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师》迟栖烟小号

5、入局

　　“很快，就好了……”
　　纤长十指灵活地在手上物什间游移，十指翩飞如跃动的蝶影，从重重翩跹幻影之间显露出偃师手中雕刻的东西。
　　那是一颗人头。
　　“呀，终于完成了。”语意暧昧不明地赞叹了一声，红衣偃师满意地勾起了唇角，旋即以近乎虔诚的姿态将那颗人头细心安置在一旁木头雕刻的无头男尸之上，直到拼到完美无缺，仿佛从未离开过这一具身体。
　　“可惜你没能将他带来，否则，尸傀可比这物傀好得多。”偃师低叹一声，引着少女来到那傀儡身旁。
　　少女仍是怯怯，却撑着上前一步，伸手抚上了拼得完美的头颅，一半悲欣交集一半震惊讶然的神色跃上她娇俏容颜。
　　“这，这是真的？”
　　木制的头颅雕的栩栩如生，唇口眉目皆细致非凡，几乎可见木面上纤毫毕现的肌理，甚至连他唇畔惯有的一丝温润笑容都清晰可见，乍一看去，当真如真人一般，简直，就像是少女那被丝线重重束缚的恋人。
　　“头发，可带来了？”偃师随手控制傀儡立起身子，面具下薄唇勾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傀儡于重重线缚下动了动四肢，对着少女伸出手来。
　　宛然，活人。
　　少女一怔，连忙从袖中小心翼翼取出锦囊恭谨递给偃师，神色谨然间不自觉显出了几分焦灼，又小心掩了下来。
　　偃师看了看少女，顾自勾起冶艳笑意，修长十指轻巧如捻落花般勾起那一缕纤长发丝。
　　少女恋人的发丝于他指尖灵动地旋舞，迅速结成一枚细致发结，玲珑地绾一个小小的神秘符文，而后被偃师小心地系在傀儡的食指上。
　　满意地看着那枚发结连同那符字一同牢牢束缚住傀儡的食指，那幽冷的黑色竟如有生命般闪动着妖异的光芒。
　　不过，那少女，却看不出来……
　　“好了。”
　　漫不经心地丢下一句，偃师依旧维持着妖红笑意，十指间光华奕奕的丝线瞬间断开了连接，反而涌动着隐入傀儡精巧的关节，终而消逝无痕。
　　而失却了丝线操纵的傀儡也并未就势软回一堆木头，“他”依旧垂着眼睛静静立着，姿态挺拔，风姿秀颀，真正如同她心念所系的恋人。
　　少女看着那静立的偶人，一双妙目已是泪光盈盈，神色是灼灼而忧郁的悲欣交集，近乎已痴。
　　猎物已然入彀。
　　“如今他的魂魄已然引入傀儡。有了这身体，除非魂飞魄散，否则再不会死。”偃师悠然一笑，懒懒解释。
　　永生不死，但一死，便是永灭……
　　“至于你，该付的代价……”
　　“无论什么代价，我都不会有丝毫怨言！”看似怯弱的少女猛然截过了话头，褪去了温柔如水，倒显出其下坚如玉石的底子来。
　　“的确，用一半寿数交换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多么划算呢……”偃师半真半假地赞叹一声，眉目间有奇异的神色一闪而逝，再度漫不经心开口。
　　“契约已订，你二人寿数尽时，我自会前来收回契约，取回我该得的。所以，你现在便带着他离开吧。不要将这秘密告诉任何一个人，真正需要我的人，自然能找到我。”
　　竖起一根手指横在唇上，偃师笑得冶艳无比。
　　“终有一日，我们会再见面的。”
　　少女听得似懂非懂，却坚定地点了点头，矜持地施了一礼，便牵着那个傀儡走出了神秘的“雾影春阙”，姣好面上尽是对美好未来的期望，那期望，美得也仿佛太不真实的幻梦空花，浮云烟华……
　　送走了少女，偃师敛去了素来漫不经心的笑容，神色转为沉然的冷漠，，古井无边的幽寂黑暗，似乎冰封千年的冷。
