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才能不犯贱》凤仪

6、好久不见了（20240316）

　　下午7点20分，已经昏睡了十个多小时的我尚在梦境中流连。
　　梦里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狗屎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他走得并不快，可我无论怎么努力始终追不上他的脚步。眼看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我慌了。我脱掉碍事的高跟鞋，甩掉沉重的外衣。那些为了迎合狗屎喜好而精心准备装饰品，随着我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一层层的剥离我的身躯。温柔、贤淑、明理、乖巧、娇俏、可爱……那些曾被我费尽心机粘贴在自己身上，实则子虚乌有的标签，掉落了一地。

　　我狼狈不堪，面目狰狞地冲他大吼：“田垣！你要上哪去？！”

　　“如果目标是地平线，留给世界的只能是一个背影。”他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已经看不见他人了。

　　我急红了眼，发疯似的狠狠跺脚。

　　“我告诉你，走出这个村你会后悔的！你知道这么多野生的油菜花，能榨多少吨菜油吗？成本7块2，转手卖出去12.8块钱一斤，每吨纯利润一万二，这么多油菜花至少能赚三十多万……”

　　当熟悉的手机铃声第三次在我耳畔响起，我的灵魂飘落到了一辆轻卡上，我开着满载菜油的货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着，眼看就要进入市区。那一遍又一遍的响起的手机铃声正试图将我与轻卡分离。尽管万分不情愿，我还是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在床头柜上一阵胡乱的探索。手机一度被我碰掉在地上，接着又捡了起来。我痛心疾首，清了清嗓子。

　　“喂，您好，山郎生态养殖。”

　　“你在睡觉吗？”是陌生男人的声音，嗓音温柔而富有磁性，隐约带着一股子疲累导致的沙哑。

　　谁啊？

　　我没有睁眼，只是本能地又一次清了清嗓子。

　　我有慢性咽喉炎，每一次从乡下回到城市，嗓音沙哑的情况就会更加严重，尤其在刚睡醒的时候。

　　“您好，请问您哪位？”

　　“我是吴越临。”

　　他加重了语气，声音依然温和，但每一个字的发音都无比清晰，像调音师手中的锤子，当当敲击着我不太清明的意识。

　　“……”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反应了两秒，尴尬而局促。

　　“噢……吴主任，你下班了？”

　　“下午四台手术弄得有些晚，所以现在才联系你。让你饿着肚子久等，实在不好意思。”他的语气十分诚恳，“如果约定不变，我现在就可以出发。如果你今天不方便，我们也可以改日再约。”

　　十五哥表现得诚恳大方，我则更加愧疚了。毕竟这会儿我人还躺在床上呢。

　　“不不不，应该说抱歉的是我。是我太冒昧了，今天你这么忙还肯赏脸赴约我已经跟高兴了。”我说，“要不你看这样好吗，既然时间晚了，你一下午四台手术肯定也很累了，咱们不如选一个离你们医院近一点的地方吃饭……青云路的三藏骨汤烫菜味道很不错，离你那儿不到两公里，你看行么？”

　　对于我的“周到体贴”，十五哥似乎十分满意，他爽快首肯道：“好，一会儿见。”

　　挂掉电话的时候，我人已经走到浴室扒拉了睡衣伸手开花洒了。作为一名“在市区开得了大奔装逼；在山里驾得住轻卡拉鸡”的苦逼创业者，我对自己处理控制危机的能力还是有那么一丝丝信心的。

　　青云路距离第四人民医院虽然近，但在这个点儿，那条路绝对是全市最“堵”没有之一的修罗场。而我家，距离青云路虽然有4.5公里，走高架桥却能保证一路畅行。于是，十五哥堵在路上的一个半小时时间，足够我把自己折腾出个人样来。

　　晚上8:35分，已经打扮得人模狗样的我，驱车抵达目的地。走进餐馆前，我看了看手机，十五哥还没打电话来。之前我驾车在高架桥上往下望的时候，从四医到青云路各种车辆排成长龙，那当真叫做水到了这里不再流转，风到了这里无法动弹——就这么个堵况，估计十五哥这会儿还在路上。然而，当我走进餐馆，却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扭头见十五哥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桌上的菜都已经上齐，看样子他人已经到了有一阵子了。我见状，面上难掩惊讶之色，差点就脱口而出：“你怎么没堵在路上。”
　　十五哥显然一眼看穿了我使的那点伎俩，他表情温和地笑了笑，说，“我是走路过来的。”

