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逼问 ...
-
瑞安十五岁的时候生了场大病。
来势汹汹的高烧逼近人体温度的极限，用了再猛的药物都无法压制，人是清醒的，但精神游离，没有准确的意识，对外界事物也无反应，这比向导的神游与哨兵的永夜更加可怕。
至少哨向的沉沦在精神崩溃后，□□是以无法阻挡的衰败与枯萎渐趋死亡而告终——植物人能以医学科技维持身体的存活，而哨向如果精神毁灭，现存于世的医疗手段不能叫其身躯留存——但无论如何，这个过程好歹是循序渐进、需要一定时间的，但瑞安正好相反，她的精神不存在问题，是身体的剧烈反应导致意识的丧失，这是种突发的病症。
问题是根本无法判断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发病。
成年之前白塔对于瑞安的生理与心理状态的监控简直密集苛刻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从每天定时定点检查到每月定期，再到不定时抽查，白塔方面掌握着她各个阶段的身体数据，确保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有一整个团队为她服务，每天的工作就是测量、观察、评估、模拟，相应的报告能塞满一个超级光脑数据库。
奇怪之处就在此，在她病发之前，没有任何先兆显示她的身体有隐患，当时也未出现任何刺激性事件可能催化她的病症。
没有感染，没有创伤，没有诱发……就是那么突兀的、莫名其妙的、猝不及防的，她的身体里燃烧起一团火，她都快被自己给烧死了。
整个白塔在这样的突发性事件面前，人仰马翻，陷入癫狂。简直是调动了一切能调动的力量来挽救她。
当时最被认可的两种可能看起来极为荒谬。
有一部分研究员提出，这疑似觉醒。这个状态类似觉醒前的混沌——大多数哨向的觉醒时都已有长时间的积累，就像戳破一层窗户纸一样简单干脆，但也有少数人由于各种原因，觉醒时会陷入一种类似于混沌的状态，机体机制会变得十分混乱，高烧、出疹，甚至是浮肿、僵硬，只有觉醒成功才会恢复。
但不说十五年的时间早已彻底将她定性为一个普通人，就说她的精神与五感根本就没有出现任何异化，“觉醒”从何而来便是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
也有研究员认为这是一种类似结合热的病变。但这也是踏入了老坑里，毕竟瑞安就是个普通人，怎么会出现哨向才有的结合热？这是哨向群体在彼此高适配的特定前提下才有可能出现的一种现象，由哨向双方互相影响互相同化，并不会单一出现。
现在一个普通人，说这种不明原因的高热是结合热，就算症状相似也毫无道理。
为什么只有猜测，而没有确切的定论？因为瑞安并没有那个时期的准确记忆，她对此的全部认知都来源于白塔的记录。而那份记录是不完全的。
所有的文字档案与影像档案都显示了她的病情有多严重。
难以想象的高热让她的身体机能迟缓，器官衰败，甚至于脏器受损，再恶化下去就有可能导致蛋白变性，伤害到大脑和神经，活生生把自己给烧死。记载中白塔几乎用尽办法都没能让她退烧，简直像是有团火在她血肉骨骼里燃烧一样，找不到病原，总不能将她血肉骨骼全部剐除换一遍吧！
至于最后她究竟是如何痊愈的，白塔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连瑞安都不得而知。
白塔将其封存成最高级的机密，即使是瑞安本人也没有获取的权限。
瑞安曾经对此好奇不大，大概是因为没有清晰的记忆，危机感不是太强烈，而且她熟悉白塔的行事，既然白塔认为这不能示众甚至不能对她开放，自然有它的道理，与其挖掘被掩藏的秘密，不如多加提升自己的地位与权力，直到最核心的白塔对自己敞开为止。
如果不是现在又撞上了无法解答的疑惑，她是不会想到那段晦涩的往事的。但现在她不得不回顾，因为她所有的人生历程都一目了然，完全没有悬念，只有那一截是未知的、无解的——既然白塔掌握有一个她同样不知的真相，这叫她怎么能不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导师，说个明白吧。”
瑞安语气十分平和：“当你排除了所有选项之后，剩下那个哪怕看上去再不可能也是正确答案。很多时候人并不能列出所有的选项，但当我能列出的选项全都被同一个前提所阻拦的时候，您让我如何对此视而不见？”