　　这般艳异的对比更凸显他妖丽容色，即便他冷冷眯了眼，那慑人幽艳也未曾消失半分。
　　只是，若仔细去看，仍可于他几乎沸腾的冷厉眉目中辨出如琥珀玉髓般沉然郁积的哀伤，与一线，倏忽而逝，却不容错过的喜色。
　　毫不犹豫旋下镶金错玉的宝镜，因了突兀的缺失而与周围琳琅宝光格格不入的黑洞转瞬裂开，扩大，直至成为一个可供一人进入的漆黑之门。
　　红衣人影迅速闪进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转瞬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涌动不休的黑烟转瞬于他身后阖上方才的缺口，完美地弥补起空缺的亮色。
　　穿过了长长的甬道，再度出现的是一间小小密室，完全坚冰铸成的密室泛着凛凛寒气，涌动的烟气几乎掩过了其中置身的女子。
　　蓝衣白裘的美人斜倚在寒冰之榻上，墨发流转铺展下雪白狐裘，苍白绝美的容颜还隐有笑意，却已凝成冷寂弧度。
　　无数丝线从她细致的关节处延展出来，勉强维持着她些微动作的丝线密密麻麻悬满冰壁，远看仿佛一张无边无际的蛛网死死缚住了那冰冷的傀儡美人。
　　红衣偃师娴熟地绕过重重丝线，直至来到美人斜倚的榻上，看着那美人永远美丽却无法灵动的笑意，冰冷眸中才挣扎出温柔的怀恋般的神情，潋滟水光辗转而过。
　　偃师小心翼翼地环上美人纤细的肩膀，温柔的近乎惊心的手小心覆上美人冰冷容颜，寂寥的笑意催出近乎絮语的呢喃。
　　“阿妩……”
　　然而，纵然已拼尽全力地守护，那绵延无边的丝线却仍承不起一丝一毫温柔，一道短促的断裂之音后，无边无际的丝线仿佛同时受到什么牵引一般齐齐断裂，勉强靠丝线支撑形容的傀儡美人顿时颓然地软成徒具人形的木头，从他温柔怀抱中退了出去，依然微笑的头颅瘫在木头之间，生生又多了几分慑人哀艳。
　　偃师维持着空洞的怀抱，温柔笑意僵在了唇边。许久，许久，才缓缓将理智逼回眸中，他猛然抱起傀儡美人惨淡的头颅，将脸深深埋在了“她”流泻一地的墨色长发间，声音不复惯然的华丽慵懒，彻骨的冰冷间浮着冷厉的决绝。
　　“还有九个，还有九个了……马上法术就将完成，血之魂城，只要完成，你就可以恢复了……阿妩，我就快要做到了……你等我，再等不久，你就可以回来了……”
　　他埋首于她发间，眉峰紧锁，看不清锋利神色，唇畔却渐次浮起了妖红笑意。
　　“是的，阿妩……已经不久了……”
　　想必，那个与他交易的少女，也该带着她的傀儡恋人，离开“雾影春阙”了吧。
　　呵，付出一半寿数，交换已然离开的恋人回到身边……即使是假的，就算是假的，又有多少人心甘情愿受骗呢？
　　又有多少人甘愿如此孤注一掷呢？
　　是的，不需要多久了。
　　世人皆是贪心，而贪心也是该付出代价的。情是贪，却总有人不自觉深陷其中。求仁得仁，各取所需，又有什么不好呢？
　　阿妩，阿妩，很快，就可以了……
　　而那少女，门外早已置办好了马车，车里准备好了一切。她将与她的恋人一起远走高飞，不理尘事，过最幸福的日子……
　　沉湎于对未来美好幻想的少女并未看见，一直沉默的偶人骤然张开了木质双眼，而她的食指之上，逐渐浮出一个小小的符印，恰如偶人食指上缚着的发结……
　　……
　　青空已于客栈坐了一夜。
　　未完成的固魂之术尽数反噬在了她身上，她强自压下胸中涌动的腥甜，眉目深锁，纤长十指轻叩在木案之上，清脆地击出悠长的调子，剪水双瞳平湖万里皆封冰。
　　凰泠玉中魂魄气息越来越弱，她却未再注意。
