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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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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亦然蹲在巨石下边忧伤了一阵子,觉着此情此景自己怎么也该对月吟诗一首,聊以抒发此时的悲惨境遇,不然何以万古流芳。
抬了抬眼发现天上莫说月亮,他连哪一块是夜空哪一块是树荫都分不清。
夏亦然扭了扭身子,觉着衣裳湿淋淋冷冰冰地黏在身上,手掌面颊都沾了烂泥的感觉着实不好受,只好收起伤春悲秋的心,重新摸索着上路。
既然找不到能借宿的农家,那便只能连夜赶路,早日到达溪湖小镇,也能寻思着将身上清理清理。
夏亦然叹了口气,睁大一双圆眼细细辨着道路往前慢悠悠走着,时不时踢到几块石子。
这一次夏亦然竟然又没有走上多久,不过几十丈距离,就见着了山腰间的一座神龛,再摸索过去,树荫间果然搭着一间小土地庙。
庙里香火已经被雨丝扑灭了,小土地庙不到一丈长宽,连个门也没有,就那么敞开着,里头供着土地公和土地婆的泥塑雕像。
雕像前边有些未燃尽的香烛,看上去是有山间住户常来供奉的。
窄小的土地庙有一半地方都被雨水沾湿了,地上没有铺砖,仍是些黄土。靠近神像的地方才有些干爽地方,也没见着蒲团,不过是些枯干稻草潦草地摆在泥塑前头。
夏亦然显然顾不上那么多了,此时莫说稻草,就是一块干燥的泥地能给他他也心满意足了。
夏亦然取下背上包袱,想着好歹将一身湿透的脏衣服先换下,窝在这芝麻大小的土地庙先睡上一晚再说。
明日有了日头,天色明亮些,再去山间找些吃食果腹。
夏亦然借着几乎辨识不清的天光,摸索着打开包袱,触手一个硬邦邦的圆条,夏亦然掏出来一看,瞬间乐了:嘿,火折子!
夏亦然没细想自己下午翻找包裹时没有没看见这玩意儿,因为此时的夏少庄主已经被这惊喜冲昏了头脑,心道该是哪个下人临行前偷偷塞进自己包袱里没让自己发现的。
小少爷吹亮了火折子,一抹小小的红色火焰跃动在夏亦然掌心,如同漫长黑夜里寻到这窄小容身之处时心中燃起的一星希望。
土地神前边供着的小半截香烛被燃上,夏亦然又将一地稻草拢了拢,燃起个小火堆。
忙完这些没用多长时间,此时夏亦然身在山中,他也不知此时究竟是个什么时辰,只是觉得这一日下来,整个人都困倦至极。
从包袱里翻出两件替换的衣裳,小少爷借着火光一颗颗解开身上沾了污泥的湿衣,在这山野间也顾不上许多了,三两下便将自个儿扒了个干净。
身上有些泥水印子,小少爷不想弄脏了干净衣裳,便撅着屁股蹲在地上翻找着包裹,寻思着自己包袱里该有干净布巾才对。
这一翻找也没用上多久,只是光裸着身子的小少爷还撅着屁股对着土地庙门口,那一路指引着小少爷寻到此处,此时仍旧隐在林中盯着小少爷看的“大侠”自然是望了个一清二楚。
灯光不亮,不过是个稻草扎起的小火堆,却映着小少爷的脊背雪白雪白,双腿纤长匀称,一身奶白色肌肤光滑如玉。
夏亦然找到布巾擦干身子,又烤了会儿火,直到稻草燃尽了庙里又只剩烛光时,才觉着身上暖和过来,便匆匆穿上了衣裳。
肚子咕噜噜叫唤几声,夏亦然自从午时吃了碗面条填了填肚子之后,便再未进半点食物。取了水囊一股脑灌了下去,试图将空荡荡的胃部撑起来。夏少庄主蜷起身子窝在土地庙最里头,借着火光哄自己入眠。
望着远处昏黄烛光下有些模糊的夏亦然的睡颜,颜倾寒绷着的一根筋终于松懈了下来,叹了口气,侧身跳到在高些的树枝上,半躺下闭起了眼。
不过是第一日而已,自己便能让这小少爷折腾碎了一颗心,不知往后还有多少神要伤。
颜倾寒暗自好笑,笑自己这些日子的古怪行为,传出去让人知道大名鼎鼎的影流剑侠,竟然为了他夏亦然小少爷做了这偷鸡摸狗的事儿,不知要让多少人吓掉了下巴。
脑中小少爷长大后挺直漂亮的身姿挥之不去,颜倾寒干脆收敛了驱赶雨丝的内力,让渐渐微弱下来的雨丝一滴滴全数打在自己身上,好强迫一颗躁动的心冷却下来。
时候未至,时候未至。
切莫焦心,切莫焦心。
颜倾寒反反复复念了这几句话,迷迷糊糊也合上了眼。
年少的爱恋便是夏日树木间浮动的光影,薄似轻纱却偏偏成了恒久烙印。
第二日果真晴好,山间恢复了前日的和煦春光,世间的泥泞浊气被那一阵山中暴雨冲刷了个干净。
夏亦然不改劣性,直直睡到太阳当空才醒过来,草草收拾了自个儿,便见着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
来人竟然是昨日在山顶小屋里见着的农妇,夏亦然吓了一跳,心下害怕这人再冤枉自己想要非礼她,便提着包袱三两下窜到了小庙后头,想等这农妇拜祭完了再上路。
