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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四

      夏徵踏着月色,独自一人由寻仙径而出,但却未回自己的寝所。

      寻仙径道旁筑着一方拟星台,凝聚了万花前贤今人观天气之气脉、推黄道之演算的心血,此时这方在月夜下清冷孤独无比的高台,在台下揽星潭粼粼波光的反映之中,满目的光色诡谲和疏影摇曳。

      通向拟星台的漫长石阶,耳边的静寂宛如琉璃匣般冰冷易碎。一路的春虫低鸣,到了这寒凉夜露的无边阶梯,早已衰颓殆尽。

      步声踏破了水晶般的清明月色,远山的清风扬起他的袍袖,掠起他披散的青丝。他一如古井泉水的目光,沉默地、寂然地朝着拟星台的顶端而去,无星的月夜,将远方沐浴在一片纯白的盈盈月光间。

      拟星台之上,是不知多少代贤者设计改良的机关,因为其能勘破黄道流转、万物枯荣,于是便有其名作“黄道仪”。前人曾在此看到朝代变迁、沧海桑田,但它推演的形式繁琐,现在已然成为了秘术。

      但就算悟遍天机,以一人之力,又如何能够续盛世以绵长、保沧海至洪荒。

      最后一步,他终于登上拟星台。

      月光细细密密地铺置在那个球状仪器之上,常年运转磨损了仪器机括,发出极其细微的摩擦声音,仪器所示的万般星辰脉络,皆雕刻于黄铜的球面之上,月光将所刻之字影射至地面,微微泛光。

      夏徵将双手笼进袖中,冷眼看着那字符随着月光流转变换,不发一言。

      又是一阵沉重的步声响起,并伴着一声轻佻的叹息。

      “世人皆以为窥破天机便能只手翻云覆雨,但却将自身陷入另一桎梏,自以为命局自握,却是垂死挣扎。无知、真是无知,安身立命,就要不择手段。呵呵……先生,怎么看?”

      月色之下,夏徵余光看见一名锦袍贵重、神姿狡黠的官员徐徐行来,言谈举止皆是狡猾之意,却又把持得恰到好处,一腔心机回转萦绕,全都凝在了促狭的双目之中。他身后虽并未随着人,但却有着成竹在胸的杀气暗含。

      他那讽刺似的叹息,迎来了一派静寂的回答。

      他拱手施礼:“小臣为了安身立命,已经找先生找了很久了,都说万花谷的人不能随便动,但,”言语不怀好意地一顿,“先生真的以为自己是万花中人?”

      “您的身世,我可都完完整整地听过、记过,我不介意再重述一遍。我也不介意将这话道予更多人听,”他微微一笑,“兴许万花之人已然将如此蜚语流言视为身外之物,但其他人非也,若是让权贵得知,您小时的惨案,保不准会再次发生——”

      一阵劲风,生生截断了官员的话头,他只感脸边一阵刺痛,有滚烫的液体缓缓滑落,在风中变得冰凉而黏腻,是他的血。夏徵引一片落叶,摘叶飞花,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锐利的血痕。但他依旧保持着狡狐般意味深长的笑容,并恭恭敬敬地俯身拜礼。

      “李大人的病情危急,天下名医访遍犹不得成,听闻先生医德仁心,定能保大人福寿绵长。请,先生移步。”

      “我已说过,您请放弃吧。”夏徵不动声色,但匿在袖里的手却稳稳按着多年未用的紫毫,他侧眼看着那锦衣华服的官员,眼里的颜色冷漠而凌厉。

      “那就对不住先生了,大人已经吩咐过了。”彩衣的人轻轻直起身,眉间凶光一闪,他气势汹汹地展开手臂,宽大的袍袖猛地一挥。

      “就算是用绑的,也要把您绑回去呢,若绑不回去,便把你杀了。”

      月色忽然一暗,几道黑影凌空而起,每一道都轻功过人。这些蒙住面貌的黑衣侠士落地便展开攻势,不令人有逃避的机会,几道寒光迅雷一般凌空刺来。官员微笑着背身离去,悠悠留下一句尾音宛转一波三折的话:“先生,您好好考虑考虑,是要命,还是要束手就擒~只要您肯乖乖跟着我们走,那定是前尘似锦,大富大贵~”

