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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山河无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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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上,一羽赐命站在竹屋外,看着晨雾中格外安静的流光晚榭,一时觉得左右伤也好了大半,就跟左近的人报备一声,溜溜达达的出了门。
且不管四魌局势如何微妙,自当年内战后,慈光境内至今可称安逸太平。他一路乱瞧,竟意外遇到一个原一羽赐命的旧交。
此人原也是秀士林的学子,入林比一羽赐命早,也早早的通过试炼离开了秀士林。他有些惊讶在此地遇见一羽赐命,问道:“听闻你领命离开秀士林接受试炼,怎会在此?嗯,此地离流光晚榭不远,你是来寻师尹的?”
一羽赐命也有些惊讶,他见了人立刻就知道这是秀士林的同窗,在学林里也相处过一段时日,关系尚可,只要说多亲近却也没有。此人却颇有兴致叙旧,扯了他在路边茶棚里就坐,关心的问:“你的试炼如何了?可是遇到麻烦了?师尹虽然是你业师,只怕近来顾不上你,前阵子慈光与碎岛关系忽然紧张,界主深居简出不理事,这些事应都是师尹在处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眼睛又盯着,他怕就是有心指点也没什么时间。”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眼睛盯着?”一羽赐命皱眉重复了一句。
看一羽赐命似明不明的神情,那人一叹:“你还真是个天真的呆子。虽然师尹曾是秀士林山长我理应为长者晦,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你忘了当年剑之初弃战的事啦?”
一羽赐命皱眉反驳了一句:“那又如何?师尹找他出战又不是要他弃战的。”
那人失笑:“是是。然而剑之初确实是师尹寻出来的,而且,那是他外甥。”
那人轻描淡写下的不以为然,让一羽赐名微微皱起眉头。
当初师尹声名鹊起,以秀士林山长身份被擢于高位,天下学子莫不景仰,正春风得意之际,以即鹿未婚先孕事件爆出为触发点,师尹简直遭受了一场灭顶之灾——慈光历来儒风颇盛,又极重门风操守。当初即鹿若奉子出嫁或可将此事影响稍稍降低,然最终也只是即鹿带着尚在腹中父不详的孩子离家出走再无音讯,为此好长一段时间内流言蜚语都纷扰不休。师尹被人连参数本被迫请辞,最后只留一闲职以观后效,甚至连秀士林都一时回去不得——秀士林一众课师以及学子家族联手抗议,师尹就此黯然卸下山长之职,只仍在两林保留教授学子的资格而已,他那时候,也有了大把的时间……这些,都是从原一羽赐命的记忆里翻出来的,就算后来才入学林不甚关心时事的一羽赐命都记忆甚清,可见当时喧扰到了什么境地。
是了,伪君子之名正是那时候开始流传的,从慈光开始。
那之前的师尹,真是温雅如无瑕白璧,风姿华仪引得几多人赞叹不休,其言行举止,近乎完美的诠释了君子的含义。
便是现在,别的不论,明知这是个稍不小心就能让自己露馅的危险人物,他一羽赐命,不也一边惊叹着一边很容易就心生了好感,在短短时间内被打动得忍不住想要亲近么?
就是这个人,伪君子大名响彻四魌界。
一想到此,一羽赐命就忍不住要狂笑。
真是活该。
这个人,在界主不能理事之际受命再出,为这个曾经举国相唾之地的安危,殚精竭虑。
他依然愿意尽其所能来护持着这一国子民,就算至今仍持续被人质疑嘲笑,陈年旧事一再被翻出咀嚼。
活该。
当年的困境,不是因为他本人失德,甚至都无法指称即鹿的过错,兄妹两人却都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哪怕是隔着厚重到无法驱散的历史烟尘,来自后世的一羽赐命也能够感觉到其中深深的忧愤无力。
即鹿想要的是什么,一羽赐命不知道。可是师尹的理想抱负,就算再悲观厌世,一羽赐命也无法真正无动于衷。
师尹于秀士林讲史时挥洒自如下的慨然之意。
师尹点评当世大儒时偶尔流露出来的一丝恍惚。
师尹某段时间常常把玩的一只镇纸——那上面篆着四个字:泰然安国。
师尹每每在微露心绪烦乱之意时就燃起的熏香。
……
这些原本的一羽赐命记忆里的事情,不用翻检就这样自然的浮现出来,仿佛再平常不过。
一羽赐命不知道,若是自己经历过这些,他还能不能坚持自己曾经的道路。
他会怎样选择?不知道。
无衣师尹甚至都不用选择。
一起一落,也不过如此而已。
当年他是怎么跟欲暂退休养的珥界主表现的呢?
