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芳尘》夏沐曦

5、第五章

　　已打过三更，月亮从西边敞开的窗户里照进来，苍白的光淡淡的照在青石的地板上。屋里没有点灯，除去西窗照进的月光，大部分的空间都处在黑暗之中。
　　有人轻轻的叩响了门板，发出空洞的响声。黑暗中传来一个年轻男子干净的嗓音：“进来。”
　　“吱呀”，门被推开。外面的月光从张开的缝隙里钻进来，随着人影一晃，门又被迅速的反手关上，屋里的另一丝光线重新被挡在了外面。
　　庞煜在原地站了一站，眼睛渐渐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他四下顾盼，目光终于在靠西的那一扇窗户旁边的角落里停住了。
　　“见过王爷。”他对这那个角落，起手成礼。
　　角落里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衣袂摩擦的声音，一个高挑清瘦的身影渐渐出现在那一片光与影的交界处。
　　“庞先生免礼。”容靖明的声音从那个剪影的口中传出来，“深夜叨扰先生，望勿见怪。”
　　庞煜笑了笑，却也没有在说什么，而是正色转了话题：“听说今日朝上事情并不顺利，王爷可否对在下言明其中的原因？”
　　容靖明转过身去，面向窗口，月光照在他脸上，在上面投下淡淡灰色的阴影：“太子府知道碧薇的行踪，这件事不能在纠缠下去了。”他轻轻叹息了一声，眼眸中浮起一丝微弱的光，“我也不想追究，烦请先生另行赐教吧。”
　　庞煜有些诧异的抬起头，看着他。但只是一瞬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会意地微微一笑：“王爷自己已经找到良策了，何必还要问在下。”
　　窗边的人愣了一下，慢慢的转过身来：“先生的意思是……”
　　庞煜一笑，摇头叹道：“王爷英明如斯，今日缘何定要在下点破这一层呢？”
　　容靖明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他半张脸隐在昏暗的阴影中，另外半张相貌平平，只有那一只细长的眼睛中不时掠过一丝亮光，那是一种狡黠的智慧，带着毁灭或者创造的力量。
　　他的唇边突然勾起一丝冷酷的微笑。这样的人，不为我用必除之！
　　“先生想说的是，我不再追究，必然是太子府也会为了凌姑娘不再追究这件事情。那么，足见薇儿便是太子的软肋，凡事只要她出面就是了，对吗？”
　　他的修长的手指缓缓收紧，握在了一起，眼底游移着淡淡冷光。
　　“王爷，”庞煜平静的直视着面前的人，不慌不忙地说着，“跟您的天下大业相比，有什么事值得姑息的吗？”
　　靖王的墨瞳蓦然一收，浑身猛烈的一震。
　　庞煜的话字字句句都砸在他心上，使他突然沉默，哑口无言。在那条路上，他发誓没有人可以阻挡他，还有什么可以与之抗衡呢？
　　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为了这个，什么都可以牺牲！
　　他的眼睛里突然爆出冷冽的光华，在昏暗的屋子里令对面的庞煜都为之一怔。嘴角轻轻抽动，他缓缓地吐出几个字来。
　　“有劳先生费心了。”
　　听了这句话，庞煜轻轻的笑了。很好，一代帝王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决绝和坚定，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动摇他的追求，看来他是跟对主子了。
　　数年之后，容氏江山定然是靖王的天下！

