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才能不犯贱》凤仪

56、慢慢地酝酿

　　“你怎么还没睡？”我问。

　　视频中吴越临以一个舒展、放松的姿势靠在床头。屋里并没有开灯，大概是因为视频拍摄角度和距离的缘故，手机屏幕的微光洒落在他的脸庞上，将他面朝我的那四分之三侧面轮廓，勾勒得十分好看，就像一张笔法细腻地铅笔素描。

　　想起视频接通的一瞬间，画面曾迅速晃动过一番，我脑补了一下，视频之外的他，会以一个什么姿势去拿着手机，忍不住埋头笑起来。

　　看来这个世界上有他在意的人。

　　“把你的手放下来吧，那么举着手不酸吗？还有，你不用把手机屏幕调那么亮，又没开灯，多刺眼睛呀。”

　　他不尬也不恼，淡定笑着，“是你自己说的，喜欢听漂亮话，看漂亮人……我煞费苦心，你夸夸不就好了？”

　　言下之意，我还是拧巴。

　　“那好吧……”

　　我点点头，忍不住多欣赏了几眼。在对上他视线的时候，不满地嘀咕，“你要诚心给我看，就不该一直盯着我。”

　　他奇怪地问，为什么我能看他，他不能看我。

　　我说，这就像你去逛商场，本想好好欣赏一番，柜员一路跟在你屁股后面，一直紧盯着你，嘴上让你随便挑选，最终，成功地将你给轰走了。

　　“柜员只是太想要业绩了。”他感同身受地表示。

　　我埋头笑，正想说句什么，忽然注意到他靠在身后的枕头以及盖着的被子是小花朵图案的。

　　吴越临家主卧的床品是灰色的，而侧卧的四件套，估计他是买给我的，选了一套十分少女的“小粉花”。

　　“你怎么睡在侧卧？”我有些奇怪，随口一问。

　　接着，我走进卫生间，将手机对着自己竖立在洗手池旁边，打算一边跟他聊天，一边洗漱。

　　面对我的疑问，他先是埋头轻咳两声，起身摆弄了一下靠着的枕头……他的脸一度在手机画面中消失，但很快又出现，以一个更加舒适的姿态，轻轻地对我“嗯”了一声。

　　“你昨晚上没睡好，今天又折腾了一天，不是累得不行了么，怎么还不休息，都这么晚了。”

　　“我爸妈回来了，刚才我在客厅跟我爸聊了会儿天。”

　　我满脸都是洗面奶泡沫，拧开水龙头冲洗的间隙里，抬头对着视频笑了笑，“对了，我爸刚才问我，你什么时候有空，让我领你到家里来吃顿饭。”

　　“这周六可以吗？”他仔细寻思了一会儿后问我。
　　“周六……嗯，好，我明天跟我爸妈说。”

　　提到“周六”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水龙头开着，水哗哗地流，我像是被按了暂停键。满脑子都是上周六的一些画面……我跟他在车里接吻，追着他跑进电梯，然后防盗门打开又“砰”地合上……

　　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时，我感觉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他看我的目光中，也透着一股微妙的情绪……

　　“今天……才周三吗？”

　　尽管心里并不是不清楚，再次“意识到”的时候，依然会感到震惊。

　　我埋头避开他的视线，往脸上扑了些水。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笑着十分体贴地提醒我，“现在是凌晨，已经周四了。”他可能觉得，多说一天，会让我心里好受一些。

　　他这么一纵容，我顿时就来劲了。

　　我故作愚钝地问他，“为什么我会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又好快，我想它慢一点的时候它快，我想它快一点的时候它慢……”

　　我想表达的是，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过得特别快，连好好睡个觉都成为一种奢侈。其余的时间却显得格外漫长，尽管“时间”其实并没有过去多久。我却总觉得自己一直都在“等”，就像等了七、八、九年，满肚子委屈，需要人给我一个“明确”了一遍又一遍的答案，才会觉得安心。

　　他肯定听懂了我在说什么，眼眸含笑轻声询问，“什么快，什么慢?”

