重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因为人活着有时候真的太需要答案了。
我想知道其中的答案,但我却不敢开口问彭菲,我害怕这个答案会让我失去现有的一切。我已经受到伤害了,所以我不想让段纹和涵韵再受到伤害。但是当年彭菲的不辞而别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心潮澎湃地思索着,仍然不得其解。也许这就是我命中该承受的一切,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并且强迫自己进入空空荡荡的梦乡之中……
我几次都想打开彭菲送给我的那本书,但最后还是没敢去碰它,因为我时常幻想着那里面仿佛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又是我所无法承受的,所以我没有勇气翻开。我承认我的懦弱,但这种懦弱在好多人看来又未尝不是一种自杀式的责任感。
但是,终究,我还是翻开了那本书,是在接到彭菲死讯的那个晚上。我一气读完了那本书,并且发出了平生第一次的嚎哭。死讯是继成告诉我的,两年之后的一个傍晚,继成突然打电话约我出去,说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告诉我。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咖啡厅里,我见到了继成。继成双眼红肿,样子憔悴不堪,似乎受过了很大的打击。“彭菲死了!”这是我见到继成听到的第一句话。当时我感觉到继成的声音在哆嗦,也觉得自己的骨头在哆嗦。
彭菲是自杀死的。她死在火车奔驰而来的铁轨上,几乎粉身碎骨。继成说,彭菲自杀前跟他打过电话,那也是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彭菲拨通了继成的手机,然后在里面狂笑,笑声最后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哭声:“我不过是需要一点保护,一点带着理解的保护,为什么就这么难?!有些事情说不出来,别人又感觉不到,尽管百般暗示,身边的人仍然浑然不觉,这种孤立无援又有谁懂得?我需要的救赎又在哪里……”彭菲的哭声在继成的耳边断断续续的,“就在那一刻,我仿佛觉得自己对彭菲又有了一种更为深刻更为准确的认识”,继成猛吸了一口烟,神情凝重地告诉我,“彭菲是孤独的,一直都是,她找不到理解她的人,所以一直活得很辛苦。她没有玩弄婚姻,只是她太脆弱了,而我们却一直都不懂。”继成带着忏悔的语气否定以前的看法,但是有什么用呢?彭菲终究还是死了。彭菲的哭声还在我的耳边回荡,而我整个人犹如身临其境,我努力地记住这一切,还试图辨别这种声音从何种方向飘然而至,但火车的轰隆声却如期而来,并且越来越近了……我想挡住这可怕的声音,但是我又该怎么挡呢?我心中涌起一阵阵飘洋过海的悲哀,窗外的生活恍如隔世。
“如果当初彭菲没有跟你分手,她也许不会死。”继成最后对我说,“我知道她心里一直都喜欢你,她跟我离婚也是因为我无意中看了她的日记,里面写的都是你们以前的故事,我还以为我们离婚后她会回来找你,没想到——”说到这里,继成黯然长叹,可以看出,他在心里已经彻底原谅彭菲了。但是又有什么用呢?彭菲再也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原谅而活过来。纵然我知道她对我的爱,我也无法重新去接受,而彭菲也无法再回头。我想彭菲当然知道这一切,所以她才会不住地往前走,走到一个别人都看不到的绝境才停下脚步,猝然倒下。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一头栽在床上蒙头大睡。在筋疲力尽的思维中,往事像鬼影子一般在眼前浮现,那里尽是彭菲的脸:有爽朗地笑着的,也有一闪而过的忧伤。我企图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捕捉到一丝死亡的气息,最后都失败了。彭菲,她为什么就不能活下去呢?命运为什么就不肯放过一个弱小的孩子?泪水浸透了我的梦,却依然浸不透我对死亡的理解!
