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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二
      “如果你们行医之时遇到了一个仇人,他生命垂危,却对你有过歹毒之意。那么你是选择救治他,还是放弃他呢?”

      冷漠疏离的瞳眸张开,垂下的鬓发轻轻贴在面颊边,略微的刺痒,马车的颠簸昭示着一段长途的行程。不妥的是,由于道路曲折蜿蜒,夏徵在些微的晕眩感里沉然睡了两个时辰,是顺势靠在唐亦云肩头上睡着的。

      唐亦云本人明确表态他并不在意这件事情,反倒觉得夏徵的睡相比他日常时要平易近人很多,但仿佛作了噩梦。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正在面临着被扔出车厢的生命危险,要不是驿馆里只有这一辆马车,他也不用遭这样的罪。

      现在夏徵正襟危坐在他身边,面部表情僵硬得仿佛木刻石雕。唐亦云权衡考虑自己的人身安全,决定暂时不和他做什么交流。百无聊赖的他从随身的机关匣里找出一只尚未拼整完毕的钻地鼠,开始翻翻覆覆摆弄它的零件来,把牙机零件拆了装装了拆。

      唐亦云的机关术是很优秀的,在他那字辈的弟子里出类拔萃。当然他的好成绩付出的代价有点大,他的师兄师姐的机关小猪或者是机关飞鸢,都被唐亦云挨个偷出去拆分拼装过,最过分的一次是他将他师兄的机关飞鸢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拆装数十次,上头的零件全都磨损报废。那次他被罚跪在幽冥渊边上吹了半日寒风。

      他的师父夹带着巴蜀方言,用手指狠狠地弹痛了他的额头,骂道:“瓜娃子下次怎不偷力堂堂主的机关来拆个咧,你要装得回去老太太都要黑爱你咧。”

      两月后,他躲在房间里五日闭门造车,花费四天把力堂堂主最喜爱的一个机关人悉数拆分,最后一日他不吃不喝,将所有机括都安装正确,竟还改进了好多个不足之处。当他的师父揪着他的耳朵拉他去和堂主道歉的时候,累得昏昏欲睡的他一下就栽倒不动,只剩一大群围观的师兄师姐在机关人边儿上啧啧称奇。

      他摆弄着钻地鼠,神思有些飘散,收回来时他才发现老鼠机关被他拆拆装装已然不下十回,手上的感觉已经不与思维快慢同步,几乎变成了本能。唐亦云想着无奈地牵起嘴角,笑意虚掩上心头缕缕丝丝的苦涩。

      他的视线从齿轮和机括上收回,又放到了夏徵身上,忽然发现他俩一个对视,夏徵一直在看他,不,应该是看他安装老鼠。万花弟子来不及收回的眼神里,淡漠的寒冷之下,是有些好奇的光彩。

      “这个你安过没?”唐亦云将机关老鼠朝夏徵那儿送了送,让他看得清楚些,边用手指点着机关的部件,“先把内胆的磁极装对,齿轮的号数选对,启动后,它可以找到铁金之物。”

      “我……”夏徵顿了顿,妥妥帖帖收好的好奇心,又被那个凑近的事物挑起来。机关虽小,但精致而小巧,内里更是奥妙无穷,迟疑后夏徵开口:“我从前不曾学过术算与机工。”

      唐亦云听后,大喇喇地把那只小鼠塞进夏徵手中,作慷慨状道:“那我送你,这样的老鼠,我一个人一刻钟能装三只!不过你竟没学过机关术,本还想找个时间和你切磋切磋。”语末他又有点失望惋惜,转而又满怀希望地对夏徵道:“你的师兄弟总有会这些个的吧?待我和你去万花,你给我介绍介绍呗?”

      “……”

      金属零件上还余残着唐门中人掌心的温度,夏徵看着唐亦云几乎是闪闪发光的眼睛,默无声息地点了点头。又习惯地掩住了心情后,他将视线移至身旁车厢的窗格上,看着阳光顺着镂空的沉木渗进车厢里,镀金光斑随着颠簸震动晦明不定。

      他已经许久许久,不曾做过梦。

      梦里他在万花谷晴昼海,是那片薄紫色烟云般绵延不绝的花海,他睁眼看到了万花谷百年如一日所不曾改变的流云过眼、清风不惊,花海里常年生养的麋鹿凑近他,轻轻卧倒在他身畔,他抬手抚了抚鹿茸茸的新角。万物初生的季节,连天地都是鲜活的生机。