　　他这话问得十分暧昧，似乎另有所指。我顿时涨红了脸，表情从期待逐渐转变成了愤怒。

　　“呸呸呸，你个LSP！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知道。”他的语气十分认真，“其实，你不用想那么多，不论你想快一点还是想慢一点，都可以大大方方提出来，能力范围内，它一定愿意尽最努力去配合你。因为你的愉快，就是它的愉快。”

　　这老六一语双关。但他为什么要把这翻话……说得这么认真诚恳。不，他又为什么要把认真诚恳的事，说的那么……

　　我炸了。

　　我的脸颊与耳根如同有火在烧一般。恨不得立刻躺地上打两个滚发泄我的懊恼与窘迫。想想这些日子我反反复复的纠结与不安，回顾自己过去九年昏聩的黑历史，我分分钟想一巴掌把自己拍死了痛快。

　　为了掩饰这些情绪，我使劲往脸上扑水，然后关掉水龙头，迅速地拿起挂架上的毛巾擦脸。接着，我强行转移了话题。

　　“对了，我刚才听我爸讲，我妈给你带了份礼物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明天问问她。你呐，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什么意思？”他似乎紧张了起来，疑惑地问我，担心我妈会不会买什么贵重的礼物，他需要准备什么样的回礼才不失礼数。

　　我说，那倒没有。我家里人都很随便，说是吃顿饭、认个门，那就真的只是吃顿饭聊聊天，彼此熟悉一下，没有那么多讲究。

　　“我妈这几年特别喜欢一些花里胡哨、布灵布灵的东西，她买的礼物……一言难尽……”

　　“她上次去巴哈马玩，给我买回来一条荧光桃红色、镶嵌了好多亮钻的连衣裙，我的天，穿上立刻就能上台演唱一首《舞女泪》。她还总问我，怎么不见我穿。”

　　“还有一次，她也是去日本看她男神比赛。买了几条裤袜带回来给我，瞅着挺正常的，就是很普通的裸色薄丝袜，我就拿来穿了。

　　穿上之后，在家里还不觉有异常。当时是夏天，外面太阳超级大，我去解放路政、务服务大厅办事。等我到了地方，下了车，站在太阳底下……忽然发现，满大街的人怎么都在看我，看就看吧，怎么一个个还龇牙咧嘴笑得那么开心？我顺着他们的视线埋下头，然后发现我的两条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光彩夺目’，就像加了特效一样……”

　　我说着，打开花洒冲了冲脚，然后拿着手机走回房间，一头倒在了床铺上。

　　“哎……我当时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死的心都有了。
　　我给我妈打电话，问她买的这是什么鬼裤袜。我妈说话声音都带着颤儿，听起来特别兴奋、期待，她问我‘穿了什么颜色的’，我当时都懵了，心里想，这还分‘什么颜色’吗？

　　然后她告诉我，她买的这种丝袜叫做‘輝く！幻想の人魚姫’，五条肉色丝袜看着一样，但在阳光下“闪耀”的光彩不同，有金色、银色、粉色、蓝色、和幻彩色……这简直丧心病狂！

　　所以，她给你买了礼物哦，我就问你害怕不害怕？”

　　吴越临掩面颤笑着听我说完，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瞧他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摆明是不害怕的。

　　他微笑着问我，“什么颜色？”
　　“嗯？”
　　“你去政、务服务大厅那天穿的丝袜是什么颜色？”
　　他嗓音低哑语调轻柔，口吻里透着一股暧昧。

　　我勒个去。在医院工作过的人，是不是见惯了大场面，下限都这么低的吗？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晚将我坐在他腿上，他紧紧抱着我，迫使我只能看着他的眼睛，丝毫不掩饰眼中情欲的模样。

　　我肝胆俱颤，心中暗吼，他口味好重！连“闪耀！梦幻人鱼姬”他都能嗑?!