——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担起此时的慈光了?
那么,好,我来担。
不不,他根本不需要在界主面前如何矫情如何慷慨激昂如何拍胸口下保证。
无衣师尹不需要,珥界主也不需要。
无衣师尹只会看起来更轻描淡写的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原来的一羽赐命被无衣师尹培养的心性光明,而师尹更将这份光明珍而重之,他愿意告诉一羽赐命的,从来就都是可以放在双份阳光下审视的真相。
那日他说,界主一时不能理事,能被界主以慈光重任相托是为师的荣幸,也是为师念兹在兹的心愿。
那日,他笑着理着小一羽赐命的衣服道,羽儿,为师日后要少很多时间来考较你功课了,你不可懈怠呀。
那段时日,流光晚榭的香料消耗的极慢极慢。
后来呢?
后来,师尹从来未有意向一羽赐命露出过半分他立于朝堂上主持大局的艰难。
后来,师尹说,羽儿,你的试炼可以开始了,去苦境吧。
他不是记忆里的那个一羽赐命。
那个一羽赐命已经习惯了师尹的爱护,如鱼习惯水一样自然。
可是换成此时的一羽赐命,更深刻的感觉到师尹对他的爱护有多深——他活蹦乱跳至今,不就源于此么?
此时的一羽赐命更容易看见一些以前的本主看不见的东西。
无衣师尹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界主不在的朝堂,若无绝对站得住脚的缘由,他指挥的动这架国家机器么?
就像换了芯子的一羽赐命怎么都不能相信,慈光除了上次派去苦境的这四名学生,满军政体系甚至满慈光都找不出更合适人才来,以至于要派师尹的几个还没出师的学生去战火连天的苦境打前站。
他们不是军人不是官员不是差役不隶属于任何体系,除了学林。
若运气不好,这和送死也没什么区别,实际上,不是已经死了两个,不,三个了么?
师尹亲手推出去的,三个他亲自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
其中至少有一个学生,他之前从来不愿让其多接触哪怕一点点的阴暗。
再没有什么,能比慈光更重要。
哪怕他自己。
这个叫无衣师尹的人,不是他当初玩那个叫做四魌风云游戏时的NPC。
一羽赐命吐出一口气,松开了僵硬地握着茶杯的手。
对面,秀士林同窗正兴味的看着他。一羽赐命不想谈师尹,他一笑试图转移话题:“说到如今的局势,我想起无意间听到的一首诗,挺有意思的。”匆忙间他只想起落进这个壳子前刚好在游戏里记全的诗。
一羽赐命拔下头巾上的白羽,轻轻的拂过手指,直到对面人催促才缓缓诵出:“战守逶迤不自由,偏因胜地重深愁。荣华我已知庄梦,忠愤人将谓杞忧。边衅久开终是定,室戈方操几时休。片云孤月应肠断,桩树凋零又一秋。”
同窗咀嚼两遍,看着一羽道:“谁写的?”
“……一个故事里的人,我以前听到的一个故事。”
同窗笑问:“什么故事,好听么?”
一羽赐命摇头:“挺不好的,不提这个了。”
同窗看出他想糊弄过去的意图,也就住嘴不问。等一羽赐命端着茶往嘴里倒时,他忽然道:“这诗……真有点像师尹的感慨。”
噗——咳咳咳咳……
一羽赐命呛到了,他一边咳一边指着躲开他喷出的茶雨惊笑的同窗,也不知是咳的还是惊的,满脸通红。
随口扯出来的一首,这都能联想么?一羽赐命一边止咳一边仔细去想那首诗。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师尹,如今都到了如此地步么?这同窗都能因这诗而联想到他。
他止住咳,郑重看同窗:“这诗真不是师尹的,虽然……也许……当前处境似有类同。”
难道是他心有所感,于是潜意思里就浮起了这首?