　　清晨，天气颇好。阳光和煦，微风习习。两只杜鹃在门前的才刚刚发芽的碧桃树上嬉戏着，不时发出清脆的鸣叫。
　　容景涵推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气，饶有兴致的看着两只杜鹃在树枝间跳来跳去，露出微微的笑意来。
　　看了一会，他穿戴好外袍出来，路过书房的时候无意间发现里面竟然还亮着灯。景涵站在原地想了想，转身推门进去。
　　“舅舅，还在做什么？”
　　书案前，周衡低头审视着面前一份奏章，没有作声。太子景涵皱了皱眉，凑上前去看。
　　几行字看完，他的心头已经压上了一块重重的石头。直道看到最后一个字，他终于不可抑制的叫了出来。
　　“舅舅，你不能这么做！”他的声音因为剧烈的颤抖已经变得沙哑。
　　“我为什么不能？”周衡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平静的诡异，“涵儿，你说我为什么不能？这些年来我们对他还不够慈悲吗？可是你看看，他是用什么报答我们的？嗯？”白发苍苍的老人慢慢站起来，面向一脸惊愕的太子，神情诡异可怖。
　　“可是……”容景涵口中喃喃着，“靖明是我的弟弟，亲生弟弟啊。”
　　周衡仰天大笑，满脸讽刺：“他何尝当你是亲生哥哥呢？”他停了停，淡淡冷笑，摇头，“如你一样淡泊温和的人，缘何在市井间落下张扬结党的恶名？六年前，佟尚书一家缘何会被牺牲？长公主的女儿缘何会落得流落江湖的下场？这些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吗？如今，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说完，老者低头冷冷扫了一眼摊在桌子上的那本奏章，然后好象厌恶一样将它狠狠地合起，掖在袖子里，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容景涵呆呆看着他离去，额头上开始沁出薄薄的一层汗珠来。
　　“臣并六部九卿联名请奏西域边塞之患，应遣靖王替圣上亲征以振军心……”
　　西域战事打了近三年，死伤无数，却毫无起色。这一去，胜不容易，败却十之八九。即便能活着从战场上回来，面对失利的靖王，六部九卿又怎么会轻易的放过他？
　　容景涵第一次真正的为他的弟弟感到担心起来。在他的心里，这个弟弟总是冷静而坚定的，根本不需要他这样一个优柔的人操心。然而这一次，却真的要看他的造化了。
　　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袭火红的斗篷，蓦然心惊。
　　靖王西征，她会不会也会义无反顾地随行呢？
　　“薇儿……”他口中喃喃着。

　　掌灯时分，周衡才走出昭华宫。他迈出高高的门槛，厚重的贴金大门在他身后徐徐关闭。晚风轻轻拂动着他满头银发，老丞相抬起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天空。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与他进入昭华宫时清晨明媚的春光不同，蓝紫色的天幕上已然闪耀起几颗明灭的星星。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来擦了擦头上细密的汗水，有些疲惫的半闭了眼睛。
　　手里握着一纸黄卷，薄薄的一张，可拿在手里却觉得有些沉重。那是天下任何人都无法违抗的命令，可以轻易的决定一个或者一群人的生或者死，可以把一个人捧上云端也同样可以向掸掉一片灰尘一样把他打入地狱。
　　满目沧桑的老人的脸上露出一种耐人寻味的微笑，他轻轻摇了摇头，低下眼看着手中的黄卷。
　　不管怎么样，他成功了。他得到了这张纸，也得到了一个机会，将对手置之死地的机会。
　　矍铄的老人迈步向着宫门的方向走去，内侍急忙提灯上来引路，幽长的甬道里，一点淡薄的火光慢慢的消失在道路的劲头。

　　“吱呀——”
　　窗户被轻轻的合上了。站在门口的内侍总管蓦然被惊得一怔，揉了揉眼睛，站得端正起来。
　　宫阁里，方才还站在窗边，目送着离去的老丞相离开的身着华服的王者拖着看起来疲惫不堪的步子，慢慢的从窗边离开。
　　“圣上，还在为靖王爷操心吗？”内侍总管小心翼翼的问着。
　　没有回答，只有一声叹息从淡黄色的纱幔里传出来。过了一会，只听得里面的人轻轻的说着什么，仿佛是唇齿间细细的嗫嚅。
　　内侍总管侧耳去听，只断断续续的听到几个字：“靖……涵……乱……生……死……离……”
　　他静静的站在门侧，像一尊雕像一样。最好什么也不要知道，他这样想。
　　突然，缦帐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仿佛那人要将胸膛里的心脏都一气咳出来才罢休。内侍总管脸色大变，急忙拉开门来，对这外面的人轻声却急促地吩咐着：“快，快去请梁太医！昭华宫密召梁太医！”