　　完了，他在我心目中稳重、理性、克制的形象正在坍塌，LSP的形象倒是愈发稳固了。

　　这种时候，如果我不正面迎上这一击，就好像怂了要认输一样。

　　我咬了咬牙，对着视频露出邪魅狂狷的笑容。
　　“是金色哦!穿上就像双腿开过光，要不我现在就穿一个给你看看？”

　　我拿着手机从床上跳了下来，打开我的衣橱，拉开放置袜子的分隔抽屉，然后取下头上的鲨鱼夹，转身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俯拍，45度角，一半明媚一半忧伤地撩了撩放下来的头发。接着，我手往下，一路抚上大腿，夹着声音问，“哥哥，你想看我穿什么颜色？”

　　“陈晨……”他忽然特别认真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声音好苏、好魅惑，叫得我心尖颤抖。我以为他真要让我穿上那闪耀的“梦幻人鱼姬”丝袜给他表演个劈叉，结果他问我，“今天你吃药了没有？”

　　这一语双关啊。还真没吃。差点给忘了。
　　于是，我倒水吃药，然后躺在床上。我将手机放在枕边，合上双眼。

　　“我不行了……嗨不动了……”
　　“谁让你嗨了？”
　　他含笑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在我耳畔响起。他问我，为什么大半夜发条微信消息给他，让他不要去查看那位被周波打伤的患者伤情。

　　吴越临的意思是，去其他科室看个病人的片子，向同事询问一下患者伤情，并不违反医院的相关规定，我不用担心这会影响他的工作。

　　我对他说，我知道，所以当时才打电话去问他。

　　“是我草率了，只考虑到第一层，没考虑到第五层。”

　　我合着眼，声音逐渐变得有些困倦，慢悠悠地说着。他呼吸绵长，静静地听着。

　　“我和你通完电话之后，周波的女朋友打了个电话给我……听她说，我才知道，被周波打伤的这个人，我是认识的。我对这人的印象很差，他和他爸品性都不好，偏偏这家人在G市还有点儿地位和背景……”

　　我轻轻地叹息一声，“G市是个小地方，俗话说，庙小妖风大……这地方还是讲人情、通关系的。我刚才回到家，跟我爸爸聊起了这件事，我爸‘点’了我一句。他说，有些人就像毒蛇一样，你不小心惹上，他也许不能把你怎么样，但会藏在阴暗处不停地朝你吐信子。我爸是老江湖，他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没翻过船，他说的话，我听进去了。所以这事儿就一点儿不想让你沾边。

　　周波的事情，等明天他爸爸妈妈到了，我托我堂哥帮忙找了一位在这方面经验丰富人脉广的律师，由律师和周波父母出面去处理。我认识这家人，又不想跟他们扯上关系，会尽量弱化存在，不露面。”

　　吴越临安安静静地听着，我甚至都以为他睡着了。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嗯了一声，“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就放心了。

　　我闭着眼睛喃喃自语般说，“我觉得，自己有时候蛮卑鄙的……也不能说卑鄙吧，但不够坦诚。”

　　“周波都快把我当亲姐了，平时大家相处得那么融洽，他对我一片赤诚。关键是，他以为我对他也是一样的，很信任我。公司的事情他比我还上心。我经常跟他说，大家都是‘一个战壕里的兄弟’，但我对他们还是有所保留。他现在出了事。假如，这事出在我身上，可能现在对方已经撤案了，我也被我爸妈领回家去了，然后赔偿一些钱，事情就了了。但这事出在他身上，我会先想着，小心翼翼保全自己，不愿意为他去冒哪怕一点点的风险、惹麻烦、欠人情。是不是挺自私的？”

　　肖重经常开玩笑讽刺我，说，有钱人吧，心眼多，焉坏，不可托付真心。
　　拥有的东西越多，就越怕失去。哪怕失去一点儿，都像要他们的命一样。

　　“你说的，一个人想保护自己，并没有什么错。”他轻声道。

　　我嘿嘿笑了两声，“就等你说这句话来安慰我，抹平我心里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愧疚感。”

　　沉默片刻。

　　我忽然想起什么，问他，“吴越临，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吧？”