农妇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从竹篮里取出些简单的吃食,一碟子馒头一碟子山里的野果子,三叩九拜念了些求保佑的话便起身走了。
等人走远了夏亦然才钻出来,望着笑眯眯的土地公土地婆的塑像咽了咽口水。
夏亦然朝泥塑拜了拜,咕哝道:“人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时我已经饿的半死,不如二位救我一命,权当为自己造了浮屠……罪过罪过。”
说完便端起馒头果子狼吞虎咽起来,从昨儿下午到此时,夏少庄主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不曾进食,早已经饿的头晕眼花的。
夏小少爷此时也没空怨天尤人了,别说饿肚子,娇生惯养的夏亦然早前就连粗糙些的食物都未曾入口过,但此时嚼着这干巴巴的馒头和全无甘甜的果子,竟然觉得格外幸福。
夏亦然越吃越觉着有些难以下咽,倒不是别的,只是喉咙之间有些明显的痛意,夏亦然摸摸自己额头,触手滚烫。
小少爷知道自己这是风寒了,但此时这荒郊野外的,即便手脚无力头脑晕眩,也只能趁着天色明亮之时赶紧赶到溪湖小镇去,否则今夜怕是连容身之处都没有,更别说能找个大夫之类的了。
夏亦然吃了些食物,又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东西包进包袱里,才对着土地庙的塑像磕了个头,起身走了。
赶路的时光并不好受,山间如昨日一般莺飞蝶舞,只是身上难受的小公子已经没了先前的心情,昏昏沉沉埋着头赶路。
越过溪湖小镇的界碑,没多久夏亦然便到了镇子中心。镇子不大,却因着地理位置的关系,成了江湖人士常常聚集路过的地方,因而镇子里应有的一样不少。
镇子中心的集市正热闹着,此时不过下午光景,离落日还有些时候,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江湖人士多的地方,自然流民也多,可怜夏少庄主这一身狼狈的样子,头发上还沾着些干掉的黄泥,竟是被来往的路人当成了流离至此的小叫花子。
夏亦然往年随着夏无尘在些江湖盛会上也露过脸,江湖上无人不知映月山庄有个骄纵漂亮的少庄主,眉目如画天真如许,只是这性子却是傲了些。
若是往日里,夏亦然这般模样的少爷公子,走到哪都是要被人多看上几眼的,只是此时小少爷披头散发,衣裳都沾了赶路时不慎碰上的尘土枯叶,任谁也不会将这少年于映月山庄那被捧在天边的小庄主联系到一起去。
夏亦然掏出水囊,这一路山风吹过来,喉头又更难受了些,勉强就着冷水吃了半个馒头,夏亦然蹲在路边思索下一步如何是好。
眼前一双双行人的鞋子晃悠过来,又晃悠过去,夏亦然满脑子迷茫地发着呆。
“叮当——”
一个铜板在青石地上弹了几下,落到夏亦然跟前。
夏亦然疑惑地捡起那铜板,抬头望见一个包着头巾的老妇人和蔼地朝自己笑了笑:“哎呀,这么漂亮的孩子啊……可惜了……”
老夫人嘟哝着走远了,夏亦然发热的脑子里一团浆糊。
片刻过后——
“娘的!老子不是叫花子!”夏亦然生气地辩驳着,只是老妇人已经走远了。
夏少庄主眼圈有点红,心头有些委屈,但也知道老妇人是好心,自己总不能为这事追上去找人打一架吧,想想也只能作罢,将那一枚铜板揣进袖子里。
怕再蹲下去会被人丢铜板,夏亦然只能一脸郁闷地在街上茫然晃悠。
好歹也是江南第一大门派的继承人,竟然也有沦落到一身狼狈蹲在路边等人丢铜板的时候,夏亦然撇撇嘴,心头很是不好受。
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夏亦然觉着自己再拖下去搞不好要染上肺痨死在路边了。
抬眼望见路边一块招牌,大大的“当”字印在门帘上,夏亦然吞了口口水。
其实那小贼并没有摸走夏亦然身上所有的值钱东西,或者说,夏亦然最值钱的物件根本还留在身上……
那是一柄匕首,上古十大神兵之一,映月山庄的镇庄之宝之一——银月匕首。
小少爷自小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因而去年小少爷十六岁生辰,夏无尘便将这匕首传给了夏亦然。
映月山庄最出名的功夫是剑法,而全庄上下只有夏亦然练的是匕首功夫,自小由夏无尘亲自指点他,为的便是映月山庄能有人继承了这柄神兵利刃。
夏亦然从靴子里拔出匕首,刀鞘上整块西域宝石切割镶嵌成的银月标记早已成了映月山庄的象征。
夏亦然满心苦楚,细细抚摸了那花纹一遍,想了想又将匕首插回去……好歹是镇庄之宝,若是真典当了,怕是此生便再无颜面回到映月山庄了。
这边夏亦然正愣怔着,却还是敏锐地感受到身后那股子不容忽视的气息——有高手!
