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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善变 ...


  •   伏衍生:

      我从没指望过你能看到这封信。但若你看见,感谢你这样久以后,还愿意想起我。

      自八岁那年遇见你,你白衫乌发,窗前磨砚,月下抚琴,海棠花落你一身,你轻轻拂去,低眉间满是清寂,伏衍生,谁都无法染指于你。

      你以为我们的相见是偶然,伏衍生,一眼之后我从未忘记过你,每天我都会坐到墙头看你,你从未发现过,但我看过你的百般模样,你喂鱼,你养花,你书画。

      但是伏衍生,你真的太少笑了。一个人的时候,你都会微微蹙眉,与人交谈更是没什么表情,就是后来与你接触,我也未曾发觉你有什么无法释怀的忧愁,才使得你这般不苟言笑。

      伏衍生,你知道你笑起来有多温柔吗,就像是一场被阳光落满的梦境,令人魂牵梦绕。

      犹记九岁那年,我从集市归来,路过你门前犹豫的那几秒,感谢我那半刻的犹豫,让我得以与你正面相见。你推开门,手执一柄八十二骨纸伞,伞面墨梅清雅,我冒失不慎撞进你怀里,你倾身,垂下睫来看我,我与你对视,雨如情丝细细缠绵,点滴落在你的睫上,我看到,你眼中是被雨丝晕染开的,一望无际的水墨江山。

      你扶好我后便松了手,我紧紧扯住你袖口,你看着我,竟无奈的笑了笑。

      那是我第一次见你笑,三千温柔缱绻,从此于我梦中缠绵悱恻。

      你说:“我是伏衍生,你呢?”

      我说:“我是楚雁回。”

      是的,我叫楚雁回,春来冬去,春暖花开,南方苍穹澄澈,有大雁归来。

      可是伏衍生,我却未能如同大雁那般,成功的回到你这里,你不是我的归宿,你不是我的北方。

      在我们相遇以后,我在我经常爬的墙头下发现了一把木制长梯,我想,那大概是你放的。我不知道你是从何时发现我的,我当时可欢喜了,我以为,你接受我的存在了。

      那以后,我常来找你玩。我看你喂的三色锦鲤,我听你奏响的高山流水,我赏你的水墨河山,就是我时常跟在你身畔,你也与往常独身一人一样,不会与我过多言语。九岁到十一岁那几年,是我这生中最愉悦的时刻,感谢有你,让我可以陪在你身边,无论你做什么都好,我都可以安静的在你身旁看着,你怎样都好,你怎样,我都喜欢。

      十二岁,金钗之年,我第一次见到她。

      你一身青色布袍,长发未绾,立于柳树之下,有玉树临风之姿,而她一身鹅黄清新,乌发如云,眉间花黄,举手投足间,尽是温婉端庄。

      风过,吹开涟漪四五圈,青色柳枝随风飘摇。你眉间俊朗,她笑靥如花,郎才女貌,般配无双,那画面过于刺眼,我十二岁的,那年幼的心脏,莫名的疼痛起来。

      你对她露出了我最为珍视的表情,你低眉浅笑,如三月春风,徐徐拂过人的心头。

      我不止一次的告诉自己,你不会喜欢她,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喜欢上别人。但我还是忍不住,我开始模仿她,我穿鹅黄,仔细梳理头发,我收敛行为,我端庄,我开始变了模样。

      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夸过我,在一个安静的下午,你坐在窗前,手持书卷,我在旁边替你磨砚,你的眼淡淡扫过我,说了一句,今天的裙子,颜色很亮。

      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当然,欢喜占了多数,尽管也有苦涩——因为啊,这并不是我,我只是在模仿那个她而已。可你夸奖我了,那就像一颗糖,我紧紧的攥在手里,就是化掉也舍不得松开手,甜的像是吃了蜜。

      可是后来,我却没有再见过那个身着鹅黄的女子了。也许是你与她私下见面,没有让我看见,但后来的大多数时光里,你总是一个人的。

      那年我二七十四,正当豆蔻年华,身边认识的姑娘都陆续披上了火红的嫁衣,而我,还在默默无语的喜欢着你。

      没有关系,陪在你身边,那就够了。我从未奢望得到你的喜欢,我只需要你允许我安静的留在你的身边。

      也是那年的冬日,我看见你披着黑绒大衣,在一个雪夜匆匆离家,不知去往哪里。后来我看到有一位姑娘等候在你门前,我才大致猜到那夜你去与谁会面。

      那是一个与之前的她截然相反的女子,她喜明艳的色彩,我印象最深的一幕,就是她那袭桃色长裙,雪地中逶迤,而她手中握着你的伞,身侧是你院子里的傲雪寒梅,彼时白絮簌簌,红白相映,她眉间一粒艳红的朱砂,抬眼间,竟生生压下了那傲寒绝艳的梅。

      不久,你从房中出来,接过她手中的伞,替她披上你的大衣,轻轻揽过她的肩。我坐在墙头,雪落在我脖颈,起初不觉寒冷,可看到你们,我只愈发感到手脚冰寒。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吗?