　　那一瞬间，我尴尬地恨不得把自己埋了。

　　我立刻向他诚恳道歉，“对不起，是我太冒失了。这阵子为了我们公司跟蓝莓种植基地的合作，我很久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昨晚上又熬了个通宵。早上打电话约你之后，我就想补个觉，真没想到这一躺下去就到了这个点。我实在不应该在这种情况下冒然约你见面……”

　　我说着，在十五哥的对面落座，熟练地挽起衣袖，拿起桌上的汤勺和碗，先盛了一碗汤递给十五哥，又给自己也盛了一碗。

　　“这家店的骨汤很好喝，它的汤底不单由大骨熬制，还加入了正宗的散养土鸡，真材实料，绝对没有科技与狠活，味道非常鲜美，整个G市找不出第二家，你尝尝看。”

　　十五哥接过我递给他的汤，抬眸看了我一眼，颔首笑笑。

　　“所以你是这家店的供货商？”

　　我笑着点头称是，然后开始端起桌面上的菜，用公共筷子有条不紊地往锅里下。等一些只需要烫几秒的薄肉片飘起来，我就用漏勺盛出，放入我与十五哥的碗里去。

　　“好的，谢谢，你快坐下来吃吧。”他微笑着指了指我身后的椅子，又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感觉你的生意铺得还挺广，又是倒卖农产品、又是搞养殖还开了个听上去规模不小的农家乐……”

　　“哪里哪里……”我正打算客套几句，他忽然说了一句，“那你的收入因该挺不错的吧？一个月能赚多少？”

　　我当时都愣了，我觉得他这话说得非常没有水平。咱俩刚坐下来，话还没说上几句直接问我收入。这简直太冒犯了。

　　我记得上一次跟他见面，我俩还算相谈甚欢。当时我觉得这人言谈举止也算是进退有度，智商情商都在线，怎么今天就大失水准了。

　　我有点失望，但还是礼貌微笑着说，我经营的只是一家小微企业，也就做了四年不到。公司现在的盈利只能说刚好能够维持正常的运营，有时候现金流还挺紧张。真正到我个人手上的钱并不多，而且每个月都不一样。多的时候几十万，少的时候还得把自己其他方面的收入东拼西凑着填进去。这肯定比不上你们医生的铁饭碗。

　　我问他在四医当个主任，一个月少说也有十来万吧？我听江湖上的朋友说，一线医院的骨科主任，月入百万。

　　他呵呵笑了笑，说江湖上的事他不敢乱说，也不敢乱打听。但他这里肯定没有这么多。如果不加绩效、奖金，单工资，一个月两万不到。

　　“四医的主任医生收入这么低吗？不应该啊，好歹也算个三甲，那加了绩效奖金这类的呢？”

　　他告诉我，小城市小医院的主任收入，跟一线城市大医院没法比。但也算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骨科“采集”之前效益还不错，现在“采集”了。上个月的奖金26000。不是一个人的奖金，是一个科室的全部人的奖金。

　　这都算好的，他同学所在的医院，上月全科室奖金600。

　　他一个月绩效、奖金还有点其他的，全加在一起三万块钱左右，得通宵达旦地加班，有时候一天十几台手术，累得他都不想干了。

　　但不干这个，又想不到还能干点啥。去干点别的，好像也不能保证现在这收入水平。这么一想，又觉得该知足了。

　　他半开玩笑地问我公司差不差人，差的话可以把他招进去。他可以替我杀鸡，保准活儿干得漂亮，手速还快。

　　我说得了吧，我可没有百万安家费请您老过来替我杀鸡，我们这小微企业更请不起一个月三万块钱的杀鸡匠。

　　他笑了笑，一本正经地问我。那你为什么请我吃饭？腱鞘囊肿又犯了么？

　　我愣了，一时之间竟也没听出他那些弦外之音，或许我听出来了，却故意忽视了。

　　我说，“我俩不是相亲认识的吗？我约你吃饭，还能为了什么？”

