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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翟让的成语水平 ...

  •   徐世绩这边,一边净了面,从衣架上找套干净衣服换了,一边想道:秦父和秦夫人怎么这么年轻……!!

      有胸怀的人可以不计较,但却不能不爱干净,前世的他脾气虽好,洁癖却很严重,遇上有人朝他吐吐沫这种事情一定大动肝火,属于绝对不能容忍之类。没想到换了一个身份之后,却并不生气,只一笑了之。

      套上衣袍,坐在案后,卷了卷袖子随手划了几笔。

      叔宝现今是二十八左右没错,他记得若依史书描述,秦爱该当近了古稀之年才是,而秦叔宝的母亲,记得没错的话,更是早早就去世了才对……

      为什么不仅活的好好的,还如此面嫩……

      手底动了动,三张没有五官只有线条的脸勾了出来。秦爱,曾做过北齐的录事参军,掌咸阳王的文书、载输、纲纪、庶务一应事,后来告归乡里,这可是绝佳的军政大才,瓦岗现在缺少的就是这样全能的官,无论如何,要让他答应出仕。臂动指运,直线连到旁边,秦琼,骁勇彪悍,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直成后世守护门神,当世一流的勇将。

      线再划下去,不是秦夫人,而是程知节程咬金,卢国公……李二的死党……

      他所用的笔墨与往常很不相同,笔是铅椠和竹管。正自聚精会神的补画几笔,门外两声轻微叩门声,“禀军师,白豹营降将贾闰甫,他说有事想见您。”

      徐世绩抬起头来。

      贾闰甫?贾务本他儿子。他那个爹便不算个好说话的,不过记忆里,贾闰甫一辈子忠于李密,到李密最后作死,他还在忠言相谏,劝李密不要生异心,差点被李密杀了。说实话,这样的人徐世绩并不反感。既然提出要见自己,听他说说话倒也无妨。

      “让他过来吧。”

      低头放下了抓着笔杆的手,拨开一排纸笔捣出空闲。

      过一会儿,说话声由远及近。门开,贾闰甫低着头一路小跑的进去,徐世绩正待起身,“贾闰甫,拜见军师!”来人二话不说跪地参拜。

      徐世绩细细的打量案下之人,只看到一个后背和脑勺,贾闰甫仍在谦卑而恭敬的低着头。

      徐世绩面色不愉,他不喜欢见人就跪的人,低三下四,猥屈诌上过分谦卑,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看在史书上记载的这个人忠诚的份上,才说了一句。“如果你是为了鹰扬郎将说情,那么请回吧。”

      “军师!”贾闰甫伏身深深拜下,大声道:“闰甫此来,并非为了家父求情,而是有一大礼,想送与徐军师!”

      “哦?”徐世绩笑了下,平日不是没有人想讨好他,用各种方法表达“心意”,不过再怎么胆子大的也是私底下提提罢了,看他表情便无法再说出口。像贾闰甫这样公开明白的送礼,怕是这瓦岗之上再没有人敢做了,这倒是稀奇。

      “既不是为了你父求情,那么你想要什么?”

      贾闰甫抬起头来,“军师不妨先听听在下所说的礼物。”徐世绩正面上淡笑的看着他,贾闰甫注意到,他之前的外衫换了。自忖,原来不是不在意啊。

      这一抬头,徐世绩便也看清他长什么样子,贾闰甫一身半灰蓝的圆领襕袍,颌下一绺胡须,目光坦荡,面色隐然朗朗,并不像是一个油滑的人。一眼之下恶感微去,又听到他说送礼。

      徐世绩意有所指的看了看他空着的双手,不咸不淡问道:“是何物?”暗笑,他居然以为能拿得出打动自己之物,实在是,淳朴的可爱。

      “虎牢关!”

      徐世绩双眸微微一缩,目光射在他的脸上。

      “你说什么?”

