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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入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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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看见少爷吗?那你呢?你呢?”
三名才忙完农事结伴而返的女佣面面相觑,纷纷摇了摇头。菊川老人顾不得叹气,趿拉着木屐跑出长廊。此时临近夜晚,红日西坠,西风吹得柳条沙沙作响,伫立于庭院门前的两座石灯颤巍巍地散发着微光。
自从进了松下私塾后可真是越来越难管教了。回想起晋助最近的大逆不道,菊川佑忍不住抚着心口直喘粗气。可内心怎么也舍不得怪罪那个几年前围着自己咿呀学语的小东西,于是迁怒起那个吉田松阳。“那个来路不明、品行不端、心术不正的笑面鬼!”要是晋助听闻到自己如此恶毒地评价他最敬爱的老师,恐怕会气得和自己一刀两断吧。内心的臆想好像火上浇油,菊川眼前一黑。那亲疏不分的小东西,永远都弄不清到底谁对他好!
正当他准备召集家里的男丁寻找少爷时,庭院的门开了。高杉小中太见他神态不似寻常,便把事情猜到几分。“什么事,菊川公?”
“老爷,您可算回来了,”菊川佑踉跄着跑到他面前,“老朽一把年纪没看住,又让少爷偷偷跑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您真该出面好好教育教育他了!”
“嘛,随他便就是了。”
“老爷啊,别的不谈,您看他在那个松门可都结交了些什么人啊。您上京的日子,一个足轻家后辈来高杉家门前,那小鬼粗野的相貌眼神,我见了都怕。”
见高杉小中太心比磐石的冷淡态度,菊川心焦得语无伦次。“最近情势那么乱,萨摩藩,还有幕府那群叛国贼都视我们为路障。虽说有毛利大人在,他们不敢不对高杉家怎样,也无法伤您分毫,但是……但是,”老人嘶哑着压低嗓子,“小少爷这样成天独自在外,只怕被图谋不轨的邪门歪道——”
“我身边就那么几人,谁是邪门歪道?”
“少、少爷!”
方才的臆想果然成真,老管家低下头,十指乱绞成团。高杉小中太背对着他,听到他归来的声音也没有转过头。时年七岁的高杉晋助也如往常一样,径直穿过庭院小径,不打算在人前多留一秒。高杉晋助用余光看去,发现他的父亲透过鬓发斜睨着他,裙裤两侧的小手握成拳。
“你去哪了?”
“附近。”
“……”
“你随便问问,我也就随便答一下。”高杉晋助关上了门,屋外四合八荒便只余蝉声。
菊川他试探性地抬头看向高杉小中太,后者则把头转向远方嘬起了烟嘴。一时言不知何起,只能幽幽叹了口气以缓和情绪,他忽然一拍脑门,想到了更要紧的事。“高杉大人,家老派信使传话了。关于久坂家……”
※ ※ ※
松下私塾坐落在荻城东郊的一座小山中腰部,粗看不过是宽不过十席的民宅,略显孤单地伫立在漫山绿林前,无端生起些孤寂隐喻之意。此时正是清晨,私塾门外尚无人迹,一只毛绒绒的秋田犬幼崽正卧在草地里舔梳前爪。久坂幽玄腰间挎着老树昨日赠的木制打刀,包裹着笔墨文具的樱花纹包袱皮,本来用作昂贵偶人的包装,是京都的达官贵人予她的馈赠。久坂幽玄闭上眼还能想到那只公主偶人的模样,身着五彩衣,唇漆朱红色,在听她孤独一人的低声倾诉时,那对琉璃目在光线的变化下粼粼闪动。只可惜世间好事不牢固,彩云易散琉璃碎,偶人的玉面琼身在颠沛流离中碎成一地叹息。她很伤心,觉得偶人是承受太多她越来越频繁的倾诉,执意把偶人连同她的私语埋在了通往长州的路上。
待走到最上一级石阶时,私塾的纸拉门哗啦一声从里面打开。松阳老师绑着和服的揽袖带,手里握着扫帚,才刚清理好起居间。看见她微微怔愣一下便舒展开笑容:“你们两人来得真早啊。要帮忙吗?”
