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才能不犯贱》凤仪

8、温柔却卑微

　　王媛所住的病房是一个四人间，里面暂时只住了进王媛一个人。病房里面没有卫生间。我当时也没多想，小心翼翼地扶着王媛去走廊末端的厕所方便。到了隔间，我帮她脱了裤子，扶着她蹲下去。她还挺害羞，非让我帮她把隔间门关上才肯拉。等她蹲了十多分钟拉完了，我俩才发现，我们身上都没有卫生纸。

　　王媛的双手不能动，稍微使劲就会疼，根本无法保持平衡。再加上当时她已经蹲了差不多十分钟，双腿早就麻木，凭着坚强的意志和不屈的精神，她用头顶顶着洗手间的门板才勉强维持着。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能丢下王媛，着急忙慌地奔向护士站求助。

　　就在这时候，一个白大褂忽然从左侧值班医生休息室转出来。好巧不巧，这人手里正拿着一溜雪白的厕纸。擦肩而过的一瞬，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肘。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让对方有些惊慌，他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其实我真的只是轻轻地拽了他一下，并没有怎样。是他自己惊慌地往后退，乍看之下，整个人像是被我逼得贴到了走廊的墙壁上。

　　这状态让人感到特别尴尬。

　　我非常艰难地开口向他解释：“那个……医生，我同学两只手都受伤了，一个人蹲在厕所里，但我们没有带纸。她有点支撑不住了……所以你的纸，能不能先借给我应个急，谢谢！”

　　我那时满脑子都是王媛坚持不住一屁股摔进便池、摔在自己刚拉好的屎上的画面。更可怕的是她的一只手本身就已经骨折了，要是二次摔伤，这可不是扶起来的问题。兴许会被一大群医护拿着担架从厕所里抬出来。这对于一个十九岁花季少女来说未免过于残酷。于是我也顾不上尴尬，只感觉到对方一脸懵逼地点了点头，抓着厕纸的手似乎松开了，我顺势将纸一抽，转身就跑了。

　　等我回到厕所隔间把王媛扶起来的时候，她脸都绿了。我给她擦屁股，她嘤嘤嘤嘀咕，“陈晨，走廊回声好大的，我都听见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

　　“你在厕所里听都觉得丢脸，我干这事儿我更丢脸好吗！”我无奈地提起她的裤子，“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屎’到临头还要什么脸。”

　　这世上有一些尴尬的事情发生之后，我们都会祈祷，短期内不要碰面。但是很不幸，等我扶着王媛走出女厕的时候，我们又碰见了那位手里拿着厕纸，正准备进厕所的白大褂。他就是之前帮王媛复位脱臼手臂、又帮我们找辅导员签字的医生“小吴”。

　　人本来都要钻进男厕了，被我给叫住。

　　“吴医生，刚才非常感谢。给你添麻烦了。”

　　我看着他地眼睛，十分真诚地表示感谢。

　　小吴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生埋头笑了笑，指着卫生间告诉我们，“呃……最后一个隔间是有马桶的，患者不方便的话，还是不要用蹲便器，容易摔伤。还有，你同学明天上午要手术，术前8小时禁食、4小时禁水，记得严格遵守。”他一本正经地嘱咐我们，随后头也不回迅速进了男厕所。

　　等小吴医生进了男厕，王媛才从我身后伸出脑袋，小声地对我说，“牛！你真是社牛。这种情况你还敢把人叫住道谢，果然，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我的脚指头已经能抠出两室一厅了你知道么？”

　　我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好尴尬的。就是道个谢的事儿。”

　　王媛大概以为，我是为了自己抢人家卫生纸这种尬事道谢。其实不是。我是为了之前签字的事情向人道谢。

　　王媛是穿着我的高跟鞋摔断手的，她家长来不了，手术知情同意书，如果班主任不签字，大概率，得我来签字。看吴医生跟王媛家长电话沟通的时候，班主任表现出来的态度我就明白了。

　　如果手术顺利、恢复得好，那一切还好说，如果不太顺利，而她的父母又一定要找个人算账的话……有些事儿，别人不好说得太明白，我心里不能没点数。

　　小吴医生跟王媛家长和班主任沟通，是帮王媛，其实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这并不是他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弄不好惹一身麻烦。这么大一个人情。只是简单地道声谢，我都觉得点不好意思。

