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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黑色星期五(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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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的晚上,天空中飘着,绵绵细雨。G市的冬天就是这样,入冬后会在一场场细雨中逐渐变得潮湿阴冷。这种天气,简直太适合撸串了,尤其是考得热乎乎吱吱冒油,撒上辣椒面孜然花椒,用红柳枝串着,拿在手里特别有份量的超大肉串……
10:35分我的手机响了。
“喂……”
“我下班了,现在准备过去……”
听到吴越临的声音时,我正坐在的商场外一排长台阶的最下层面。身边除几个购物袋和散落了一地的食材、零食、水果之外,还围着一群人。最糟糕的是,因为下雨,我坐在地上,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屁股下面的裤子布料已经被地上的雨水浸湿了。
“对不起,烤肉恐怕吃不成了。我脚刚才崴了一下,情况似乎有点儿严重……”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眼泪都还没干,声音里带着一种遭逢大难后的虚脱与干涩,却意外地冷静。
他沉默片刻后很快问,“你在哪?”
“我在美兰购物广场西门的台阶下面,现在脚动不了……刚叫了救护车。”
十分钟之前,我拎着几包东西地从商场里走出来。
当时我特别想吃西瓜。但11月份的反季西瓜并不好找。我找了好几家水果店都没有,最后在美兰广负一楼生鲜超市转悠了好久才买到了我想吃的西瓜、哈密瓜。
我让店员帮我切好、打包,心里美滋滋的。打算先去烤肉店把菜先点了,等吴越临来了,我俩大吃一顿。
一切都计划得十分完美,也许错就错在今天我穿了一双黑色皮质的低帮帆布鞋。
这双鞋,还是好几年前一时起兴买的,因为鞋帮硬、鞋带爱掉,我只穿过一次就搁置鞋盒里了。今天早上,也不知道怎么就翻出来穿上了。
在我下楼梯的时候,我右脚的鞋带掉了,因为手里拿了很多东西遮蔽了视野,我左脚踩到了右脚的鞋带,导致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
倘若在那一瞬间,我的身体重心向前倾,我大概会从楼梯上滚下去。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在倒下去的瞬间,我控制住了身体平衡,左腿向前迈,右腿向后踮,然后整个身子往后倒。
如果不是下雨,如果向前迈去的右脚没有踩滑,我也许就不会摔这一跤,可一切就是那么凑巧,并且它就发生在一瞬间,让人猝不及防。
当时,我整个身子压在了自己被扭翻过来的右脚板上,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我听到了“咔嚓”的响声。然后我就保持那姿势,从那排楼梯的最上面一直滑到了最下面,大概有八九个阶梯。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疼得我眼泪直飙但叫不出声来。
我闷不啃声地倒在台阶下面好一会儿,才缓缓地侧身挪了挪屁股,艰难地把自己被压着的右脚一点点挪出来。
我像捧着传家宝一般,双手小心翼翼地抱着自己的小腿,一点点将脚挪动到一个舒服的“正位”。这时候我发现,我的脚脖子竟然晃晃悠悠的,就像里面没了骨头支撑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缓过劲来,在围观群众的提醒下,从包里摸出手机,带着哭腔替自己打了120。
我与吴越临通电话讲述事情始末的时候,救护车也到了,一名司机和一名随车急救人员把我抬上担架,他们挪动我受伤的脚时,我疼得惨叫连连。
我问那位随车的急救人员,“你们不用夹板之类的东西先帮我固定一下脚吗?”那位急救人员说,“到了医院,会有医生替你处理的。”然后他们问我,送去哪家医院。当时距离我最近的是省医。除此之外,G市还有一家私立骨伤医院,也在附近。
我与吴越临的通话并没有挂断,大约是听见了我的犹豫,他在电话说:“你想什么?这还需要考虑?”
