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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源忆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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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景澜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这片锦川最大的桃花林,在西郊萧山山脚。
他记得当他还是个小小少年的时候,曾蹒跚着步子背着家人偷偷跑来这里玩。时至今日他仍记得那个连风都吹得和煦缠绵的春天,烟花三月,那一片桃花全然盛开。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漫山遍野像是下了场花雨,落英缤纷,幽幽桃花随风,拂了一身还满。
再加上黄莺横过幽林,轻呖声声,桃瓣嫣红,真是副良辰美景。
墨景澜躺在树下,桃花纷纷扬扬洒落在他墨蓝的袍子上,红云一片,细蕊幽芳。
他从清晨一直躺到晌午,直至睡意曛然。墨景澜揉揉眼睛,就发现对面那几棵桃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个长衫广袖的人。
他蹒跚着站起身去,一步步走向桃花树下的那人。一步,又一步,直到那人蓦地回头。
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那时方好漫天阳光洒落,照亮了那人容颜,映衬眉心一点朱砂,果然眉眼难描难画。白衣当风,桃花拂袖,让墨景澜几乎以为这是个仙境中走出来的人。
当真是误打误撞走进桃源仙居了吧。
那是墨景澜第一次见到岳秋瓷。
那年惊艳一瞥,桃花下回眸一笑、眉眼如画的岳秋瓷,却悄然住进了墨景澜的心中。住在那一片纤尘不染的桃源里,倘佯过许多年。
后来墨景澜一举于殿试高中探花,平步青云的机会近在眼前,他却在众人惊羡的目光中请辞,转而去继任了一个小小的锦川知州。
他忘不了锦川的桃源。
那梦一般的惊鸿一瞥……像是一个劫,将他牢牢圈住。
这些年来他出落得俊朗挺拔、风姿神秀,锦川的小姑娘们春闺梦境里梦到的都是唇红齿白的知州大人。
墨景澜对这些一笑置之。
有天晚上他带着一坛酒去了萧山山脚的桃源。那里不知何时辟出了一条河流,暮色苍茫中桃花粲然,桃瓣逐水,远山如画衬着百啭流莺桃花水色。
墨景澜倚在树下,拍开酒坛的泥封,浓郁幽香沉沉弥漫。
醉眼朦胧中就见眼前的桃树下,宛然立着一人。翻飞的桃花瓣拂在那人纤尘不染的白衣之上,两相照映,更显得人如美玉。
那人看着墨景澜嫣然一笑。
眉目艳皎月,一笑倾城欢。
墨景澜醉在那人春光潋滟似的眼底,从此再出不来。
那人对着他耳边吐气如兰:“我名,岳秋瓷。”
桃树洒下漫天花雨。
墨景澜每晚都会去那桃源,有时会带着酒,有时带着未画完的丹青,与岳秋瓷相见。他们无所不谈,天下大事,古往今来,诗词歌赋,五音六律……一转便是许多年,直到最后,谈到幽闭心事,廿年相思。
那晚墨景澜笑道:“秋瓷你可知道,我曾酿过一坛酒,就埋在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站的那棵树下。”
他将那坛酒挖开,泥封上贴着一张泛黄的宣纸。三个秀挺的字分外清晰:桃花缠。
酒醒只在花间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
墨景澜醉了,他是真的醉了,岳秋瓷的面容也开始模糊。就见那一双眼似秋水缠绵,那两弯眉如山横远岫,乌发如墨衬着韶秀容颜焕然生光,皎皎明丽,涓涓若洗,眉间朱砂更是像点染了桃花一般艳绝人寰。
一股子不知是什么的火从下腹直窜而上。
墨景澜想也未想便将他压在身下。扯开他的发带,那乌墨长发瀑布似的迤逦在莹白如玉的身体上。
岳秋瓷笑如泱泱春水暖意照人:“景澜……我喜欢你。”
墨景澜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声音,当真是抛珠碎玉。
这句话是一味毒药,自他心底生根发芽。
墨景澜凑在纪阑灯耳畔,声音粗重:“秋瓷,我们一起。”
岳秋瓷看着他似笑非笑,媚眼如丝。眉心一点朱砂艳得仿佛生了火。
他没有回答,口里逸出喑哑惑人的低吟。
桃花凝血。
清月冷照。
当日夜晚,墨家满门被屠。墨知州因当夜恰不在家,侥幸逃过一劫。
墨景澜查遍回廊房屋,在妹妹的尸体旁发现了一朵残破的桃花。
桃花粉嫩娇艳,灼灼如华,像美人的一朵笑靥倾城。
他将桃花攥得粉碎,从书橱底部抽出一个匣子。
开匣,冷光乍凝。
家父遗剑。
墨景澜带着剑去了桃源。暮春三月,那里桃夭纷纭,桃花盛绽,漫天晴霞深红浅碧,别是番胜景。
岳秋瓷背着他站在树下,清风空过,纷纷扬扬洒落桃花在他洁白染了血的衣裾上。
他自灼灼花海回首一笑,日月消长,繁华尽黯。
恍如当年。
墨景澜将他扑倒在树下,狂暴地占有他,岳秋瓷身后流出的殷殷鲜血将一地落花染得炽烈如火。
墨景澜看着他惨白如玉却仍旧姣美的容颜,问道:“为何要杀我家人?”