　　“不能……吗？”骤然挑起轻笑，青空猛然握紧了玉簪，神色渐冷，“故人，你果然不愧是偃师……只是，这一回，你又有什么目的？”
　　亳无疑问，凰泠玉是真的，其中封着的魂魄也是真的。至于那个故事——她仍记得，偃师的傀儡妻子正是在天界诸人联手之下魂飞魄散，她仍清晰记得”她”魂魄的气息。
　　只是这两个莫名出现的偃师，立场却完全大相径庭，却都对当年之事态度暧昧……她竟不知，到底是谁如此故布疑阵，引她前来？
　　不过，还有真的凰泠玉……无论谁才是偃师，又是否仍在暗中窥探，只要凰泠玉还在，他终究还会再来。
　　终于勾起清冷笑意，青空目光越过重重镂花窗棂遥遥递向碧台上人头攒动的青帐，在看向帐中那个清秀文弱的说书人时，不动声色地凝滞下来。
　　纵他并不是……也少不得知道些什么……
　　“朱楼幽阁一改往日习惯，古旧巨锁牢牢锁住四厢楼阁，乌沉铜纹缭绕绞缠，以劝诱的姿态牢牢困住挣扎其中神秘的巨兽，一遍一遍撩拨着甜美而危险的邀约……红衣面具的偃师悠然立在黑暗之中，鲜烈红裳如地狱红莲业火般灼灼绽放。”
　　“他立身之处，早己立满铺天盖地的傀儡，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姿态神色各不相同，喜怒哀乐皆有，却无一例外于眸中燃烧着无尽的痛楚，还有，带着清晰恶意的诡秘笑意——那是，猎食者看到猎物濒死的魇足笑容。”
　　“‘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
　　“无数傀儡之中，沉默地立着一个挺拔高大的青年男子傀儡，衣饰华美，容色生动一如活人，木制的瞳孔张开漆黑的空洞，沉默地注视着红衣偃师。“
　　”一个纤细少女瑟瑟缩在傀儡恋人冰冷的怀中，神色是近乎绝望的惊惶。一丝不苟的游仙髻，青鸾步摇流转扶摇珠光，水蓝色蔷薇纹襦裙贴了绣银蝴蝶纹样，雪色披帛低垂如流云轻绕。可不是当初那个与偃师定下契约的少女？”
　　“可少女此刻面上却分明不是当初欣喜，反成了锥心刺骨的绝望，也不顾什么风雅仪容，歇斯底里地质问着:‘你骗我！你明明说过不是这样的！你明明说过我与他寿数均分，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的！怎么可能……你骗我！’“
　　”娇美少女哭得撕心裂肺，抓着傀儡恋人的手指不禁深深陷入木头的肌理，而后清脆地断裂在冰冷的木头之中。“
　　”而她满面泪痕，失力跪了下来，失神般地喃喃:‘你说过的……你答应的……他会回来，永远不离开……可你骗我……你骗我……’”
　　“偃师只是冷冷眯眼，再懒得伪装温柔的假面，眉目笑意讽刺如覆万里寒霜:‘我可从未骗过你，这一切可都是你自愿，从你拿到纸鹤之时不就应该有所察觉吗？没有执念的灵魂，又怎么可能看到我的通灵纸鹤并找到雾影春阙来呢……’”
　　“他冷然一笑，伸手点上少女眉心:‘你明知他已死，却仍妄想他回来，并许诺付出一切。我为你达成愿望，难道你不该付出代价吗？你以为，从地府抢魂魄容易得很吗？你要他回来，我便改了命格召他回来。他寿数已尽，便折去你的一半寿数给他，这不都是你的愿望吗？’”
　　“偃师勾起锋利笑意:‘只是你的寿数早在召他回来时因逆天折去大半，剩下的，又能够你撑几天呢？若非我仁慈，你连这些日子的相守也不能有！’”
　　“被偃师冰冷话语句句剜心，原本还悲愤万分的少女凄然一笑，仿佛从心也开始泥塑木雕般渐次崩坏，她骤然捂住了脸，溺水般被绝望淹没:‘怎么会……怎么会……我们还有太多事来不及做……他答应的……答应的……‘”