　　我扶着王媛慢慢的走进病房里，还没来得及在床上坐下。忽然听见走廊一头传来一阵嘈杂人声。有护士在叫。

　　“小吴呢？小吴在哪里？”
　　“小吴，快来一下，有病人了。”

　　很快，我们看到小吴医生跟之前一样，拖着脚步从我们病房门口跑过去。我与王媛面面相觑，算算时间，忍俊不止。

　　“他也太惨了吧……肯定一条都没拉完。”我皱着眉，尴尬地笑着。
　　王媛则是哈哈大笑，“还不都怪你！如果你没抢人纸，没拦着人讲半天废话，他说不定已经拉完了。”

　　听了王媛的话，我叹了一口气，原本还觉得有点滑稽，忽然又点心酸。上个班连屎都不能拉完，的确造孽。怪我、怪我。

　　次日，我起了个大早，我去楼下的西饼屋买了几样刚烤好的面包，因为时间太早了，可以选择的品类很少，只有最普通的菠萝包和椰蓉包。我一样来了十个，再十来包鲜牛乳。

　　两大包东西拎手里，我一路小跑，趁着上班之前把东西拎到医生办公室，小吴医生当时就在里面对着电脑录入资料。我记得他昨天应该是值夜班吧，凌晨一两点好像还收了住院的病人，这一大早又起来工作，真是挺不容易的。

　　我探头冲他笑笑，打了个招呼：“早啊吴医生。”

　　接着我拎着两包东西走到他办公桌前。

　　“昨天谢谢你。我买了一些面包和牛奶，这是我跟我同学的小小心意，请你和各位医生一起吃，多谢你们的照顾，你们辛苦了！”

　　他站起来，表情有些蒙圈，哦哦的答应着，接着又埋头笑笑。

　　“你们太客气了，谢谢。”

　　我放下东西，对办公室里零零散散几个人点头笑了笑就退了出去。

　　去给王媛打洗脸水的时候，我再次路过医生办公室与护士台。那时候大约上午七点多钟。我往里瞥了一眼，办公室里每个人桌上都放着牛奶跟面包，有人在吃喝着说笑，氛围轻松。小吴医生还在那埋头写病历，他身处于那股上班前的轻松氛围里，却也不在其中。他身后有几个护士和医生正在打趣他。

　　“病人给吴同学送了刚烤好的面包和牛奶……是昨天晚上收进来的美女大学生。”

　　“咱们都沾了小吴的光，这还是第一次哦。”

　　“瞧他给美的……”

　　在调侃声中，小吴医生一直埋头笑着写病历，似乎手里的病历永远都写不完。

　　王媛在J市第一人民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的院，因为她家里人有特殊情况赶不过来，最初那五、六天都是我在医院里日夜陪护照顾她。

　　两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成天呆在医院病房里，那时候的手机不像现在这么多功能，也没什么可玩的。我俩实在是太无聊了，经常会坐在病区走道的椅子上，吃着零食聊聊天，看看那些忙碌的医护人员，这么一看就能看上大半天。

　　医护人员的工作挺辛苦的。尤其是像小吴医生那种“规培医生”。不论是社会规培、专硕规培、还是小吴医生那种博士并轨规培，我们眼里闪闪发光的医科学霸金字塔尖，到了医院里压根就不是什么“入江直树”，而是“小桂子”、“小卓子”。

　　他们需要值24小时的猝死班，三天一次。运气好的时候夜里能睡一会儿，运气不好的时候一晚上接好几个病人，大半夜还得去会诊、上手术。

　　等到开完早会查完房，你看着他们走了，以为他们下班回家休息了，可过了一会儿你又看着他们穿着那种绿色短袖的洗手衣回来了。

　　你以为他们脱了绿衣服终于可以休息了，主任来了，要开会探讨病情。

　　所谓的24小时值班，很可能是48小时。所以很多一线的医生，给人的印象都特别“白净”，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十分温和，应该是给累的。看着他们那惨白的脸，我觉得他们比躺在病床上的人更像病人。

　　我跟王媛在医院里面，除了看看那些医生护士，还有一大乐趣，就是买零食吃，从早到晚嘴都不会停。

　　我们会在医生来给我们换药或者干什么杂事的时候，十分热情地招呼他们一块儿吃点，或者抓起些零食往他们白大褂里塞。他们因为忙碌和疲劳并不愿意与跟患者多聊，但对于“投喂”却十分受用。