      夏徵躲闪着迎面而来的白刃,墨毫一挥向后疾退数尺,但拟星台百丈高阁,寸片之地,夏徵浑然施展不开万花的绝学,仿佛画地为牢,光是躲避已然十分吃力,更又是前后夹击。夏徵勉力使出他并不熟悉的兰摧玉折、钟林毓秀,但一人难敌,眼见着他就将被往天台边缘的悬崖百丈推。

      此时他身上已然有多处伤口,发亮的白刃划开他的肩臂,伤口虽不深但道道都旨在牵制他的行动,当夏徵执笔的臂膀又添一道新伤,正意欲继续后退之时,他的后背忽然一阵冷硬的触感,冰凉得仿佛要穿入骨髓。

      没有退路了,他已然抵在高台的栏杆之上。若是往常他可以提气飞身,以万花之轻功速速远离而去,但此刻他御敌早已气喘吁吁,气劲也难以驾驭起来,竟无法再移动一步。

      黑衣的杀手一柄寒刃,就着他的左肩刺来,这一刺下去,便是让夏徵再也无法行动。医者的神情早已变化,那眼中的冷漠一层又一层,被利刃割裂,最终剩下的竟是湖海般翻腾的愤怒与不甘,如此炽热而凶狠的怨怼,像是一把平地旱火,烧得熊熊如荼。

      他就算死,也永不会用他的医术去救治那个人!

      紫毫一格,格开左肩而来的白刃,而另一杀手向他腰间而去的匕首,在同一时刻深深地没入了他的右腰,布帛和皮肉撕开的声音,叫人听闻着便觉得齿楚战栗。万花医者眼中的火焰动了动,忽然便熄灭了,燃烧的灰烬里,是比皮肉之伤更要痛苦万分的绝望。

      他弃了毫笔,反手给了右边的蒙面之人一个手刀,蒙面人吃痛松手,他狠然将嵌进腰部的匕首拔除,鲜血喷溅,染污了他在月色之下尤其苍白的眉眼,而他却眉头都不皱。横身一跃,跳入了台下揽星潭那片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抱歉。”夏徵闭上眼,喃喃道,这声歉意,也不知是为谁。

      风声如鼓,狠烈而凄凉。但却在弹指间忽然静寂。

      腰间的疼痛铺天盖地,却不至于将他的意识也湮灭,模糊的触觉之中,他感觉自己落入的并非是揽星潭冰冷寒凉的潭水,而是何种、何种柔暖的温度,但他在黑暗中看不清,却清晰地听到了,清爽又开朗,语调微微扬起的话音——

      “你该对我说抱歉的,抛下我不管,一个人自顾自地走,瞧瞧,遇上匪类了吧。喂……等等,你、你这是,你怎么出了这么多血?喂,夏徵?夏徵!”

      唐门焦灼的声音,换来了万花的一阵猛咳,唐亦云只觉得满手滚烫,并敏锐地嗅到了一阵又一阵浓烈的血腥气息——夏徵在出血,而且是要害处在流血。

      唐亦云还算机灵,他将子母爪的母爪卡在拟星台的栏杆上,是悬吊着救到夏徵的,而现在他抱着的那人,正死死地捂着胸口干咳,嘴角牵出一段涓流般的血丝。他眼睛疼得都睁不开了,却干哑着嗓子想要说话。

      “你别说话也别动,我带你回三星望月!”

      “咳、咳,别回那里。顺着揽星潭的水,到落星湖去……”

      唐亦云听着夏徵的声音,仿佛是漠北卷着破落沙尘的风,破碎而沙哑,他低声一应,将子母爪的机括一收,锁链顺势被他收回,他内气一提,整个身子一轻,蹑云逐月,轻功一起,远远奔着落星湖,那潭映入月色的水镜而去。

      有谁、有谁也……

      也曾这样,焦灼地叫他的名字。

      为什么……

      沉沉昏迷了几个时辰,他是在半夜被痛醒的。腰部伤患处像是火烧火燎,一阵又一阵的痛楚令他无心睡眠,醒后又觉得全身各处酸软无力。那火烧般的疼痛顺着身体直灼上喉头,他咬住嘴唇,尽力去对抗宛如火焰燎烧的痛感和干渴。

      这是他从前在落星湖的住处,常年照顾病患,落星湖离病舍最近,他巡诊时比较方便。但也是自从他离开万花出走行医,此处再无人居,权交给了师姐师妹打理。但却也还很干净,一切都是旧置。