那本书一直摆书架上,如同一般尘封的往事。我把它抽出来,心中悲哀得不能自已。这是彭菲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而我却没有勇气去接受它,彭菲一定很想我看里面的内容,但是我却没有看。这无动于衷的沉默,又何尝不是一种懦弱?不过不要紧,彭菲,我马上就看,我知道世上有些人仍在缅怀一种不懂拒绝的善良,即使这种善良已经失去了主见。
《暗示》的扉页已被我撕下来烧掉了,我曾经亲手毁掉了彭菲留给我的最后的东西,那是她在我心中走过的一缕痕迹,但是我却一手把它给抹掉了。命运有时真的很残忍,它为了向世人阐述“后悔”二字的深刻涵义,就常常不择手段地让我们亲自毁掉自己最想留住的东西,而痛苦也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分支涵义罢了。
“一些人在另一些人的生命中走过,总想在其心里留下一丝雁过留声的痕迹,但有些人却总是感觉不到,于是便有了无数次的“暗示”,然而,人与人之间的槛不是“暗示”就可以凿穿的。所谓的相知,在某些人看来显得苍白无力。最后只好黯然离去,事过境迁之时,才敢诉诸语言。故事是美丽的,看的人有的会感同身受,甚至于为之流泪;也有人谓之流俗,不乏矫揉造作之疑。但不管怎样,当事人的感受却总是苦涩而决绝的……”这是《暗示》中的卷首语,现在读起来,仿佛耳语一般亲近、游离。
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一字不漏地看完了那本书。那种感觉不像是在看,因为在冰冷的意识里,我觉得自己又见到了彭菲,是的,她来了,而且就坐在我的身边。她木木地看着我,眼睛透明如无物,仿佛对着空气一般。她在讲述她的故事,声音始终是冷森森的,让人觉得她是几百年前就已经消失殆尽的生机,如同十月里的小阳春。故事讲完了,彭菲也走了,但残留在故事中的我,又何时才能抽身而退呢?
当我打开房门时,天已经亮了。段纹带着涵韵仍然在酣睡之中,我静静地立在床前,仔细端详着妻子的脸。那是一张充满生气的脸,有着毫不掩饰的透明。但这种透明是真的吗?谁能肯定它不是被掩饰过的呢?想到这种似曾相识的隐秘性,我顿觉全身有了一种恐惧的战栗。于是我俯下身去紧紧地抱住了段纹,哽咽着对她说:“以后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说出来,只要说出来了,结果可能就会不一样,但有些人为什么就偏偏不肯说呢?而有些人却偏偏感觉不到。”说完,我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出来。段纹没有醒,而我的话语也没有进到她的梦境里。看着她那睡意舒展的脸,我忽然想起一个画面:那画面里的我也像段纹一样在酣睡,在我的身旁也有一个人在不停地诉说着,但我睡得太沉了,所以我听不见,也不知道那影子一般的人是否真的来过。此时此刻,我终于能够感受到彭菲的无助,那是一种隔山隔水的回音,渺茫地等待,却又迟迟不回。
之后的日子里,我一个人常常去那条林荫道散步,渐渐地,有个久远的故事在我的回忆里聚合而成,犹如樟树的清香在我鼻端萦绕:从前,有一个女孩名叫刘夏,她表面坚韧、活泼,内心脆弱、善感。高中之时,父母离异,各自成立家庭之后,无暇兼顾女儿,刘夏仿佛并不在意。大学之时,刘夏寄居姐姐家中,并渐渐喜欢上班上一个名叫晓松的男孩。男孩性格温和、善良,不懂拒绝,就像刘夏理想里的父亲。在此期间,刘夏竟遭受姐夫的百般滋扰,却不敢告诉姐姐,因为姐姐是善良的,所以刘夏想保护姐姐,却渐渐地对亲情失去了信任,往日的恐惧感又涌上心头,但她一直在隐忍,因为她的外表始终是坚强的。直到实在隐忍不住,她准备把这一切告诉晓松,但那天晓松却没有来,她一个人坐在机房里,如坠冰窖。人有的时候很奇怪,可以为了一点别人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改变主意。刘夏悄无声息地走了。刘夏的走,不是无情,不是赌气,只是去寻求新的安全感。但是那所谓的安全又在哪里呢?人可以躲避危险,却摆脱不了危险所带来的阴影,所以人常常要借助外力来填补这种阴影,而那些外力又常常因为不理解而显得无动于衷,因此,有些人的孤独是歇斯底里的。如此这般,造就的人生在别人看来总是莫名其妙而有些恶毒的,这同样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不可理解。
故事很简单,是一些毫无新意的悲欢离合,外人看来犹如看一则司空见惯的小道消息,就如同疯狗咬伤人之类的,旁观者的惊心动魄终会烟消云散,而当事人的痛和恐惧却是永远而无法言传的——“这就是暗示”,我仰望若无其事的夜空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