      任谁心中的所思所想被别人当面点出,都不能不惊讶。

      贾闰甫暗中一喜,他知道自己赌的是对的。直了直身子,一定心神,“军师身怀大志,富有良谋,断非碌碌之辈,若献金银玩物,那是对军师的侮辱;若送钱粮,相信那么点钱粮,军师豪族出身必也不会看在眼里;身怀大志者,想来不会甘愿偏安一隅之地,闰甫相信军师,对虎牢的渴求要远远大于金钱字画俗物。”

      他的马屁连连并没有获得徐世绩的青眼相加。

      “你所谋甚大,所求……想必也不小,”徐世绩就笑了笑,抬手示意让他坐,“说说吧。”

      贾闰甫站起,拱手,“闰甫有一计,可使虎牢拱手相送!若是侥幸成功,只求军师下令,让医官为我父亲疗伤。”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其他,不敢再求。”

      徐世绩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这小子跟他爹不同,倒是识趣的很。这要求也不过分,于是他也不迟疑,当场就吩咐人,找医官去为贾务本好好医治了。

      贾务本在荥阳一战中受伤颇重,能否恢复还得看运气。

      贾闰甫十分感激:“谢军师看顾之情!”

      他没想到军师做事这么干脆,直接先把医官派了过去。依他来之前所想,徐军师听到自己有办法攻下虎牢应该心急如焚,应该会逼问自己才是,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徐军师,有些心慌慌。

      这根本不按套路走啊。

      徐世绩沉吟了一下,一边对贾闰甫道:“闰……,你父亲伤势虽重,也还是次要,主要是他的心病,难以纾解。”

      “心病?”贾闰甫一边听着,忍不住开口。

      “你想啊,鹰扬郎将素来傲气,经此一败,恐怕心气受损,心中羞恼多过乞命,何况张须陀已死,你父亲……与他并肩作战多年,更是不会降于瓦岗,人各有志,你也不要太强求。若是去见他,也不要提今日之事,否则反惹得他心中滞塞。”

      贾闰甫顿时惊诧,徐军师对自己父亲的脾性,知之何其深也!

      他不是个没脑子的人。军师答允了自己,甚至立刻派人给父亲看病,对于自己口中说的怎样拿下虎牢却不感兴趣,也没有相询。

      贾闰甫心里咚的一跳,骤然而生起一个猜测:难道军师也已有了方法?他强忍下心中的惊疑,刚要组织语言,徐世绩摆了摆手,“此去虎牢路途遥远,要穿过无数个州县,其间多有坎坷,情势莫测,稍有不慎恐怕反而危及身、命,你不可轻身犯险。”

      “萧怀静自取死路,想来下场不会安稳到哪里去。”安慰似的看了他一眼,徐世绩执起笔来:“你有心了。”

      剩下的,他没说。

      贾闰甫挫败的垂下脑袋,半晌,才缓过劲来。徐军师的方法,恐怕与自己想要献上的是同一个,而且明显已有布局,他也不敢问也不敢多做停留。“军师深谋,是在下莽撞了。”说罢,贾闰甫行礼躬身退下。

      “等等——”徐世绩突然叫住他,手指轻轻拂过竹简的边缘,“此计,你为何不说与主公,反而来告诉我?”

      贾闰甫当头一愣,汗唰的落下,不由吓得魂飞天外。

      他想过,献计于翟让,想来翟让还是要找军师商议的,若是军师得知是自己偷偷给出的主意,恐怕心中怀恨,反为不美。越级抢功,运气不好的话,弄死自己都是可能。他怎敢!怎敢得罪徐军师,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与其这样,倒不如直接向军师禀告。

      这种心思说白了,就是想太多。

      “我……”他木桩子一样站住,被徐世绩轻飘飘一句话问的面色突变,他能说是怕军师嫉恨?

      徐世绩显然刚想明白此节,轻笑了出声,扬扬下巴,“不吓唬你了,下去吧!”