　　他笑着说，“可你已经明确拒绝过我了。”

　　他神色淡定从容，语气温和诚恳，还站在我的角度替我分析了一番。他说，对于我来说，他的年纪稍微大了一点。

　　通常二十七八岁的女性相亲，都愿意找年纪小一两岁或者大一两岁的。他大了我五岁，“太老了”。况且，他工作挺忙的，大多数时间泡在医院里面出不来。能用来谈恋爱的时间也不是很多。医生这个职业，虽然在相亲市场上很受欢迎，其实有点儿“叶公好龙”的意思，真相处起来，没几个人受得了，唯一的好处就是家里有个学医的，方便一些。但这好像也算不上多大的好处。所以他们一般只能内部消化，比如在自己医院里找个女医生或者护士。

　　“你是认真地吗？”我问他。
　　“那当然。”他笑着点头，那一瞬间，我是真迷糊，有点看不懂了。
　　“那你还跑来干嘛？”我好奇地问。
　　他微笑着对我说，“不是你请吃饭吗？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他说着，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汤，真诚地表示，这汤确实十分鲜美。感谢我盛情款待。

　　我呵呵笑着有点绷不住了。头晚上，我刚遭受了来自狗屎的暴击，心态本来就很崩溃。我想给自己找一救赎，缓解一下疼痛，结果，这救赎……就是来蹭饭的。

　　那我还能说什么呢？吃好喝好走好，明天换一个。也只能这样了。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内，我跟这位吴主任随意聊着天。然后各自埋头干饭，吃得满头大汗。

　　桌面上的盘子很快都空了，我叫来服务员扫码付账，他微笑着抱着手。一点抢着埋单的意思都没有。等我付完了账，他忽然对我说：“陈晨，说好的就请一顿饭，现在两顿了。”

　　我抬眸望向他，一脸莫名。什么一顿两顿？

　　他埋头笑了笑，“陈晨，你自己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干净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也就算了，都见过两次面了，你就不觉得熟悉吗？你是真不记得我了？”

　　我疑惑地眯着眼，将十五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端量了一番。

　　十五哥看着眼中满是疑惑的我，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失落。

　　他叹了一口气，脸上依然挂着温和的笑容。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是在看我，又像是透过我遥遥望着什么人。

　　“我以为你是大大咧咧，没想到你是没心没肺。”

　　他说着，十分平静地做出了一件让我瞠目结的事情——他，掀掉了自己的头发。

　　随着头顶的假发片被撕开，十五哥的脑门与头顶呈现出一片光亮的肉色。我眼看着他上一秒还像是从偶像剧里走出来的 “颜神医生”，下一秒就变成了“让患者信任的模样”，手机掉汤碗里了却浑然不觉。还是他提醒我的。

　　见我一脸震惊与错愕，十五哥憋了口气在嘴里，让自己的嘴巴鼓起来。

　　“想起来了吗？”

　　我眯着眼睛，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他。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一张青涩的面孔。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穿着白大褂，抱着病历夹。他发际线很高，发型老旧土气，嘴有点凸，他脾气特别好，什么时候都笑着，笑容温和腼腆。他总是拖着脚步疲惫地来回跑在医院的走道上。他经常坐在电脑前录入到深夜，手里头的病历、病程、会诊记录……永远写不完。他很少放肆大笑，因为他一笑起来，就会露出一口大龅牙。

　　“你是……小吴……”我试探地问道。

　　眼前的男人眉眼含笑，眸色温柔。尽管失去了假发片的修饰，露出光秃秃的头顶，那份打骨子里透出的从容与自信，不会让人太留意这点外貌上的缺陷。

　　真的是他吗？

　　仿佛在回答我的疑问一般，他点了点头。

　　“嗯，是我。好久不见。”

　　我过了好半天，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随后我起身，快步奔向对桌的人，展开双臂就是一个大大的拥抱。

　　“哎呦，好久不见了，小吴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