      “阿徵。”身边有人唤他,这个称谓他熟悉得很,整个万花只有一个人这样叫他,是他的师父。

      他的师父青丝皆白,束在脑后作了马尾,因养生修行,面容却还是青年模样。墨衣点漆,风骨凛然。他一如往日提着他的药囊,满身皆是花草混合的清香。他手间还有两只蒲团,递给夏徵一张菅蒲团,自己就着另一个蒲团坐下,药囊向夏徵身边的麋鹿眼前一放,机敏的鹿眨了眨清亮的瞳眸,将它一叼,撒着欢快的蹄子朝落星湖奔去。

      白发医者转过眼看了看自己的徒弟,轻然叹了声气:“徒儿就是不喜欢笑,其他哪点都好。坐下陪你师父聊聊天。”

      夏徵垂眼应了一声,跟着坐了下来。花海万花没有深夏那般长得高及膝头,春季时皆是低矮而幼小的新叶嫩花,他们所在地势比较高,远远望去还能看见絮絮轻雾中屹立矗然的生死树,枯干虬枝,直指天际。

      “你来万花,算算已经有七年了吧。”他师父的声音温润好听,仿佛蕴着某类令人心安的气息,他本人也是如此,“今年就打算出谷了吗?”

      “是。”
      他的师父顿了顿,从袖里取了只绢布缝绣的小囊,递给了夏徵:“你拿着吧。”

      囊中漫溢出百草的清苦之气,白色绢布上绣着一字飘逸的“弃”。

      “你还记得当年入门时我和你、和你的师兄师姐说的话吗?”他看着夏徵触目香囊上的小字时,不自然的微微蹙起了眉头。医者摇摇头,抬手拍拍夏徵的肩头,“那问题,不知此去经年你考虑得如何,若是没想开,以后就多想想这字。”

      “花谷里很多人早已弃世静心,浮名都换作了轻吟狂歌,半生一顾,我也枉弃无数。阿徵,有得有舍,莫把不该舍的作了敝帚,该舍的却当成珍贶。医者明心,你定是知晓。”

      他能弃什么、他该弃什么、为何要弃、如何去弃。

      他师父自小说他心性太沉,沉如死水,且一度认为他毫无行医救人的资格。夏徵那时候还小,却也知道观形察色,他看到了那个白发男子眼中无法按捺的失望和惋惜,无来由地,他紧紧攥住他师父外袍的衣角,声音细若蚊呐:“先生,对不起……”

      那个从来温和如三月初阳的人低下眼睛看着急得眼圈都红了的孩子,只是默然地褪下了外袍,躬身将它披在了夏徵的身上:“夜露寒凉,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这句话说得关切,墨衣医者立起身,转身想走,却让孩子一下子便哭了出来。

      “先生,不要走……”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和哭腔,以及悲极出口的懦弱的恳求话语,年幼的孩子猛地咬住了嘴唇,胡乱地抹着眼睛,强作着坚强和沙吹入眼的假象。

      其实他的师父早就于心不忍,也早就发现他的天赋过人,但拈棋未落,正是因为他仍心存疑虑。他未回头,只是静静立着,待夏徵调整好心绪不再哽咽,他才缓缓开口:“我师承药王门下,拜师时,师父令我们所有杏林门下都出了医誓。”

      “医者,安神定志,无欲无求,这是第一。可你分明是心怀怨怼,如此这般,你如何能做到一视同仁、如何能做到静心施救,如何能秉持仁心,”
      “也如何能……让人安心呢。”一声叹息,他终于转过身来,清冷月光覆上他的肩头,沉沉眼眸里写满的,都是真真切切的,痛惜。

      “公子,接下来的山路,需得自行了。”驱马的车夫止了车,轻掀开车帘一角道。夏徵应了声,翻开车帘,此时已经月上中天,清光寒凉如水。
      “您最好就近在客栈投宿,这样晚了,走山路难免危险。”车夫收了马缰,指了指驿站边灯火昏昏的客栈。

      夏徵点点头,回身发现唐亦云正抱着手臂靠在车厢边儿上睡得正香,他的脑袋斜斜歪着倚在车厢一边,夏徵觉得他这样下去第二天定然会脖颈酸痛难受不已。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见唐亦云蹙了蹙眉头,仿佛在睡梦中嘟嚷了几声,听上去像是方言。
      “……”

      夏徵又试了几次,依旧扰不了唐亦云的清梦,他开始怀疑用对常人的办法究竟能不能把这个唐家人叫醒。正当此时,车外忽然一阵嘈杂喧闹,似是有人起了争执,但不久便听到些许人的大声哭喊。夏徵刚要探明这是什么情况,手腕却被一阵大力牵扯住,来不及稳住身形便被按到车厢的木质厢缘边,一声沉重的闷响。

