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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老(三) ...

  •   (十七)

      瑶姬也知道尚方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他来乘云宫一次极为费力,或许还是不来的好。可她就是说不出“别再来了”的话,如果没有他,这乘云宫中的一日一日是何等枯槁,味同嚼蜡。
      她时常会想,如果当初她不曾走出过乘云宫,也许就不会有这样重的凡心;如果不曾看过外面的大千世界,也许就心甘情愿困在这枯井里看着四方的天。
      她尚记得,那是她十二岁的时候,当时的楚王尉缭打进都城之中。
      那日的乘云宫和每一天一样,平静的如同死水。从她有记忆起,便是诸侯四起的乱世,她从宫中年老的女道那里听说,打从她出生前的二三十年这世道便是这样,群雄逐鹿,干戈不休。但是,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敢打上乘云宫冒犯神灵。尉缭是个异数。
      尉缭的到来使乘云宫瞬时卷入漩涡,第一次有人敢直冲冲的闯进巫山神女的“宝境”。那日正逢盛夏,尉缭单枪匹马闯进内苑,他手中的宝剑晃着精光,身上的铠甲尚有血迹。十二岁的瑶姬戴上帷帽走到他面前,她心里十分害怕,却仍要强装镇定。正当她要质问楚王为何擅闯宝境时,尉缭却在她面前跪下了。他伸出手,对她说:“跟我走吧。”
      她愣住。
      尉缭又说:“神女娘娘身负天命,护佑万民,如今天下动乱,你在乘云宫中又能做什么?”
      周君就想呼喝这不知好歹的强人,瑶姬却止住她。
      尉缭继续说:“早闻神女饱览古籍,熟读天下兵书,若是助我平定天下,不比在这四方天中空对上苍祈福更有益于天下苍生?”
      瑶姬就这样和当时的楚王,如今的圣上走出了乘云宫,一去就是八年。

      (十八)

      次日,瑶姬刚刚醒来,礼君便在床帐外回她,“娘娘,今日陛下要来,方才已经遣人来回过话了。”
      瑶姬还躺在层层帷幔的大床中,她问道:“方丈知道吗?”
      “已经知了,正在外面准备迎驾。”
      “那便好,伺候我起来梳洗吧。”瑶姬在帐中说道,“着人去通知中山王,陛下今日要来。”
      尉缭来此并不是奇事,当今圣上不忙的时候常会来此与她闲谈,正如多年故交一般。
      巫山神女身份尊贵,即便当今天子驾临也不出门去迎,只有周君礼君二人在宝境大门处迎候。
      天子出行,仪仗如鳞次栉比,蜿蜒数里。然而走到瑶姬宝境只有禁卫数队,且皆在宝境外守卫,独尉缭一人走进瑶姬待客之殿。
      巫山神女早就在殿内竹帘之后坐等,见尉缭来了也只是在帘内致意。
      “最近过得好吗,素素?”尉缭随意坐下。
      “都好,劳陛下挂心。”瑶姬含笑答道。
      “正好今日得空,我听说德浅来了,就过来看看,德浅呢?”
      “礼君。”瑶姬唤道。
      “娘娘。”礼君在外跪答,“一早已经去回过话了,不知为何……”
      “臣迎驾来迟,还请陛下赎罪。”
      瑶姬透过竹帘看到候在外面的人,谈兵在旁边扶着他,可他的身子仍旧微微摇晃,像是连站都站不稳了。
      “德浅,不是说了不用行这种大礼的嘛!”尉缭几步过去将他扶起,“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十九)

      谈兵扶着自家王爷慢慢站起来,尚方容答道:“没什么。”
      瑶姬想起昨晚两人的私会,许是夜里没有睡好的缘故。她抬了抬手,周君将竹帘拉起。瑶姬亲自走出去扶过尚方容,轻触他的手腕,不禁沉下眸子。
      “不舒服就好好歇着,出来做什么!”尉缭这么说的时候,竟一把抱起和自己身高相差无几的尚方容就往坤广苑走。
      瑶姬跟了几步,又觉不妥,只让礼君跟去看看。
      中山王倒还淡然,尽管一把年纪被这样无理的抱起还能向尉缭说道:“陛下,何必亲劳贵体。”
      “难道我说让你回去休息,你就会去吗?”尉缭语气不善。
      “陛下口出之言便是圣旨,臣怎能不从?”
      “我还让你娶素素呢,你听了吗?”尉缭凶巴巴的说。
      “素儿是九天神女,怎能下嫁凡人?”
      “你信这个?”尉缭挑起半边眉毛。
      “天下人都信,臣怎敢不信?”尚方容说,“臣若不信,陛下该当如何?”
      “当然是为你们主持婚事了!”尉缭说得理直气壮。
      “陛下忘了,我若娶了巫山神女,天下人必定视我为悖逆,到时陛下要不要下旨擒拿?陛下不下旨,江山社稷怎能稳固?”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个!上次御医说……唉!”
      “我和她提了。”尚方容微微摇头,“还是别告诉她了。”