一羽赐命默默的抠桌角:瞎想什么啊,又不关我的事……
同窗无言的拍拍他的肩膀。
一羽赐命辞别同窗后依然饶有兴味的乱逛。他性格粗疏,心里向来不肯多存事,有些事若无能为力,想过了便想过了,比之飘渺得他总搞不懂的朝堂政局什么的,还是活生生呈现在眼前的慈光风俗更能吸引他注意力。这一逛就逛到昼尽夜来,待得他摇摇晃晃的回到流光晚榭,早已夜色深重。想起早晚两次苦到骨子里的汤药,一羽赐命心下发虚,正待放轻手脚偷偷摸摸溜回房,怎料必经之路上有人守株待兔。
“羽儿。”师尹从坐榻上起身,“怎回来的这么晚。”
一羽赐的动作有一瞬间定格,他讪讪的转过身朝师尹行礼:“遇到多日不见的秀士林同窗,多聊了几句。师尹今日有暇回来,还请早早歇息。”
“哦,羽儿想起以前的事了?”
“……模模糊糊想起了一点点。”
“不急,总会想起来的。”师尹从他身边走过,“陪吾走走吧。”
“……是。”一羽悄悄动了下有些酸痛的脚板,心中发苦:我刚走了好多路好吧你故意的吧不就回来晚一点儿么言允不理我呆着也无聊嘛……
夜色微凉。
一羽走在师尹身后一侧,对着师尹后脑勺高高的马尾辫一脸苦逼样。
晚风夹着竹子特有的清香吹来,一羽赐命动动鼻子,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现在胸襟可纳明月。
要是没有师尹手上香斗常常燃起的香薰味就好了,再好的香料闻多了也会想打喷嚏的啊我说……
咦?
师尹手里的香斗这会儿居然没有冒烟。
刚才闻到的是师尹身上常年熏染出来的香味吧。不过——不焚香你还拿着它干嘛?散个步而已。一羽赐命拼命在肚子里吐槽——脚真的很酸……
“羽儿。”师尹的声音夹在风里传来。
“啊?在。”一羽赐命赶紧端正脸色应声。
“吾要出趟远门,不知何时能归。你的伤还没好,要记得按时吃药不可逞强,不可再如今日这般……你还年轻,路也很长,身体很重要……你以后总要明白什么时候需要坚持什么时候得学着妥协,有些事情值得你倾力去做,有些事不妨往后看……”
师尹这是怎么了?一羽赐命疑惑的盯着前面的身影使劲瞧:晚归一会儿罢了,不至于这么絮叨吧?有点儿不对劲。
“……你这次捡了一条命回来也是侥幸,往后切不可如此冲动。唔,吾已修书一封与秀士林,你的试炼算完成了,若无他事便可以正式结业了。你日后……好好的吧。”
师尹说着便停步转过身,一羽赐命有些愣神下没及时停步,差点直直撞上去,幸好师尹伸手扶住了他肩头。
这时候,晚风吹起师尹胸前两绺柔顺的长发,一羽赐命觉得脸上被什么拂过,鼻尖动了动,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唔,滑滑的,凉凉的,蚕丝一般——得问问师尹都用什么洗头发。
一羽赐命一边走神一边应答:“是。我可以结业了么?忽然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干什么了,呵呵,呵呵。”
师尹微笑:“无妨,你可以慢慢想,以后,一切都可以慢慢来了。”他轻轻松开一羽赐命的肩膀,“为师终于看见羽儿长大出师了,你喜欢既然和允儿聊天,以后有暇也常去秀士林看看他吧。”
咦?
“言允现在不是师尹带在身边教的么,为啥要去秀士林。”
“吾要出门嘛,为了不耽误功课,自然要回秀士林的。之前允儿太小,不过现在这年纪在林中也有同龄人了。”
是这样么?
一羽赐命满肚子疑惑,却只是应和道:“啊也是,多和同龄的伙伴相处也挺不错的。”
夜色清如霜。
“回去吧。”师尹道。
“是,一羽赐命告退。”一羽赐命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望去,正好看见无衣师尹转身,身后绣着金线凤羽的披风轻轻扬起又落下,华丽,寥落。
一羽赐命下意识的并拢手指搓了搓——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