“我是普通人，但我身上发生的那一切根本不是普通人所能经历的。就这样还要局限于‘普通人’这个定义么？并不是否认哨兵、向导与普通人的区分标准，只是说……存在例外。我们不能否认特殊情况存在。”
“毕竟——我从未平凡过。”
她的声音极端得平稳而冷静，就像是在阐述最寻常不过的真理一般，不需要任何语气衬托，不需要一点辞藻修饰。
梅塔莉恩一直挑着眉毛，但那浅浅的纹路放在优雅成熟的脸上，并没有很受困扰的神态，反而带点看戏置身事外的俯视，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笑了笑，翘起的唇角带着近乎于纵容的叹息：“瑞安，问题是就算绕过‘普通人’这个概念，你也没法把所有的矛盾都解决掉。”
导师大人的另一只手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似乎在思忖着什么，眸光有微微的闪烁：“事实上我愿意相信你是‘例外’，但我不认可你是那位殿下的‘例外’。”
瑞安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说，如果她真的是特殊情况，那她也不应该仅是某一位哨兵的特殊情况。
“歌者”是相互的，歌者双方的哨兵与向导互为灵魂伴侣、无法分割，彼此结合之后他们身上的适配性会消失，有就是说，别的哨向不会再认为这是伴侣的选择。歌者互相分享生命，共享能力，一者死，另一者绝不可能生。
但这并不是说“歌者”是唯一的。超高适配的可能并不止一个人，整个永恒星何其多的哨兵与向导，同一适配频率的人会有多少？只有在精神结合之后，他们之间才是唯一。
倘若她真是那位殿下的歌者，那么这种联系就变成殿下单向的——她们之间无法建立起灵魂联系，不能排除其他干扰，她身上能吸引一位哨兵的特质，同样会吸引其他哨兵——毕竟在适配这个层面的考虑上，首席哨兵与哨兵没有任何区别。而她生在白塔，身边就环绕着数不尽的高位哨向，不可能说她对他们完全没有影响，非得等到遇上了卡洛琳殿下，才发现问题！再说，如果她将来选择了另一个人结婚，那么单向线上的卡洛琳殿下，会怎么样？
现实中是没有出现这种戏剧性的灾难，但小说戏剧中可上演了不少同时出现恰巧三个人百分百适配的故事啊，对于第三人来说，毫无疑问，没有不以死亡告终的。
这么一想，好像她之前所认为的确实有些可笑了。
但瑞安并没有动摇。她停顿了许久，放下刀叉，移开餐盘，顺手用餐巾抹了抹嘴：“如果……我不是‘普通人’呢？”
梅塔莉恩眼皮猛地一跳。
瑞安直直望进她的眼中：“您先别笑，导师，想想‘神子计划’——要知道，我是唯一的成功案例。”
研究所的“神子计划”最初目的是培养首席哨兵。毕竟父系基因就是来自于一位首席哨兵，那么子女能成为首席的几率应该相当高。天生便是首席更好，如果不是，那么后天培养与人为干预——人造首席就会是白塔接下来工作的核心。
为什么要如此复杂？因为首席哨兵太难有后代。
他们的基因太过强势，简直像是变成另一个物种一样，难以与他们的向导繁衍生息。至今永恒星上所有出世的首席都是偶然因素二次觉醒拥有的成为首席的可能，所以说虽然理论上首席的后代更易觉醒成首席，但是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现实成功的例子。
对于联邦而言，阿基奴尔阁下没有后代，他的婚姻是一场彻底的悲剧，在妻子数度怀孕又数度生下死胎最终精神崩溃服毒自尽后，他孤独地为国家奉献了一生。而后一位首席——瑞安生理上的父亲，死得太过年轻、太过突然，同样没有留下后代。漫长的年代缺失首席哨兵造成的国家整体实力的下降，让研究所迫切地想要“创造”出一位首席。
只是谁都想不到，实验唯一的成功者，竟然连哨兵都不是！
事已至此，研究所也没有绝望。白塔坚信瑞安不可能平凡。确实如此，她是个天生的智者。她并未如她生理上的父亲一样有着战力上的卓越天赋与成就。反倒如当年的军神阿基奴尔阁下一样，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智慧与战争指挥天赋。
白塔最初是以试验品的规格培养她，但是她表现出来的极端理性与高规格的智慧叫白塔侧目，到她三岁时，观望中的高层终于达成一致，变更目的与方向，继续“神子计划”的后续方案与步骤，给她的待遇不断提升，直至后来倾尽研究所资源为她提供成长的助力。