      (二十)

      尉缭把尚方容送回房里,亲自给他盖上薄被,“你打算怎么办?”
      “这次回去之后,我便不再来了。”他平和的说,“上次说的事,陛下也觉得可行吧?”
      “那事是可行,以你之能还不是手到擒来?只是你若不来,素素岂不是更为伤心?”
      “她心里明白,只不过不想面对罢了。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迫她面对,都是早晚的事。”尚方容说,“到时还要麻烦你了,我终是自私。”
      尉缭紧握住他的手,“你哪里是自私?当时要不是我害了你,你今天也不至于此。”
      “陛下,您已经是吾皇了,不能再自称‘我’。”尚方容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恩浩荡,臣何惜一命。”
      “君啊……”尉缭似叹非叹,“年轻时只想做一番事业,如今当真坐上这个位置,却觉得还是咱们当年好,纵马天下,何等快意。”
      “当年……”尚方容眼眸半阖,唇角微笑,像是想起了过往的时光。彼时银枪宝剑,白马轻裘,剑之所指,何处不平?他少年时便立下志愿,上马杀敌,下马治国,于今莫说上马杀敌,就连下马治国的力气都没有了。而他,只能微笑而已。
      尉缭与他兄弟多年,见他如此,已知他心中所想,便说道:“你别想这些,身子要紧。”
      尚方容笑说:“我知道,早已经不想了。”

      (二十一)

      礼君向瑶姬回禀:“王爷没事,圣上将王爷送回住处,正说话呢。”
      “那就好。”瑶姬说,“周君,你去看看陛下的别院收拾得怎么样了?”
      “早已经准备好了。”周君回话。
      瑶姬又道:“陛下中午定下在哪用膳了吗?”
      周君道:“还没有,不过看圣上这会儿还没从坤广苑出来,应该是在王爷那了。”
      “那也好,”瑶姬说,“陛下有近身伺候的人,你让厨下备好就是了。”
      “是。”
      瑶姬一一吩咐明白,就不再言语,起身往经堂中诵经,礼君自然跟着伺候。行至半路,瑶姬停下脚步问道:“你刚才可听见陛下和王爷谈论了什么吗?”
      礼君答:“未听见,陛下走得快,我还是跟到坤广苑听谈兵说二人在内闲话的。”
      “哦。”瑶姬接着往经堂走,仿若不曾停下问过刚才的话。
      瑶姬在经堂闭目默念《无量度人经》,不觉想起这两天探得的尚方容的脉象。她作为神女,自然学过医术,虽然称不上医术高明,但对于一般的疑难杂症还是很有把握。而尚方容的脉象,哪怕她只是个江湖郎中也能明白,他真的老了,或是说,他的时间不多了。可。
      那该怎么办?
      水滴落在她的缯衣上。那,或许是泪吧?

      (二十二)

      瑶姬听到礼君轻声唤她,她抬起头,已恢复了寡淡的样子。
      “娘娘,圣上来了。”礼君说。
      瑶姬幽然起身,向尉缭轻轻颔首,而后问道:“何事劳陛下来此陋室?”
      尉缭拍了拍后脑,那样子十分不适合一个正值壮年的开国之君。瑶姬看惯了他这样子,倒不觉得什么,只是站在原地等他把话说下去。
      她轻轻抬手,礼君得到示意,屈膝告退。
      “素素,我,嗯……”尉缭又拍了拍脑袋,“这么做对德浅不太仗义,但是……”
      瑶姬说道:“我猜想到一些,他做了什么决定吗?”
      肃穆,并不适合尉缭。但他现在就是以这种表情面对着瑶姬,“他希望最后死得其所,北方现在匈奴未净,他如果去,确实有能力一举平定。”
      瑶姬一动不动,低头蹙眉在思索着尉缭的话,俄而问道:“他能走得到吗?”
      这出乎尉缭的意料,他以为瑶姬必会反对。
      “大丈夫马革裹尸还,幸也。我怎能对他说‘不要去’?”瑶姬说,“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尉缭阖去眸中痛色,点头说道:“我会让最好的御医陪他一道。”
      瑶姬敛眉,“我在乘云宫为中山王及众将士祈福。”

      (二十三)