岳秋瓷湖水似的眼眸仍旧如月光般澄净,澄净中铺满了如冰如霜的寒冷:“十余年前,家父殒命于令尊手中。”
“一派胡言。”
岳秋瓷看着他,笑如清辉月华,幽然隽艳:“武林皆知,‘吻花剑客’墨斩风为民除恶,将魔头纪流水斩于剑下,万人称颂。”
墨景澜掐住他雪白的颈子:“你错认了,家父名为墨流空。”
岳秋瓷笑了一笑,指向他的剑。
墨景澜低头,剑鞘底部刻着小小二字:吻花。
拔剑出鞘,剑身同样的位置镌刻小小四字:
斩却长风。
原来如此。
墨景澜的眼睛深不见底:“那天晚上,我们在林子里的时候……我本来要回去……喝了酒,然后就……”
岳秋瓷眉眼弯弯:“你的酒里有我下的‘朝云暮雨’。就是普通的春|药而已。”
他停了半晌才继续说道:“我不惜委身与你身下,就是为了看看你得知一切时的表情。”
说罢他开始笑,一笑留春。他的笑,仍然很美很美,清雅灵秀,超凡绝俗,烟波浩渺的眼底让人不由自主地醉进其中,目眩神迷。
墨景澜重重一个耳光摔在他脸上。
“你究竟是什么人,我竟被你蛊惑至此……”
岳秋瓷唇上染血,艳如三月桃花:“我是这桃源里的桃花仙。”
“你骗鬼去。”
墨景澜清越一声拔剑出鞘,剑尖飞出一泓耀目清光,一剑准确地刺入他的心窝。
“那些个晚上……还有初见时……你只是为了最后这一步睚眦必报,屠我墨家满门?”
“你还说你喜欢我……那些,都是假的?”
岳秋瓷还未回答便断了气。
白衣雪颜,被那纷扬桃花埋葬。
墨景澜守着他的尸体坐了很久很久,满山桃花,一日之内枯死。
回到府上,却见门前横躺着一个死人,心窝中了一剑,鲜血一直流到门槛。墨景澜后退了一步,厉声喝问家仆:“这是什么人?”
家仆跌跌撞撞地走上前,扑通一声跪下,音近嚎啕:“大人,大清早的这人就在门外求见,说什么,说要和大人清算总帐……小的记不清了,大人,他说大人府上几口都是他杀的,说老爷从前在江湖上得罪了他爹,现在他来为父报仇,屠尽墨家……”
墨景澜后退了一步,手里的剑哐啷一声掉落在地。
“谁杀的他?”
“一个年轻的白衣公子啊,好看得跟神仙似的,眉心一滴美人痣,堪称绝艳。您不见他杀起人来都是点尘不沾的,那剑光,啧啧,一闪而过,快得让小的只听见了风声,那天杀的家伙就一命呜呼了。只是神仙来得也快去得也快,一溜风又不见影儿了。大人,您认识那白衣神仙吗?”
墨景澜一阵眩晕。
“他是我的……朋友……性灵知己……”
家仆声音激惶:“大人,他待您,也算得上是如斯了……”
墨景澜恍恍然地,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眼前空空荡荡的亭台水榭,朱楼玉宇,参差云影,葳蕤玉树,全都模模糊糊地交织在一起,成了大团大团凄艳的桃花,灼灼如华。满眼满世界……漫天的晴霞……都是绚烂的桃花……盛绽万里花海……
直到哪一年的阳春三月,墨景澜踏入这一片桃源。
风摇行止,乱红如雨。
他茫茫然不再记得来时的路。
墨景澜跌跌撞撞地走,在树干上摸,终于摸到一棵树干上刻着字的桃树。
他亲手刻的“人面桃花相映红”。
那年他躺便是在这树底,抬眼便望见对面桃花落红中岳秋瓷白衣云袖、朱砂点眉,看着他笑若春风,柔绮清丽。
一眼万年。
墨景澜扶着桃树回身,对面那棵树下依旧轻柔洒下满天桃夭,只是树下再没有一人,侧首回眸,云袖翻飞,笑如春水照人。
墨景澜呆呆地立着,忽然间,就泪流满面。
很多年后锦川知州墨景澜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于案前铺一张宣纸,题的是那一阙秦少游词《桃源忆故人》:
玉楼深锁多情种,清夜悠悠谁共。休见枕衾鸳凤,闷则和衣拥。
无端画角严城动,惊破一番新梦。窗外月华霜重,听彻梅花弄。
字体秀拔风神傲骨,只不知为何本来最后一句“听彻梅花弄”被误写为“桃花弄”。
次日墨知府被人发现自刎于书房中。
墨知州享年五十一岁,终身未娶。
举城哀悼。
又十年,萧山山脚不复有桃花林。
百姓甚怪之。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