我不太情愿地向救护车司机说去四医。接着,我对他说,“今天是周五,你们刚下班。”
他愣了一下,大约想起了之前他那句“你随时来,加班给你做”的玩笑话,显然没想到会一语成谶。一时之间哑然。
我这辈子第一次坐救护车。我最大的印象就是,我想坐起来护住我的脚,但急救人员一定要我躺下。躺下之后,我明显感觉到头重脚轻,每次车辆颠簸,我的脚就疼得不行。于是我很快又挣扎着坐起来扶住我的脚踝。接着他们又要求我躺下……就在这样一种“你来我往”的状态中,我被送到了四医。
当我小心翼翼抱着自己的宝贝伤脚,被人从救护车上抬去下的时候,我看见吴越临身穿便服和一名穿蓝衣服的接车护工一起推着担架车在救护车下等我。
看到他的一瞬间,我就像看到了救星,我拉着他的手委屈地说,“我的脚脖子好像断了。”
他表现得格外冷静,“先让我看看。”
他说着抽出手,往我脚踝上探去。下一秒,我发出凄厉的惨叫声,而他眉头紧锁,不为所动继续摸。
一番摸索后,他轻轻叹口气,“你这有点麻烦了。”
我含着眼泪问,“断了?”
他无奈地点点头,“你这不只是断了那么简单。”
他当时打了个比方,我的脚踝,就像一把筷子。我现在的状态,不是一根、两根筷子断了。应该是一下子一把全部折断。
“具体的还得拍个片子看看。总之,先……挂个号吧。”
晚上十一点多钟,我躺在单人病房的床上。我受伤的脚被垫高放置在一个皮垫子上。受伤的脚踝处传来一阵阵持续性、不阴不阳的阵痛。疼痛的强烈程度虽然不及摔倒的那一瞬间,但它一直疼着、阴魂不散,非常摧残人的意志。
我妈坐在我床边左侧,我爸坐在右侧,吴越临站在我脚边。大家的表情都挺严肃的。谁都没想到“见家长”提前了一天就变成了“见家属”。“相互了解”变成了“讨论病情”。
我看到了自己的骨折片子,又听吴越临一番耐心讲解,才彻底搞明白我这一跤摔得有多么惨烈。
他指着片子上呈V字型断裂开的圆球球骨头告诉我们,这是我的外踝。又指着另一根斜着断开并且错位的骨头告诉我,这是我的内踝……我看到其中还有一小块断掉的骨头掉到里面去了,他说那是我的后踝骨……
当时我跟我爸妈的脑袋全都紧紧凑在一块,就是为了看清楚吴越临手机上的片子。即使我们一家人把他手机屏幕盯穿,也分不清外踝、内踝、后踝到底哪跟哪。
最后还是我妈开口了。
“小吴,陈晨这种情况,现在怎么处理最好?”
吴越临说,三踝骨折,是脚踝骨折里最严重的一种。“三踝”指的是外踝、内踝、后踝同时骨折,一般还伴有严重的韧带撕裂。这种情况是必须做手术的,不然以后路都走不了。
手术方面交给他,他会尽快安排,尽最大努力做好。但我这骨折情况……确实蛮严重的。前面三个月最重要,康复过程中,我肯定要遭许多罪。
听了他这番话,我爸妈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道理我们明白。”我爸爸忍不住说,“小吴,刚才你说片子的情况多么严重,我以为陈晨这次十有八九要残废了呢。如果受点苦、遭些罪她能好,怎样都行。我们相信你,该怎么做怎么做……”
我妈也跟着连连点点头,并转过头对我说:“你要听吴医生的话,该怎么配合怎么配合。骨折康复是很痛苦的,你对自己要狠得下心,不能怕苦、怕疼……”
我爸妈当时那副模样,特别像当年家长会之后,他们对老师说,“她要是在学校不听话,您可劲揍。”
相比我父母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吴越临的模样看起来并不轻松。我估计他最害怕的就是那句“我们相信你。”
我爸妈差不多凌晨一点才走,他们给我带来了换洗衣物与生活用品,还帮我请了一位护工大姐解决我拉屎撒尿的问题。
送走我爸妈之后,吴越临到病房里陪了我一会儿。
“你老实说,我这骨折是不是很重,很难恢复呀?”