　　有一天，那位给我和王媛做术前谈、特别高冷张姓男医生，悄悄跑到我们病房，问我们，蔓越莓饼干和雪花酥是哪里买来的。我告诉他，这是某家西饼屋买的。随后从病床旁边的柜子里摸出一盒递给他，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了一句，“谢谢啊！甜食救我狗命。”

　　卧了个槽。当时我跟王媛都惊呆了。王媛说，在那一瞬间，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打那之后，尤其是晚上值夜班时，有些医生护士爱一个个蹿进我们病房，蹭两口零食、聊几句无关医院的八卦。

　　有性子活跃一点的，还跟我们开玩笑，说妹妹你毕业以后就在我们就医院楼下开个严选零食店吧，你是懂吃的，你买的零食是真的好吃。

　　按照正常逻辑，跟我和王媛处得最熟的应该是“小吴”医生。但小吴医生这人，虽然性情温和很好说话，却很难“处”。他从来不谈论任何八卦，不开玩笑也不在爱吃东西。如同一只老黄牛，成天都在默默干活。

　　他对我与王媛的友好通常表现在关心王媛今天有没有好好进行康复锻炼。

　　王媛对此似乎颇为失望，她说小吴医生性格太“闷”了。这种闷不啃声干活的人，在单位上挺吃亏的。

　　我没有反驳王媛。不过我觉得，与其说他“闷”，不如说他很理智，严格地遵循着一套规则。把工作和私人生活分得非常清楚。本就该这样，不是吗？

　　“医生不就该有个医生的样子吗？”我笑着对王媛说，“不然呢，你这么关心他？是不是喜欢他啊？”
　　王媛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埋头笑了笑，“别乱说，我是颜狗。”
　　“你是个颜狗还这么关心他，嘿嘿，看来是真喜欢了。出院的时候，记得跟他要个电话号码。”我调侃道。

　　王媛的“失恋”来得比我想象中要快。
　　有一天，我们无意间听到了一个关于小吴医生的八卦——他暗恋苏茜医生。

　　这事儿是一位姓王的规培医生值夜班的时候跟我们说的。当时他正在吐槽他和他女朋友的事情。

　　王医生和女朋友是大学同班同学，两人都在J市第一人民医院规培。他女朋友在内科。他说，人在同一家医院，但已经有十多天没见过面了。今天中午终于见上了。

　　当时他刚下手术，而他女朋友正准备上手术。两个人身边各自跟着科室里的一帮人，在走道上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们趁人不注意迅速地拉个手立刻又放开了，场面堪比医院规培版新白娘子传奇之金山寺篇。

　　“忽然觉得吴同学蛮幸福了，虽然是无望的暗恋，好歹都是在骨科，至少天天能见呀。”

　　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我跟王媛的眼神都变了。我的眼睛变亮，王媛的眼睛变暗。

　　虽然小王医生没有说出苏茜的名字。但骨科一群糙老爷们，就只有一个女医生。但大家都知道，苏茜医生喜欢的是“张咩咩”张翱。就是当初叫我和王媛去办公室进行术前谈话，差点把我们吓哭的那位身材高大、相貌冷峻、说话鼻音特别重的男医生。也是他抱着一盒雪花酥笑着对我们说甜食救他狗命。

　　根据我与王媛一段时间的观察。在这个规培六人小组里，张医生长相最佳、地位最高，最受导师张主任喜欢。而“小吴”呢，属于那种活干得最多，任劳任怨，但最没存在感的人。

　　每当六人组站一块的时候，我们总能看到性格活跃的刘医生对苏医生大献殷勤，那模样特别谄媚。苏医生对什么人态度都是和善有礼的，唯独对张翱不太客气。她私底下会称呼吴医生、刘医生等人为“吴同学”、“刘同学”，而她称呼张医生，永远都是连名带姓，两人经常会为某个专业上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亲疏有别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但小吴医生喜欢苏茜，这……完全就看不出来。

　　比如苏茜没吃早餐，刘医生就会递上自己的，然后说一些风趣幽默的话逗人开心。小吴医生则会把自己买的小笼包和豆浆分给张翱。除此之外……医院里，医生经常会丢笔。每次张翱找不到笔，小吴医生总是从自己口袋里面一支支摸给他……我一直以为他俩才是一对呢！

　　所以，这是爱屋及乌吗？格局一下子打开了。

　　我们追问小王医生，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小王医生说，妹妹啊，你们还是太年轻了。你们不知道吗？苏茜对别人客气，对张翱可不会客气，她会抢张翱的早点呀。所以，买给张翱不就等于买给苏茜吗？