      按着他的人不出所料是唐亦云,但他的神色却出离严肃,肃然得甚至有些愤怒。
      厢外的昏黄灯光飘曳几点吹入车内,猛然灯光剧烈一晃,带来一束疾电般的青色寒芒,直向夏徵的面门呼啸而来。

      唐亦云抿紧嘴唇,不知何时束好的手甲将那柄紫电般的暗刃迅速挥落,弩箭撞落在地,发亮的碧色寒芒是淬了剧毒的标志。

      “委屈一下,但是别动。”他的话说得也格外沉稳淡定,眸光里洗去了轻浮笑意,凛凛似一潭处变不惊的冬水。他薄刃一样的目光略微瞥了瞥跌落在地的暗器,唇边生冷地划出了一丝昏昧不明的浅笑。

      唐亦云俯低了身形,夏徵早已被压得非常难受。但也便是电光石火一瞬,夏徵清晰地听见了仿佛暴雨敲打的声音,一柄又一柄寒刃破光而来,飞越窗格罅隙,全都呼啸着穿入厢中。若不是俯身规避,厢内的人早不知是何凄惨形状。

      “过会让你看看唐门机关术的奥妙。”暴雨倾盆之中,夏徵听见唐亦云轻声在他耳边道,“青岩的路该如何走,这可全凭你的导引了。”

      夏徵还没有琢磨透这句话,雨声忽然便骤停。唐亦云迅速起身,袖里滚落一只雷火弹,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硝石早已等候多时。他另一只未着铁甲的手紧紧握住了夏徵的腕,硝石与雷火弹狠地一擦。

      是劫灰落地的死寂,车外灯火渐暗。

      月冷千山,云霭渐生,一阵风声向晚,引一处阴霾尽数遮去清光。

      草木应风而动,风携去枝头新叶。黄叶悠然而下,默无声息,柳叶浮水般落在马车光滑的车辕之上。

      突然一声惊雷般的爆响,同时带响一片暗处的机括轰鸣声,寒影冷光纷飞激射。马车登时被炸得粉碎,月华靡靡的霎时,一道暗影从车厢飞烟里乘风突出,仿佛是大漠孤鹰般,一双精铁而成的大翼雄然扇去了地面之下的黄土烟尘,直奔长空而去。

      “你还习惯吗,别掉下去了。”唐亦云的话里有着重见天日的爽朗,夜风扑面,撩起他束得高高的马尾。云翳飘散,皎白的月光从云层中姗姗来迟,照亮他一双神采奕奕的星眸。

      夏徵紧紧攥着机关翼的操纵杆,回望地下时,他看见几点白光如雨般密密匝匝,却在将要奔突触及到机关羽翼时无力垂落。他们飞得很高了。夜风平添寒凉,从耳边飞流呼啸而过,眼前是一轮巨大的光华满盈的婵娟,任凭谁人,都会被这样的景象激得目瞪口呆。

      “哈哈哈哈哈,有人说过你惊呆了的样子很可爱吗?”唐亦云笑得爽朗,他看夏徵发愣地直看那轮月亮,眼底都被流光照遍了,那里头的惊讶一览无余。“帮我瞧瞧路吧,今夜的月色通明,想必路途也不会过于模糊不清。”

      夏徵平生做得最不好的事情有两件,一是对人开玩笑,二是应付别人的玩笑话。他从前在万花虽然不苟言笑,但人缘却是出奇的好,师妹和师姐经常找他说些玩笑的话,每及此时他都无所适从,或是直接逃开,或是不发一言。

      唐亦云谈笑他,他本也只是不发一言规避去,那活泼无比的熟络,夏徵也下意识防范着,他从来都不是可以自由与人谈笑风生的人,也从不是对每个人都能开朗率直,虽说身边围绕着如此之多友善的人,但他时常也会萌生出一种苍茫而杳远的孤寂感,如同他眼前那轮高天孤月,无论距离是如此触手可及,但终究还是动辄参商。

      但,也许是不在平地遥看,也许终究更近了些。万花医者的心中有种异感,不知是他身边那人的爽朗笑声,还是终于脱离大地苍黄,令他心中终于起了波痕。清风宛转掀起他的袍袖,机关翼扇动翅膀时发出机关的咯哒响声,风鸣嵯峨山岳,云卷万里山河。

      他帮唐亦云指路时,机关翼飞过了青岩的万里长空,飞过了流云千载,飞过了他看了七年的清风明月、波澜无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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