他点了点头,说确实非常严重。手术他会尽量给我做好,但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没人能够百分百打包票。但他让我不要考虑那么多,好好配合治疗就行了。反正他肯定不能让我瘸了。
我点点头,让他放心,我肯定配合治疗。之前,我在四医门诊,听那位小王妹妹说过术后康复的疼痛。还有那位搞媒体的女患者也是。这俩姑娘都能坚持下来,把康复做得很好,我肯定也行。
吴越临指着我的脚对我说,“你不用想那么远,你这伤,今天晚上肯定会很疼,你先把眼下这关熬过。别半夜哭着让我去开止痛针,那东西有限额。开超了要扣钱,我的银行卡在你那里,利益相关。”
我愣了愣,“呀,那确实得挺住了。”
我对他说,人生无常,我摔倒之前买了好多吃的,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从十点半到现在,滴水未进……特别适合做手术。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我这脚伤有一点特别好,没有肿胀。如果肿胀,那还必须先消肿。
“等明天早上查完房,看看哪间手术室有空,尽快给你做了吧。”
“你是不是一直没吃东西?”我问他,目光在病房里扫视了一圈,很快找到了那几包陪我历经风雨上过救护车的购物袋。我对他说,我的购物袋里面有吃的。你要是饿了就拿来吃。
他说他已经“饿过了”现在并没有什么食欲。但他依然按照我手指着的方向,在购物袋里翻了翻,然后惊讶地说,“现在11月份你竟然还买了西瓜……”
“就是因为西瓜!”我懊恼地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就是特别想吃西瓜。如果不是为了买西瓜,我就不会往美兰购物广场西门走,也就不会走那条楼梯……”
民间有一种说法,一个人要倒大霉之前,总是“作天作地”。就像我冬天想吃西瓜,就一定要吃到。我特别想见某个人,就马上就要见着。
这看起来是个惨烈的意外,里面又有诸多巧合。
如果我游完泳累了就早早回家休息,那这时候我已经躺家里床上睡觉了。
如果不是我想吃西瓜就一定要买到,可能这时候我和吴越临正在烤肉店里撸串。
如果不是我穿的那双鞋,鞋底太滑,鞋帮太硬,我不会伤得这么严重。
我妈刚才问我,为什么突然找一双很多年没穿过的帆布鞋来穿。
“你不知道这牌子的帆布鞋出了名的难穿么?”
我说,为了搭配身上这条牛仔裤。
最后,鞋子被我妈扔掉了,身上的裤子也在急诊被剪开了。烤肉没吃成,西瓜也尝不到……
兴许是为了安慰我,吴越临坐在我面前,悠哉悠哉地炫起了西瓜。
我问他反季西瓜味道怎么样。
他说还不错。
我说,那就好,如果很难吃的话,我真的会心碎。
大概是不想让我“心碎”,他嘴上说不饿,却把我买的一整盒西瓜全吃完了,还把我买的其他零食水果吃掉了一大半。
“如果你早点回家,不在外面逛几个小时等我吃这顿烤肉,说不定就可以完美避开这一劫了……”他半开玩笑地说着,表情有些懊恼。
“是哟!”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但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如果当年我爹能把我射墙上,我不但能避开骨折,还能避开苦逼人生路上所有的坑坑洼洼。”
当时我躺在病床上,吴越临坐在我床边。我妈给我请的护工阿姨在旁边沙发上看手机。我趁护工阿姨不注意,抓住吴越临的衣领,把他拉过来,飞快地啄了一口。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笑说,“你这成本挺高。”
“是啊。要再来几下么?”我试探着问。他摇了摇头,“你都骨折住进医院了!”言下之意,医院不是耍流氓的地方。
“那等我脚好了,我们去吃那家烤肉?那家烤肉真的很好吃!我还要喝点啤酒,不能半杯,至少三瓶,不然我总觉得吃了大亏。”
他一脸黑线,但还是同意了我的提议,“我怎么觉的,你脚骨折了,我忧心忡忡,你倒还挺开心,整个人都精神了,也不内耗了……”
我叹了口气,“我犯贱呗。”
原本,今天我约他吃烤肉,是想找个机会向他解释一下夏阳的事情。毕竟中午我被吓成那样。他应该十分担心。但一解释这事儿,就必须从我从小被夏阳那孙子暗搓搓欺负开始说起。小时候被大孩子欺负,这件事情并不丢人。丢人的是,当时,我从来没反抗过。兴许正因为当时的无能为力,几十年过去了,夏阳都不认识我了,我却这么怕夏阳。
我觉得,如果不一边撸串,一边喝五六瓶啤酒,我都不好意思把这件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出来给他听。
现在,我的脚摔断了。
当我面临一个更大的麻烦,忽然意识到,之前让我紧张得不行的小麻烦,根本就不值一提,心情反倒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