      难怪,这般明艳的女子,恐怕这世间都难再挑出第二个吧。

      我几乎剪掉了我所有的衣物,自十二岁你遇见她以后,我就没再穿过别的颜色。可你又遇见了别的姑娘,她穿起明艳的色彩来当真是世间尤物,我自知不如,可你喜欢,我走上街,看到那些桃红的衣裳,就忍不住伸手抚摸。

      我记得你对我第二次微笑,就是我穿上一件浅桃粉的薄纱裙,在你的琴音伴奏下跳起舞来的那一刻。不管你那双眼有没有透过我看见别的她,都没关系,我只认为你在对我笑,你喜欢我这样的穿着,你喜欢我跳的舞,喜欢我为了你一遍遍的模仿着别人。

      为了你,几万次模仿,我都不介意,只要,你欢喜。

      那几次,我真的是以为你喜欢我模仿着别人的。直到我开始化起明艳的妆,在眉间点上红妆,我披着红色纱裙,在铜镜前转圈,是,我不如那位姑娘,可我也不差。

      我学着她走路微微抬起下巴的姿态,渐渐的,别人都道我傲气。我不介意,我到你的身边,可你见了我,却只是微微蹙眉,转身离去。我扯住你的袖口,你才回首,此情此景,不禁让我回想起五年前,我初见你的那个雨天。

      你最终还是没忍心,你弯下腰,轻轻的摸了摸我的头。

      你与我之间,始终没有太多言语,可是我喜欢,我喜欢和你这样的相处方式,我存在你的身边,融入你的生活。

      十五岁那年,你又遇见了别的人。

      我曾在湖中小亭里见过她,那时盛夏,湖中央开着朵朵白色莲花,那姑娘是与前面几位完全不同的,她清新雅致,抱着手中的琵琶,眼中却有说不出道不明的忧伤。

      后来你与她会面,一见如故,你们互相切磋琴艺,谈笑风生,无形间化解了她眼底哀思。

      我一直躲在暗处悄悄的观察你们。我注意着那姑娘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学习着,模仿着,当我身着白裙,挽着如云的发走近正抚琴的你时,你却头也没抬的对我说,出去。

      我的笑容僵硬在嘴角,我学着那姑娘轻轻挽起耳边垂落的发,放轻了嗓音对你说:“衍生……”

      你冷漠道:“楚雁回,出去。”

      我不知所措。

      伏衍生,你竟然叫我出去。

      这么多年了,伏衍生,我陪在你身边,最终竟然只换得这两个单薄无情,刀刃般锋利冰冷的字眼?

      伏衍生,你竟然赶我走。

      是我模仿的不够像吗,你才会赶我走吗?是我不够温柔不够贤淑,模仿不出她与生俱来的那种气质,你才会赶我走吗?

      不怪你,伏衍生,我不怪你。

      只怪我这个替身,不够尽责。

      那日以后,我约有半月与你不再相见。我很绝望,我怕见到那样冰冷的你,我怕你亲口对我说,不再需要我。

      半月后的一个夜晚,下了好大的雨。我被困在街头,没有伞,被雨打的无处躲避,像只可怜的流浪动物,没有安生之处。

      巧的是,我很远就看到你举着那把纸骨伞向我走来,我呆愣在原地,直到你走到我面前,将伞倾斜,为我遮去风雨,并递给我另一把伞。

      “雁回,走吧。”

      你开口时,大雨停格,万籁俱寂,你音如玉碎,一下一下,敲击在我心里。

      自那以后,我愈发的缠着你,你也没有赶我离开。直到我长到十七岁这年,期间我见你与不同的女子碰面,都是不一样的姿态,不一样的身段,不一样的性格,他们各有特色,我模仿不全,但他们有一点,我与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都要好。

      那就是对你的仰慕之心。

      我自始自终都不知疲倦的模仿着,随着年龄增长,演技也越发精湛,有一次离的远了,你看见我,却叫出了别的人的名字。

      这是你第一次没有准确的认出我。

      可喜,可哀。

      不久,我着一袭湖蓝舞裙在你常待的树下长袖挥舞,你推开门,向我走来,没有几步,却看着我,轻声道:“雁回?”