久坂转过头,才发现相隔三级石阶有个同行者,年纪相仿的男孩低着头往前走,在他们擦肩而过时也只是沉默着看向脚下的路。等到他走到了自己的前面,久坂才晃过神跟着到了私塾门口。没有急着相互介绍,吉田松阳笑意深浓。
把包袱放进起居间,幽玄卷起小振袖开始一张张擦拭木桌,偶尔抬眼偷偷打量居室内的同龄人。虽然只是初次见面,久坂总觉得莫名似曾相识。男孩像是刻意避免同人眼目交流一样,侧对着她专心整理着书橱,那时候他们的年龄太小,汉字读音还识不完全,他皱着眉头看着书名,脑袋里苦索一阵只有无功而返,抬头准备将它放回原处的瞬间,眼前突然横出一只手,五指弯弯一拢精致糖盒,缤纷绮丽的金平糖几乎满溢。他瞟向她,两人皆是懵懂的稚态,只是年龄稍长的人萌生出不安的根芽。最后他捻起五指粘住四六颗,推进了微启的双唇。
屋外的柴犬忽然发出兴奋的叫声,侧头望去,柴犬正朝着石阶方向摇晃尾巴,越来越多的人朝私塾走来。为首身穿淡绿和服的女孩走来时,朝着居间内的两人摆手打招呼。幽玄见身边的人没有任何回应偏过视线,自己则带着些许拘谨也朝她摆了摆手回应,女孩却好像才发现她似的,满脸是毫无不掩饰的惊讶,旋即飞奔入室。
“你就是哥哥说今天新来的久坂幽玄吧。”女孩拉住她的手,嗓音甜润地问候道,“初次见面,我叫吉田雅文。今后请多多关照。”她又转过头向身边的男孩殷切问好:“高杉君还像以前一样,来得真早呢。”
在听闻到高杉二字时,幽玄才恍然明白为什么他如此面熟。尽管孩童的脸颊还稚嫩地膨松,而那对碧玺似的绿眼珠和细长入鬓的双眉,还有周身散发出的凉薄气,同昨日大批人马来他们落脚之地滋事的高杉小中太如出一辙。
幽玄想到高杉小中太的倨傲无礼,以及父亲屈膝下跪时的无可奈何,不是久坂幽玄护食,她真想晃着他的脖子让他把糖吐出来。当她带着些许怒意蹙眉看向对方时,发现高杉已经在眯眼上下打量她:“以为传闻中岩流剑豪的独子会是多像样的武士,还盼着比试一场。” 她呼吸一促,唯独在这件事上失了犹豫的性子,开口反击道:“高杉家的长男倒是把父亲的坏毛病都继承得很‘像样’呢。”
彼时两人都不知道,无忌童言如一把盲刀,直戳的全是对方的软肋。本来高杉并无几分敌意,听见对方的话时瞳孔剧缩双肩发抖,最终怒极反笑。无视了吉田雅文的大声劝阻上前一步站在久坂幽玄的面前。旁边孩子的面孔都是相似的稚态,连惊恐的表情都一模一样,等待岁月的附加把每个人区分开,在大千世界百样杂碎中各自奔离。人群之外,梳着黑马尾的绿衣男童眉头一皱,转身离开了居间。
久坂幽玄得承认,高杉晋助是对的。
千秋万代、四海列国,历史总是相似。武家的男子要攻城略地开辟疆域,以求得天皇垂询、家门不落;武家的女子固然亦可引刀江湖,只是道阻且长,家族血脉传承才是女人必经的战事。可久坂家只有她一个子嗣。关于剑道,幽玄只跟着道馆的老师像模像样攥过几天打刀。因其闻名的父亲没有亲自教授过她,至于以后,似乎也没抱这份打算。至少从未听他提起过。
高杉比她要高上不到半头,当他弓身垂首时她的视野便只剩下了那双碧绿的眼仁。“别拿我同他比较。”高杉晋助嗓音暗哑向她说这句话时,唇角狰狞上翘。她感到浑身一凛,和服下的双臂汗毛倒竖。这是她首次面临威胁,且是在举目无亲的场合。她环视着周围的陌生面孔,只觉得惶恐可怖,出于本能地伸手推向他的肩膀,踉跄着倒退好几步,没来得及安放的金平糖盒从袖口脱落,掷地时五彩的星群从豁口迸发而出,再滚落到四方。
吉田松阳在桂小太郎之后迈进居间,正好将整个过程一览无余。高杉瞥见桂的时候扭过脸“嘁”了一声。久坂握紧双拳双目放空,似听非听地听到初次相见的同学七嘴八舌的讨论,目光灼灼几欲穿透身躯。她想逡巡、想环顾、想疾呼、想奔离,最终当松阳老师轻轻走到她身旁时,只是俯了首任凭他的手环住了肩膀。另一边的臂弯环住了高杉晋助。
每一次手指穿过发丝的抚摸都有千言万语涌进心头。实际上,松阳只说了一句话:上课了。
静寂之中,桂小太郎最先走到自己的桌前翻开书本,其余人也纷纷散去。坂田银时一如既往踩着时间点疾奔到私塾门口时,吉田松阳在银发小鬼讨好求情的热切目光中微微笑着吐纳了一句:“迟到罚站一节课哦。”没等他编造好理由,便刷拉一声关上了门。似乎还听得见屋内传来低微的笑声。
坂田银时耸耸肩卸下肩膀的包裹,门边那颗颜色绮丽的星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捻起来放在掌心端详着,又凑到鼻尖嗅了嗅,常年在战场拾取食物的经历写进本能,艰苦的环境也练就了铁般肠胃,他把这莫名其妙的东西扔进嘴里,恰如酸浆果的清甜自舌尖化开,一路滑进喉咙。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漂亮的食物来自于何处,眯眼看向天空,祈祷夜晚再一次洒落星宿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