　　如此，我们才恍然大悟。

　　我跟王媛回到病房之后，还在八卦这件事。

　　当时王媛捂着心口说了一句，“哎哟，怎么办，怎么办，忽然好心动。我感觉小吴哥的爱好深沉、好温柔啊！你说要是苏茜医生知道了，她会不会心动呢？如果是我，肯定感动得要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媛开始改口称小吴医生为“小吴哥”。我对她说，我妈就在医院里面工作，一个医生，不论是实习的还是大主任，他们最有认同感的称呼一定是“医生”而不是“哥”。你叫人哥，多少有点……不太尊重。但王媛不在乎什么尊不尊重，她觉得这么称呼要亲切些。

　　“心动什么啊……”我不理解地摇了摇头，“苏医生喜欢的是张医生。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是一般女生谁会放着高大帅气的男人不看，成天盯着一个穿着老土、发际线高、凸嘴龅牙的男生，谨慎入微地去观察他，然后发现这个人原来喜欢自己！接着开始感动，哎呦，他好温柔、好细腻……”
　　我说着对王媛暧昧一笑,“当然了，你这种情况除外。你眼里带有滤镜。”

　　对于我的这番话，王媛是不认同的。她觉得我内心不够细腻，get不到那个点上去。她说着还把话头引到了田垣身上去。

　　她说：“张医生跟你喜欢的那位田垣学哥还蛮相似的，皮肤白、个子高，给人印象有点儿高冷……肤浅小女生就喜欢高冷男，觉得难搞的搞定了特有成就感。但事实上，你不觉得小吴哥这种内心温柔细腻的男生，才真的很合适做男友吗？”

　　“喂喂……你怎么说话的！”我不反对王媛喜欢她的“小吴哥”，也在乎她说我肤浅。肤浅就肤浅吧。我也不希望多深刻。但她拉踩我男神，这就不讲武德了，我必须跟她好好论论理，“首先，张医生和田垣完全就不是一个类型。田垣一点都不高冷，他只是爱端着。我就觉得他那眼里藏不住笑还使劲端的模样特别可爱。

　　至于张医生，那就更不高冷了，你觉得一个高冷的人会说出‘甜食救我狗命’这种话吗？你不觉得他本质上是个逗比么？

　　高冷，那只是人家的职业态度。然后，你说吴医生这样内心温柔的男生很好。这就是你肤浅了，温和同样也是他的职业态度，但绝对不是他的性格底色。

　　跳出医患角度，咱们单论人。我觉得小吴医生这人吧，心思好重，而且还很自卑。你说的‘爱得深沉’分明就是过度自卑想隐藏自己，都卑微到骨子里了，你竟然会觉得温柔……”

　　当我说到此处，王媛的脸色突然变了。我以为是我观点犀利一针见血，让她受震撼了，继续说道：

　　“你扪心自问，哪个女生不喜欢身材高大、模样好看的男人呢？除非她自己条件不够才会退求其次。更何况张医生不仅长得帅，他还很优秀，主任伯伯都最喜欢他，这足以说明他除了颜值、性格之外还有才华。

　　你说小吴医生闲得无聊么，天天给自己的情敌送早餐、送笔。不就是觉得自己处处比不上对方，自卑了、退缩了，索性化敌为友，当个好人多容易。

　　要我说吧，自知敌不过，要么果断放弃，要么就再想想办法，争取一下。手痛治手、脚痛治脚。穿得土就学学穿搭，发型失败就找找理发师，龅牙难看就去矫正一下。哪里痛治哪里，多简单一件事啊，何必在那又送笔又送早餐……你认为苏茜医生会因为他兜这么大个圈子，就能大发慈悲地喜欢他了？他这么做，是想等别人结婚的时候，邀他去做伴郎吗？接着别人生孩子了，再认他当个干爹？”

　　我承认，当时我说话有点大声，等我注意到王媛一个劲给我递眼色，回过头才看到小吴医生站在我们病房的门口，也不知道听了多久。任凭我脸皮再厚，那一瞬间，多少都有些绷不住了。

　　我觉得任何一个人，面对这种情况都会非常生气。不说当面怼吧，至少得冷个脸对吗？不料他却一如平常，温和地笑着，看他的表情，好像是他打扰到了我们一样。

　　“抱歉，我是来跟你们说一下，68床明天要做几项检查，这是检查单子。如果检查下来没有什么问题，过几天应该就可以办理出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