      贾闰甫被他唬得怕了,一分也不敢逗留,转身脚软心慌的急走了。

      不少事,其实做了并不一定能派上用场,但有时候就能。比如提早开始收买萧怀静手底下一个能偷到信的侍从,比如,派去一个能将东西神不知鬼不觉放进裴仁基房间的神秘人。

      如果想一想近年来的行事就可以发现,徐世绩小手段虽多,总体却是个求稳的人,他并没有疯狂的拓展势力,虽然瓦岗有这个实力。周围的土地很多,他不是不能打,可是手中的权势越高,越应当虑事周全,倘若怀抱侥幸,稍有不慎便可能酿成一场大灾祸。

      三年的时间,也仅仅策划了荥阳、梁郡两处,弟兄们都很卖力地在练本事,或许再过段时间,他可以考虑借着仓城稍微扩张一下。

      有赖于这群单纯可爱的人,不仅拥有铮铮铁骨,还从不计较得失,所以在权力结构方面,无论上面是提拔还是调动谁,也都算能平稳过度。

      其实他们想的很简单,第一,可以吃饱饭。第二,你拿我当人看,那我就拿命跟着你。

      虎牢关。

      裴仁基巡视完城防之后回到屋中,却在自己的条案上发现了一封陌生的奏表,“密奏,臣监军御史萧怀静……”他神色大变,朝外面瞥了一眼,没什么异状,返身赶紧将门掩紧。

      拿起来细开,只见上面写着:

      “臣监军御史萧怀静谨奏河南道诸事:初八日委任许珙为幕僚,并遗书朝散大夫德儒,言汉王旧事……”

      裴仁基大吃一惊。

      这是有关他的讯息,确是萧御史的字迹!他给高大夫写信,萧怀静为什么能知道内容?这密奏怎会出现在自己房中!

      是谁?是谁将此物放进了房间!

      萧怀静吗?他想要干什么,以此来要挟自己?还是……

      不,现在最重要的,是这密奏中究竟向陛下写了些什么。

      是否有关大局。

      他心中微寒,强自定了心神,复又读了下去,“……十一月天旱,十三日遣书信与苑丘县侯景,十七日夜,景手翰还答,又手书仪同三司乂;十九日又书左武卫大将军衍,其往来书信频频;
      十二月初五日,瓦岗遣使投书函一封,仁基启,书不示人,因事体不明,理合奏闻;

      十一日计诱雍丘贼李公逸,小胜。命所得军资即用分赏部下,臣一力阻之,军士怨恚颇重;又开官仓济灾数日,故虽岁歉,军民盛赞仁基贤比萧、韩,咸与归心,臣不知其何也。

      十四日,不按条例,因纵兵劫掠情状,斩护军费曜,臣未能救,咎实难辞。

      廿二日饮酒,麾下诳妄言道,“何有我为其难,君为其易?陛下欲吾等尽忠,却教吾等辱于小人之下,是何道理。”军中颇有应者。

      向闻见危于无形,禁祸于未萌,巧伪未必无象。臣怀静以庸愚之资,蒙圣恩不弃,简擢臣于微末,无尺寸报效,故求匿伏行营,以察奸变,虽死而不悔。”

      裴仁基一路看下去,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要他命的东西!

      果然!萧御史来虎牢,是带着特殊目的的!他知道监军之职本来就应该掌握军中动向,以约束营伍,以安天子之心。

      他一向以为自己与萧怀静的关系维持的不错。他碍于萧怀静的身份,明面上总是敬着,冀求陛下能知己之无私。虽说与萧怀静相交不深,总能称得上是还可?

      裴仁基既气又怒。

      可萧怀静在时时刻刻的监视他!就连他写了多少封信、每天见过多少人、说过什么话,萧怀静竟都能知道!而且还要事无巨细密奏陛下!

      什么叫“军民盛赞贤比萧、韩,咸与归心”,难道他赏赐麾下、赈济难民只是为了收买人心吗?
      还“以查奸、变”!他就这么想害自己!

      发此等诛心之言,着实当杀,当杀!