      我停下舞步,脸上的笑容,明亮,温柔,但并不是我。

      “你是谁?”

      我愣了愣:“我……我是雁回啊。”
      你摇了摇头:“你不是。”

      我有些哭笑不得:“衍生,我就是雁回,你怎么了?认不出我了吗?”

      “雁回是雁回,不是你。”

      你说这话时,双目里如同结了冰,你语调一如既往的沉稳安静,但是,你的声音里,是异于往常的无情。

      “你太善变,我不认识你。”

      你说完这句话,便回了屋,留下我一人在外迷茫徘徊,如同沉没在一场厚重的大雾中,找不到出口。

      善变?

      我太善变?

      我怎么就善变了?

      我百般模样,都是为了谁?伏衍生,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跌坐在地,长长的水袖落在我眼前,那般明亮却不俗气的颜色真美,可惜,这不是我的颜色。

      那我又是什么颜色的呢?

      是啊,这么多年来,我不停的模仿着别人,却从未静下心来想过真正的自己。我楚雁回,到底是谁,我楚雁回,有没有活出过自己的颜色。

      可我已经忘记自己是谁了。

      我是谁?我不是楚雁回,那我是谁?是那个柳树下的温婉鹅黄,还是那个雪夜里艳过红梅的桃红,亦或是那个湖心的洁白莲花?

      都不是。

      我一味的,盲目的模仿着,我千变万化,以为这样就可以博得你的欢心,可是没有想过代价是迷失自己。

      可是伏衍生,我以为只要你喜欢,我就不后悔的。

      集百般千般姿态于一身的我,纵然破碎不成原始,但我一颗心,始终不变。

      我倾慕于你。

      可惜你最后都不肯再见我。

      你连面都不见,只托人告诉我,我与你并不相识,也无需再见。

      在后来的很多个雨夜,我等在那个你曾经递伞的街头,不论我有多狼狈,弄到最后大病一场,身体精神支离破碎,整个人憔悴不堪,却再没能见你一面。

      写完这封信时,我才彻底明白,此生,与你无缘。

      伏衍生,我确实做过太多蠢事,惹你不快,请你看在最后下场这般不堪的我的面上,原谅我,纵然再不相见也没有关系,我愿意在有你的梦里,从此长眠,一睡不起。

      请你原谅我,伏衍生。

      这九年来,你始终是我初见的你,你未曾改变。

      我不奢求更多,只求你记得,有一个姑娘,怀抱着对你近乎病态的爱情,最后面目全非也从不后悔,她一直默默无语,毫无指望的爱过你。

      伏衍生,我好想你。

      …

      好沉重的信。

      彼时草长莺飞,二月天气,男子立于郊外湖畔的一座坟墓前,白衫乌发,清冷无双,修长的指间夹着一叠信纸。当他读完,将信折叠,手指微微一抖,指甲陡然变得长而尖锐,顷刻间一头乌发犹如雪染霜华,他尖耳利齿,一双乌目闪烁间竟如两颗琥珀般,光华千万,流转反复。

      他是妖。

      是食人之妖,喜食年轻女子的血液肝脏,他杀人无数,真正的他,残忍嗜血,无情冷漠,一直用谪仙的外表掩盖残忍内里,他才是真正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是一个血洗城镇的妖,他从来,就没有感情,也不会有。

      当初遇到她,本没有念想。她太小了,可是她日渐长大,他无法压制自己内心的残忍的欲望。可他经常想到那日午后,无意间看到的在墙头不经意间睡着,打着盹的她。

      他告诉自己,他从未有过感情的。
      那么他为什么要放她走呢?

      他看到透过缝隙洒落在手面的阳光,他眯起眼,伸手去抓,就是一手空,但却感受到了分明的暖意。

      是她吧。

      透明,但温暖的。

      他心知自己曾攫取芳心无数,恋慕他的女子无数,但没有一个,是像她这般的。

      只是,她若是看到现在的他,还会喜欢吗。

      还会笑着叫他,伏衍生吗。

      他不愿意去思考,他不想要回答。

      伏衍生半蹲下身,在坟墓面前,思考良久,突然食指燃出一簇青色火苗,他垂着睫,看着火苗肆意舔食着信笺,直到这些沉重的纸张化为灰尘,趁着打旋的风,一路飞向南方,不再归来。

      雁回,你今年十八了。

      找个好人,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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