      包括他的案桌摆设,笔架徽墨,墙角堆放的画卷,机关失灵后再也没有用过的天工甲人阿甘,两三把油纸伞,虽是发黄破旧,但上头的画影依稀可见。触目都是古旧,触目都是往日旧忆。这实则对夏徵,却是如同蚊蚁般噬骨磨心地不堪。

      他扬手轻轻按住了眉头,却因为浑身的热烫而觉得难以呼吸。最终敌不过,只好微微喘着气。难得他神思不是很清楚,眼前是各样光景浮浮沉沉,每一声喘息都令他心若擂鼓,异常难受。医者自持,他仿佛已经好久没有病得这样痛苦了。

      这样的感觉,是在他小时候,他常常患病。每及如此,他的母亲都会轻轻拥着他,美妇人垂着宛转的娥眉与光色流荡的美目,用低而温柔的声音安慰着怀里的孩子:“阿徵乖,娘亲一直在这里,娘亲和你讲讲故事……”

      “……小宫女看到了鹦鹉开口对她讲话,鹦鹉从小一直住在宫廷里边,它说,小时候觉得繁华似锦的宫廷原来只是假象而已,宫闱是寂寞的,大家也许只是因为寂寞才会互相猜疑和妒忌。孤独会让人怀疑周遭的不真实,而你是自由的,你不应该为繁文缛节所束缚……”

      “阿徵,你是自由的呀……”

      有什么冰凉的事物,一滴又一滴,落在他的脸颊上,他睁大眼睛抬头看着娘亲,因为重病而模糊的视线里,美妇人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娘亲……为什么哭呢……”

      枯火般的热度里,同样有什么冰凉的事物,在漫无际涯的焦渴中渡来一丝水汽,同样模糊的视野里,有人正用湿润的纱巾轻轻拭着他的唇角。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擦拭的动作也停了停,耳畔传来谁长舒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唐亦云。

      “昨夜背你回来的时候,你浑身都在发烫,屋外伺伏着许多杀手,我差点以为我出不去了。后来让我的机关木鸢传信给了你师父,他说他屋外也是一伙刺客,出不来。只好把简单的医治方法告诉我,说真的,我用毒这么多年,从来没治过人……我觉得这次能治醒你,足以证明我这人还是非常聪明的——”

      “唔,我估计你现在也没什么心情听我话唠开玩笑,你昨晚很难受吧……再睡一会儿吧。你师父说你还不能饮太多水,所以我只敢用纱布……”

      之前唐亦云也只是想想,想看看夏徵真实的情感流露,但却没想到是他受了重伤病得难以呼吸之时,是他偶尔流露出的脆弱神色,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角之时。这个自初见起便敛藏起所有感情的万花弟子,在病痛中将他内心的伤悲与苦痛透露出来,无端地、看得人心情沉重。

      夏徵听了他的话没作声,只是又闭上了眼睛,周遭的模糊令他有些头昏。

      “唐亦云。”他哑着嗓子低声开口,声音里都是倦怠疲累。

      “我在。”唐亦云立刻应了声。

      “你在想什么?”

      唐亦云被问得一愣,半天也回不过神来夏徵在问他什么。

      “若我死……会对你们更好。”沉默的黑暗中,他仿佛自嘲般轻声言语,“你在思量什么,为何要救我……今朝我死,终可以埋骨万花,魂归故里,他日我亡,许是于我最厌恶之处惨淡而去。我多想,多想不再偿还自身怨怼般……行医救人、济世苍生。”

      唐亦云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千般想万般想,也没想到夏徵会说这种话。

      “你在……”

      唐亦云察觉出自己出口带有颤抖,狠一咬牙加重了语气:“你在说什么啊!”

      连唐亦云本人也不知道他胸中升起的愤怒究竟是所为何事,他只知道他气得话都说不好听,但夏徵刚才那番话确实伤人。且不说他在一群刺客眼皮子底下辛辛苦苦将夏徵救出生天,他这番放弃消极的话,令唐亦云心中尤其愤慨。

      “你知道,有多少人为了活下去,终日艰难,过着刀枪剑戟的苦旅,他们永不放弃的事物,在你眼里可以随便摒弃?”他说着更加激动,“我问你,我千辛万苦把你救回来,难不成就是为了听你这舍生赴死的混账话?这是一个医生可以随便说的吗?你救了这么多人,最后先死的却是你?你在开玩笑?”