那人从背后一掌拍来,掌风却十分柔和算不得凌厉,饶是如此,夏亦然仍是下意识侧身躲过,扭头就是一个擒拿手:“敢偷袭你爷爷,找死么!”
只是那人功夫似乎比夏亦然预料的还要好上一大截,夏亦然与他过了几招丝毫不占上风,反倒被那人擒住,死死地压制在墙边。
“你他娘的想干什么!”夏亦然愤怒扭头,小爷我都苦逼成这样了你还要来找麻烦,是要找抽吗!
“呵,”那人轻笑一声,与夏亦然过了几招连气息都不曾乱过,悠然道,“这几年功夫是见长,脾气怎么倒还是个小孩子。”
夏亦然扭头看清了那人的脸,微微一愣,那人也随即松了手。
夏亦然扭过身子,与那人的距离不到一尺。抬起头,阳光明媚,背着光的那张脸似乎染了光晕,如同掩在最绚烂的光芒之后,叫人一阵心悸,俊朗的天地无色。
五年不见,这人眉眼之间早已褪去了十八九岁的稚气,多了好些成熟的气息,五官也深邃了许多,更添几分成熟稳重。只是那双眼一如记忆中那般模样,如星辰闪烁。
一身白衣格外惹眼,夏亦然对这人自是再熟悉不过——
“颜倾寒!”夏亦然见着这人就咬牙切齿,因为所谓影流剑侠颜倾寒,是夏少庄主此生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
“然然。”来人自然是一路跟着夏亦然来到这溪湖小镇的颜倾寒,此时这人笑眯眯的,显然心情极好,因为望见了这小少爷眼中那藏不住的惊艳。
颜倾寒自负地摸摸下巴,能镇住夏亦然的脸自然是不同寻常。
夏亦然则是满心愤愤,颜倾寒是映月山庄老庄主,也就是自己老爹的养子,是夏无尘多年前至交好友的孩子,只是那位曾经名震江湖的颜大侠英年早逝,留下颜倾寒成了遗孤。
当年夏无尘已经年近而立了,夏夫人也未有一男半女所出,夏无尘疼惜爱人不愿纳妾,这子嗣问题成了整个映月山庄的一块心病。而此时又有至交兄弟离世,夏无尘便将这孩子抱回来,当成亲生儿子在养。
颜倾寒长到六岁夏亦然才出生,于是当年尚在襁褓中的夏亦然便有了这么一个劲敌——武学天才颜倾寒。
颜大侠当年曾是独步武林的高手,亲生儿子自然继承了那份武学天赋,自小学什么成什么。再加上年长夏亦然足足六岁,自然是处处压了这少庄主一头。再加上夏亦然的确天赋不高,没能继承夏无尘的天资不说,只将娘亲的倾城相貌继承了个十成十。只是男子要这等相貌又有何用,于是夏亦然成了江湖皆知的花架子,放在映月山庄里倒是好看,拿出来在江湖上,武功却是输了好些青年才俊一头。
夏亦然越长越大,就连映月山庄里也开始有了传言,说夏无尘打心眼里欣赏颜倾寒这个养子,养子不逊亲子,将来继承映月山庄的,指不定到底是夏亦然还是颜倾寒呢。
其实说到底夏亦然也是无辜,当年小少爷尚在襁褓之中时,六岁的颜倾寒早已打好了基本功,学起剑法也是有模有样;而当小少爷到了六岁识字念书的年纪,十二岁的少年颜倾寒早已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
好不容易十二岁夏少庄主盼到了颜倾寒离开映月山庄出门闯荡,还当自己终于能放下心头的担子过上舒心日子慢慢修习武艺,却连连听见颜倾寒的名声渐渐传遍了整个江湖。
武林大会一战封神,带领江湖正道摆平西南魔教,受到武林盟主墨非安赏识,连连得到指点之后武艺更是上了一层境界,影流剑侠的名号越来越响,而后江湖中行侠仗义的事儿,从来也不会少了颜倾寒一份儿……
而天资不高的夏亦然,只能苦哈哈地猫在庄子里日夜苦练……天分不高,便只能以勤奋来补。
说到底,夏亦然此时的年纪还不及当年颜倾寒离开映月山庄的年岁,只是世人评价到这花架子少庄主的时候哪会顾及这些,一句“天资平平”足以让他在武林中输了天才颜倾寒十几条街。
在绝大多数庸人眼里,“天才”的分量总是要大过“努力”的。似乎所有人都以为,努力的人并没有什么值得尊敬的地方,总是觉着不论换了谁,只要肯吃下这份苦,便能成事……却不曾多想又有几个人能脚踏实地地去吃苦。而对于天才,众人反倒怀着敬仰的态度,因为那是一份自身永远得不到的好运气,是无论如何肖想也求不来的东西。
因而即便颜倾寒离开了映月山庄五年未归,夏亦然也依旧将这个名字列在自己最讨厌的人名单榜首,估计此生都不会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