　　他疑惑地问我，“你家里……还有什么情况？”

　　我原本以为他知道，听他这样问，我有顿时感到些慌张。

　　“就是……我爸爸，他不是做生意吗？他公司叫‘东阳制药’，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主要生产苗药、中成药，他们公司的明星产品其实跟你们骨科还有一点关系。‘东阳骨痛贴’、‘东阳跌打镇痛喷雾’、‘东阳消炎镇痛风湿膏’还有‘东阳正红花油’……”

　　“嗯，我知道。”他轻描淡写地答应道，“G省东阳制药有限公司，成立于1998年，是一家集研究、开发、生产、销售于一体的现代化中药制药企业，属国家高新技术企业、全国民族特需商品定点生产企业、G省民营企业100强，2013年12月8日公司成功登陆S市证券交易所主板，股票简称‘G省东阳’，股票代码是……”

　　“吴越临……”我无语极了，他背书呢，“这是我爸他们公司网站上的介绍吧。这你也背。”

　　他淡淡笑了笑，表示，平庸的他也就这点长处。他能背的还不只这些。作为一名小镇做题家，他父母除了给他灌输“家训”之外，还经常提醒他。机会永远留给有准备的人。一个资质平庸、不太聪明的人，要想遇事不慌张、步子稳健，除了保持理性与克制之外，更重要的是必须提前做足准备。上新课之前，一定要先预习。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预习多久了？”我有些心虚地问，“是医院里面传的？王阿姨说的？还是肖主任？总不会是田垣告诉你的吧？”

　　他说都不是，他早就知道。

　　我并没有再去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只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我似乎想掩饰什么，半开玩笑地问他，“你该不会连我爸妈给我备了多少嫁妆也知道吧？”

　　他说，这个不知道，因为他自己查不到。但他攒下来的彩礼，已经交到我手上了。尽人事，听天命。

　　我的心脏忽然被什么给捉住了，心头一紧。

　　想起他早上随手塞给我的那张卡片，塞得那么随意，随意到我都没太当回事。

　　那是他所有的积蓄吧。就这么轻飘飘地扔给我了。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他是不希望我觉得这种东西太沉重……能轻飘飘地接下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想起了田垣。此刻他应该已经顺利地回到了H市。他绝对不会像刘姐、王哥那样，在菌菇煮不到三十分钟的时候就悄悄动筷子。哪怕别人把筷子交给他，他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很多时候，田垣都是对的。我总觉得，他比吴越临更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卑劣，不论我扔给他什么球，他都能完美避开。

　　可仔细想想，吴越临怎么会察觉不到呢？他明明那么聪明。

　　沉默许久，我说，“小吴哥、吴越临，我觉得，你就像是老天派来的小天使……不，老天使……把我映衬得，好卑劣。”

　　他闷笑几声，话语中带着鼻息，语气很轻柔，似乎下一秒就要睡着了，“你还觉得自己卑劣？你傻不傻……你难道不该应担心一下，我是预谋已久……打着你嫁妆主意的LSP。”

　　“你不会的，你不是那样的人。”我十分确定。

　　他似乎在笑，“怎么不会，多少人做梦都想……我也一样……”

　　“那你敢不敢问问我有多少嫁妆？”我笑着问。
　　“谁说我不敢？”他似乎又提起了一些精神，但很快声音又变轻了，他说还是不知道好，知道了怕睡不着觉，明天还得上班。
　　我合眼呢喃着，“嗯……我也不太清楚，但加起来的话，大概……有一个小目标……其实这也还好，对吧？”

　　他没吱声了。
　　很快，我也睡着了。

　　在我沉入梦乡的时候，我似乎听见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郑重其事的。

　　“陈晨。”

　　“其实我还没有‘酝酿’好……我打给你，只是想说，今天你不在，已经不习惯了。”

　　我心想，你当我傻。你没事儿跑去睡什么侧卧。大半夜还睡不着。
　　我一接视频电话就知道，你打给我，不为其他事。
　　只是你想我了，而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