　　才用了晚膳，容靖明悠然地负手站在廊下。他静静地站着，而眸子里却流转着各种不同的转瞬即逝的微弱光亮，表明他的内心并不像他表面上一样的平静。
　　太子府那边不知道下一步会有怎样的计划呢？他心里沉甸甸的，隐约有些忐忑。倘若说这些年来是他和太子的战争，倒不如说是和老丞相的战争。那个精明的老头永远都能够在第一时间想到最好的办法来进攻或者防备，除了六年前的太子结党案，他似乎还从未在这个老头手里讨到什么便宜。
　　可是仅仅是这一次的成功，他也已经足以让太子和那个老头顾忌六年。他还是赢了！
　　无意的在唇角勾起一丝得意的微笑，容靖明的目光又闪了一闪。
　　“王爷。”
　　他没有回头，却已然明了身后站着的是个什么人。
　　“怎么了，薇儿？”
　　“周丞相来了。”凌碧薇的脸在廊檐的阴影里看不清楚，而声音却可以听出明显的焦虑。
　　“哦？”容靖明回过头来，微微有些诧异，“他来做什么？”
　　凌碧薇欲言又止，咬着嘴唇想了想，才说：“他说来宣旨。”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靖王的眉头霍然一跳！似乎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渐渐沾满了他的心，告诉他，来者不善！
　　“走。”他的眼神忽然间沉淀了下来，蒙上了淡淡的雾气，让人猜不透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两个人穿过曲折的回廊，走进了大厅。周衡背着手站在厅堂正中，面向门外。大门里外两侧都站着神色肃穆的带刀御林军侍卫。
　　容靖明的眼神飞快地在堂上流转了一圈，将所有的事物尽收眼底，才上前一步，起手道：“丞相大驾光临，靖明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周衡回头，淡淡一笑，也是客套：“靖王爷客气。老朽不才，岂敢到靖王府登门造次。只是公务在身也顾不得这许多，还望王爷不要见怪才好。”
　　“请。”容靖明懒得在与他纠缠，冷着脸丢出一个字来。
　　周衡整了整衣襟，双手在面前撑开一张黄卷，朗声读道：“靖王接旨！”
　　容靖明施然下跪，低头叩首。身后凌碧薇也随着单膝点地，俯首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西域战事日益焦灼，朕心甚忧。幸靖王深谙兵法，才德兼备，堪与朕分忧。着靖王西征，代朕亲往，一为犒赏边关将士，以定军心，二为督领战事，以求平定，安佑我民。钦赐。”
　　听着这一道圣旨从周衡的口中一字字的念出来，容靖明的脸色一分分的变得惨白。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个老头这次真的被惹恼了，不但出手如此迅速而且……而且如此决绝！他居然真的说动皇帝遣自己西征！这一次，竟真的不异于玩火自焚！
　　“王爷，接旨吧？”一纸黄卷出现在他眼前。
　　容靖明死死的盯着那黄卷，伸手接过，霍然立起身来，冷冷的说道：“丞相为了这一道圣旨，恐怕费了不少功夫吧？”
　　面前的老者眉头一挑，呵呵笑道：“王爷这是什么话？圣上的意思，老朽怎么敢妄加干涉呢？”
　　容靖明冷冷哼了一声，轻蔑地别过头去。
　　“老朽告辞。”周衡笑意满满，躬身一揖，转身就要离去。
　　“慢着！”一声厉叱从身后传来，屋里所有人都愕然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个白衣女子孑然站在堂里，面无表情，一双波光横掠的眼睛直直的看住丞相周衡，而她的手指已经在袖子里扣紧，指尖缠绕在隐在袖中的白绫中间，使得柔软的白绫如同活了一样蓄满劲道，轻轻抖动。
　　“凌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吗？”周衡毫不避讳的迎着她的目光，平静的说着。
　　“不敢！”容靖明及时跨了一大步，自己挡在两个人中间，“丞相请，恕不远送。”说话的同时，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凌碧薇的手腕，将她手中积聚的力量一分分卸去。
　　周衡冷冷一笑，拱手告辞，带着御林军侍卫鱼贯而出，扬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