白塔完全认可瑞安，对她的期望之大，甚至让它完全不介意得到一个普通人的首领。
“这一种破格的认可——别告诉我仅仅是因为能力——我们都知道就这个层面来说，我并没有这个价值让白塔改变传统。”瑞安微微扬眉，“如我一个等级的智者，研究所麾下并非没有，就算是与我同一代的，卡修，菲奥娜，克里斯蒂安，都不比我逊色，他们还是高位哨向，是最符合白塔认可的继承人，可‘白塔之子’的称谓却落在我身上，世人都说我是白塔最宠爱的孩子……”
她停顿了一下，放慢了语速：“导师，我给你机会解释，白塔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认可我？这与我现在遇到的困惑有没有关系？——关于我十五岁那场病的详细信息，都归档进‘神子计划’的项目中了，而‘神子计划’是我现今的权限唯一无法在资料库里全部阅览的档案，告诉我，你们到底在计划什么？”
梅塔莉恩在这样的逼问中，竟然笑了起来，极开怀极放肆的笑，这叫她身上那种饱满成熟得几乎要爆开的风情洋溢得更为淋漓尽致：“哈哈哈所以我的小瑞安，真的是长大了。”
孩子长大了，翅膀硬了，能飞了，拥有足够的能力去获得想要的一切了，所以毫不犹豫对自己的抚育者露出了獠牙。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强大的控制欲，不甘人下的进取心，绝对的理智，不屈的意志，能创造奇迹的奇迹本身，白塔在她身上不遗余力培养的一切，就该是这般模样。毕竟白塔——甚至是研究所——未来的掌控者，不应该是一位被白塔本身控制的囚徒。
“‘神子计划’的目的啊，”导师如此笑道，“这关系到我们想要你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我们所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登上顶点——而回报的就是你会带给我们的一切。”梅塔莉恩目光灼灼，“白塔必须把你捧到最高位的理由，当然不止是你的能力。首先，你得知道，不是白塔为你改变原则，而是白塔必须要变革，你只是那个契机——毕竟，连首领都能是一个普通人了，再大刀阔斧的改革都再不是问题。”
“不让你知道这个计划的真实项目与步骤，是为了怕你做出改变。白塔掌握着方向，研究所构筑了整体的环境，至于这个方向与环境下的你会成长为怎样的人，谁都不能保证，但大概率并不会过于偏离目标——瑞安，你做过那么多研究，实验对象本身知道实验目的后会发生怎样的偏差，应该能想象的吧。”
“至于你与那位殿下……”梅塔莉恩叹了口气，“白塔既然敢让你去，当然保证了你的绝对安全。西蒙带上了研究所空间钮项目最新的成果——里面的机甲与重武器能全面武装一个加强连了。当然没告诉你，你要知道这回事，荒野的局面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有火力在手，帝国的版图你都敢去咬下一块来——而这不符合研究所现阶段的政策。所以，别说一个失去理智的首席哨兵带来的灾难，就算正面杠上她，都能把她轰成渣，毕竟那位殿下可没带上她的私人机甲——‘歌者’现在其实身在研究所。”
她唇角的笑划出狡黠的弧度：“我们重视那位殿下，也想看看你与她的正面交锋会出现怎样的情形。瑞安，你本来就是作为‘人造首席’出生的，白塔培养你的规格从来没有因为你在生理上是普通人而降低……事实证明，我们虽然没有首席哨兵，但是一个你已经抵得过一个首席了！即使成功不能复制，毕竟谁都没想到你与卡洛琳殿下会有那样的机缘，但这足以说明你的价值了。”
“所以，有刻意，也有巧合。瑞安，你不能在所有的巧合上都找出必然来，意外就是意外，我们不能看意外是怎么发生的，我们得看它能带来什么。”
……
离开瑞安的实验室，绕了个圈回到自己的地盘，直到把自己关进房间，梅塔莉恩才重重地吐出口气来。
——终于糊弄过去了。
军神在上，越大越不好骗啊。她这次说的话掺真掺假，避重就轻，侧实就虚，甚至使出浑身解数玩文字游戏了，但她知道，瑞安一句也不会信。
不信没关系，不找她麻烦就好！就算这孩子仍要挖掘，就算挖掘出了真相，那也不关她事，反正她尽力了！
作者有话说第48章 逼问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