      瑶姬徐步踏进尚方容的房间,那人半靠在软榻上阖着眼帘,瘦削的脸颊毫无血色。那样的脸色让瑶姬产生了一种错觉,天下仿佛再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比他的脸色更加苍白。瑶姬在他近旁坐了,尚方容方睁开眼,柔和的注视着她。
      “中午了,起来吃些东西吧。”瑶姬说。
      尚方容柔声问:“怎么是你来叫我?谈兵呢?”
      “谈兵在外面呢,你叫他?”
      尚方容微微摇头,“陛下在承乾苑?”
      瑶姬轻笑,“陛下在前面饭厅等着吃饭呢。”
      尚方容应和的笑说:“哦?圣上今日这样清闲?”
      瑶姬掩唇笑道:“骗你的,陛下回承乾苑看奏折去了,不过说了午膳的时候要过来。”
      尚方容回她一笑,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叫谈兵进来吧,不好让圣上久候。”
      “好。”
      谈兵进来服侍王爷起身,尚方容扶着他的手慢慢坐起挪到床边,甫一起身就有些头晕,他闭目在床边坐了好一阵方觉得好些,这才缓缓站起。另有两个近侍上前为中山王换上外袍,一切收拾停当,尚方容对瑶姬说道:“我们走吧。”

      (二十四)

      午膳尚方容吃得很少,特意为他做的几样菜,也都只动了两三筷子就放下了。他身子虚弱,吃的一向不多,能这样各色菜都品一些已是很好。
      吃过饭,尉缭称有事相商,请尚方容与瑶姬到承乾苑去。
      尉缭请二人进了书房,下人自然以为有要事相商,不敢近前。瑶姬正待皇上吩咐,却听尉缭说道:“你俩到后面坐会儿,我在这儿批奏折。”
      瑶姬先不明白,尚方容微笑着对尉缭一礼,牵着她的手带她到了后进。
      承乾苑的书房后边是一暖阁,供圣上小憩之处。这仲秋之季,暖阁中竟是薄毯手炉一应备下。瑶姬才明白过来,尉缭这是让她与尚方容单独叙话的意思。平日里即便他二人相见,也有种种规矩,少有这样能名正言顺的坐下来说话的时候。
      瑶姬扶了尚方容到榻上,又与他靠了两个软枕,偏身再去扯那毯子。
      “别忙了,这里也不冷。”尚方容说。
      瑶姬还是将毯子拿过来给他盖了。
      尚方容说:“上午陛下是与你说了什么吧?”
      “没。”
      “看你今日心事重重的样子。”
      “哪里有。”瑶姬笑说。
      “十多年了,你有没有心事,我总还看得出来。”尚方容缓声说道,“能和我说说是怎么了吗?”
      “多心了,当真没事。”
      “是担心我吗?”

      (二十五)

      瑶姬强笑了一下,却立刻被愁云覆盖。
      “你通晓医术,怎么会看不出来?”尚方容说,“我也没想瞒你。”
      “我知道。”瑶姬轻声答应。
      尚方容又道:“有些话不说出来或许是个结,说出来却更与人无益。”
      “我亦知道。”
      “素儿,你可还记得,你十三岁那年已笃定要终生在这乘云宫为天下苍生祈福,你和我说:‘上天有命,各自有定,承于天命,安于人世,非山河倒逆,不做他想。’如今,你还愿意这样说吗?”
      瑶姬说道:“年少无知,才能说出这样的狂语。”
      “你不愿意了?”尚方容柔声问。
      瑶姬摇头,“我还是会这样做,这些年我早已明白,许多事非人力可改。又或者,还是不去改好些。我当留着乘云宫中,直到此身腐朽。”
      尚方容握住她的手,“来生我会再来乘云宫看你。”
      瑶姬微笑,“等来世我到十二岁的时候,你再来找我,一定不可以提前来,我不想让你见我老太婆的样子。”她笑着,却笑出了眼泪。

      (二十六)

      尚方容和尉缭在乘云宫住了七日,而后一同下山。瑶姬没有去送,依照规矩,她也不该去送。她是炎帝之女,天上神女,这世间没有比她更高贵的人。即便身为上天之子的九五之尊,也只能受她半礼。
      圣上与中山王下山那天,瑶姬仍是静静的在经堂诵经,周君和礼君手执拂尘,侍立两旁。一篇《无量度人经》念完,神女轻声问道:“陛下已经走了吗?”
      “是,半个时辰前已经下山了。”礼君答道。
      “是吗。”瑶姬淡淡的。
      平日中山王告辞,娘娘虽也不舍,却不会如现在这样,不喜不悲,仿佛世间再与她无关。
      周君只当她是有些许低落,笑说道:“再过两个月王爷就又来了。”
      瑶姬牵了一下嘴角,却笑不出来,“是啊,便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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