　　“偃师面无表情看着已被摧毁的少女，冰冷眼神毫不动摇:‘他的魂魄已是忘川的子民，终归要回归地府。而你，我不会做无利之事，作为代价，你的魂魄，我便收下了。’”
　　“原本已崩溃的少女听闻此语乍然找回了理智，冷静到可怕地指了指周围铺天盖地的傀儡，讽然一笑:‘这些呢？是不是和我一样？那具狐裘富商的傀儡，是一年前失踪的登州珠宝大商杜深？’伸手指过一圈傀儡，少女唇畔冷然，‘是不是全是我这样的傻子？’”
　　“似乎为少女突兀冷静一震，偃师滞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这些都是尸傀，他们的主人皆是你这般有执念的……母亲渴望找回夭折的孩子，孤儿渴望得到真实的父母，恋人渴望得回失去的恋人……有人向往权势滔天，有人要求万贯家财，有人渴盼如花美眷……这些，我都可用傀儡术助他们达到……当然，他们也会为此付出魂魄的代价……为纪念这些客人，我会精心将他们制成傀儡……物傀，骨傀，尸傀，尸傀最为高级，威力自也是旁两样不能比……物尽其用，求仁得仁。’”
　　“少女乍然笑出声，近乎惨烈的笑意竟一瞬艳得慑人，而她撑了那个笑意，缓缓闭上了眼:‘纵是如此，若我早早知晓，也决不会后悔我的选择！我愿，用魂飞魄散，换与他须臾相守！’”
　　“只在偃师恍惚的一瞬，少女已软软倒了下来，他下意识一扶，才发现这柔弱少女骨子却是刚烈，竟已咬舌自尽，秀美容颜竟奇异带了解脱的笑意，令她并不倾城的容颜焕发出令人无法移目的光彩。”
　　“从那渐凉的躯体里牵出少女的魂魄，纯白的光团恋恋不舍于傀儡恋人身侧绕了几圈，才堪堪回到偃师手中。偃师沉默地拢住魂魄，面无表情一拂广袖，便将少女的傀儡恋人击成一堆碎木。”
　　“从人偶的食指发结处缓缓浮出少女恋人的魂魄，哀哀流连在少女魂魄处久久不去，被偃师狠狠挥开也不离开，反而贴得更紧。”
　　“偃师冷冷看了半晌，唇畔勾出妖红笑意:‘她已与我订下契约将魂魄给我，不可能随你回归冥府，再不离开，我立刻叫她魂飞魄散。’这句威胁显见起了作用，男子魂魄哀哀绕了几圈，终于无可奈何消逝于黑暗。“
　　”徒留偃师捧着少女魂魄独立暗影支离间，长身玉立的身影竟似凝了千万年孤寂……他神色恍惚似愁如哀挣扎于一湖寂水，幻变不休的感情终于寂灭眸中，再抬眼，已是无懈可击一片冰冷。”
　　“他声音温柔如呢喃，一字一句，却都是削金断玉的决绝:‘终于结束了……阿妩……很快了……阿妩……’”
　　“乍然而起的风幽幽吹进永无天日的幽暗楼阁，吹拂满地傀儡衣襟，直聚成一曲哀怨长号，永不，停歇……”
　　以一句不详的谶言结束今天的《偃师传》故事，萧九郎照例礼貌而歉疚地下了逐客令，临城诸人早已自觉地各自散去，不消片刻，碧台青帐只余萧九郎伶仃一人悠然收拾东西。
　　一切都完美得无懈可击，只是……
　　萧九郎修长十指细致将众多物什收进条箱，十指灵动扫过若干杂物，恍惚间竟有蛱蝶翩飞的错觉，仿佛那纤婉蝶翼上也系了细细丝线……
　　萧九郎右手才移向箱中一样约莫是面具的东西，一只皓如霜雪的手已先一步按在木制面具上。
　　那面具材质并不出奇，形制也无甚出彩，奇的是，粗犷面具上细细雕出华丽而狰狞的古老图纹，苍然图腾蜿蜒在色泽暗沉的木底上，盘结成古朴的凶戾兽纹……
　　青衣女子素手扣住图腾面具，唇畔渐次浮起绝美却未达眼眸的冷淡笑意。
　　“解释一下吧，萧九郎。”
　　不理会因乍然惊异扭曲了的清俊容颜，青空指上加力，笑意寸寸加深。
　　“或者说，偃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