      “夏徵,我的半条命还给你吊着。我还是你的病患,医生居然在病患面前说自己要去死?我从未听过这等让人气愤的话。”

      夏徵睁开眼,看着他身边坐着的人,偶尔清晰的视线里,唐亦云往日嘻嘻笑笑的面容一片火烧火燎般的愤怒,他眉间一动,却也没再说什么。

      这个人……

      “我的师兄师姐们,以生命作赌注,每一日都庆幸还能多活一天。我不知道你们万花人是怎么想的,但在我唐家堡,所有人都视生作珍宝,所有人都会感谢每天新升起的太阳。夏徵,我这么说也许你仍不会改变你的想法。性命若蜉蝣,飘摇如草芥,我以杀人为本职,比你行医所出之罪恶怨怼,哪点更甚?”

      “若你还是此般心态,那么,夏徵,若我还在一日,我不会让你在厌恶之处惨淡而去,若我还在一日,我不会让你死!”

      显然说出了这句话的唐亦云,自己也被惊讶得不轻,一腔怒火尽付言语之时,往往激动无比。他却未曾想过会说这样的话,待怒气烟消云散,他再看夏徵时,巧巧对上一双通明彻亮的双眸,那眼中的所有,第一次一览无余。

      是宁静淡然得有些悲哀的目光,是天光云影共徘徊的水鉴,只静静地注视着他,但却令唐亦云有种将要沉入这浅而清澈的潭水中的离奇感觉。

      他虽然一言不发,却看着让人心中梗得发慌。

      脸色苍白如纸的万花医者无奈地苦笑道:

      “你何苦如此呢。”

      世上总有诸多无法释怀之事,生死悲欢,爱恨纠葛,人间常态,只是人世浮浮沉沉,举目无依,一旦是有人如同沧海行舟、雪中暖炭,便仿若一线生机。

      时过不久屋外的刺客便被万花弟子尽数驱尽,而落星湖却意外地清静,除了夏徵的师父常常来往,这里竟是人烟希希。

      唐亦云这几天才真正明了,夏徵真是个倔强无比的人。为他换腰间的药时,他痛得差点将嘴唇咬破,手紧紧攥着自个儿的衣角,尽管这样也都快把手掌掐出血痕来。不过唐亦云没什么换药的经验,第一次时把夏徵缠得人神共愤,遭来沈落言的一通痛骂。

      夏徵可以站起身来稍微行动之时,唐亦云已经累了好几天,他觉得一夜之间自己苍老了很多。偶尔夏徵睡着时他趴着窗棂朝外看,满目的春深景色,万花的季节交替是比长安要快的,一朝一夕,春深初夏。

      夏徵披着外袍,看着唐亦云又趴在窗边呆呆地出神,表情发愣,觉得他也许是无聊了,后来他把小师妹叫来,让她陪唐亦云到花海去逛一逛,小师妹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并拍着胸脯表示:“我一定会好好陪大哥哥玩儿的!”

      “好好”加了重音。

      那天后,唐亦云哭丧着脸来找夏徵:“你们这儿的小姑娘,当真十分有趣。我真不适合和她们玩儿。”

      夏徵坐在床边歪了歪脑袋,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下,觉得他的师妹除了有些呆和有些话唠,应当都没什么不妥之处。当他第二次看到唐亦云趴在床边呆呆地看花时,他就叫来了他师父。白发的医者笑得有些不自然:“我一定会好好排解他的郁闷的。”

      那天后,唐亦云哭丧着脸来找夏徵:“你师父拉着我下了三天三夜的棋,摔了八个棋盘,当真十分可怕。我不适合与他一同。”

      后来夏徵觉得没辙,反倒是唐亦云捡了他屋里的机关人小甘,爽朗地说要帮夏徵修好,便抱着小甘到另一间屋子中仔细钻研琢磨。

      唐亦云在拆开小甘的零部件时,边感叹着万花机关术当真奇妙无比,一边在蒙尘的机关内胆处发现了一封微微发黄的旧信,看上去像上了桐油,字迹依旧未褪,但信封却已经磨蚀,一碰便碎。

      唐亦云边念着“真的不是我碰碎的我只是不小心”,边看到了信里的蝇头小字,不经意遗漏出的一段话,被一笔流畅的小楷悉心抒写:

      人生如棋路,无一人能够避世方外,又有多少困子如此,终不得解。

      他展开那信,那是张棋谱,是他那日在仙迹岩解的金谷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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