      陛下本就多疑,若看到这等密奏,自己必剩一死。

      他效劳军中三十二年,卫皇宫,伐靺鞨,立功疆场,他带着手底下临时杂凑的一众兵马,守关杀敌,在陛下心中恐怕也抵不过几句小人谗言!

      但是陛下在这之前又收到过多少封了?

      裴仁基的手发抖,有多久没有吃过这样的亏了?居然暗算我,你找死。

      “来人!”外头的侍从听得动静,忙都跑了过去,他随意指出一个人,“叫守敬过来!”那人去了。(裴仁基之子裴行俨,字守敬)

      他看了一眼其余人众,按捺着怒火,沉声问:“今日是谁当值,都有谁进过我的房中?”

      侍从们满头大汗,纷纷一脸惶恐的看向其中几个。裴仁基看清眼前站出的六个人,狭长浓密的眉毛压了下去,“其他人都退下!”

      六个人心惊胆颤的,手撑地跪了下去,生怕这火烧到自己身上。裴将军一向不让人动他的东西,也不知今日是哪个不晓事的干的缺德事。

      压迫感迫的他们像是被埋进了土堆,能感受到裴将军浑身迸发出来的杀气。“给你们十个呼吸时间,分别陈述一下进我房间是为了做什么。”

      十年正月戊辰,裴仁基密斩萧怀静,决意降于瓦岗。

      不一日时,瓦岗探子呈上虎牢守将裴仁基的书信一封,并礼物一批。信中说,慕翟公恩义,若不见弃,当帅部下将佐来降,肉袒牵羊,舆榇衔璧,一应衣甲器仗俱卸,以示诚信;另肥牛二十头、银钱百贯、还有弓、刀、刀车等,权作犒军之敬。

      因为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瓦岗开了高层会议。

      会不会是假装投降,会不会借着伪降的机会,趁机偷袭瓦岗?

      “参见主公。”颇具规模的议事厅上,众文武分列两厢,神态谦恭,见翟让后躬身低头礼拜,然后纷纷席地跪坐,独徐世绩悄悄抬起脸来,与翟让会心一笑。

      翟让忍不住用手比了个“你厉害”。

      之前军师与他提到过想让裴仁基出降的事,他以为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可才过了几天,裴仁基居然真的要来了!这还能说是巧合吗?

      翟让把议题说了,一看大伙儿,整个人都好了——他很得意地在众将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那是与他初得知之时一模一样的呆傻和满脸震惊。

      “虎牢关的实力我们不是很了解,诸位讨论一下,是把他们吸收进来,还是……”

      “不如趁机打下来吧!”摩侯忙发表看法。

      “可是这样的话,人家是来投奔咱的,传出去名声不大好听。”

      众人都在哜哜嘈嘈猜测,翟让低下头,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在徐世绩耳边道:“军师真乃神人啊,怎么可以推算出裴仁基会杀萧怀静呢?”

      “猜的。”

      “我想裴仁基是真心要来,不过建议主公也做一下防备。”

      翟让轻轻的点了一下头。裴仁基说是要率众东投,路线无论如何要过荥阳城,就算他百分百相信这回事,那也得预备一旦出现意外的可能,见利而思害,以虞待不虞者胜,这是军师曾教过他的道理。

      又虚心的问:“那他来了以后,我需不需要表示一下惊喜,比如狂奔出迎什么的?”

      狂奔……徐世绩抚额欲叹,主公啊你是贾雄的孪生兄弟马驹子么。

      什么“不及穿履”,“跣足相迎”,玩来玩去就是这些曹操玩剩下的套路,丢人不丢人啊。

      “!!你俩居然说悄悄话。”邴元真凑了个脑袋上去。

      “这人为什么要杀自己的监军御史来投咱啊?”他抻着头过来,一副八卦的样子,下面的人会捏造事实乱传话,这两位最高层掌握的讯息该是最接近真相的。邴元真成日里与钱粮数字打交道,实在闷得慌,好在还有好奇和八卦能带点乐子。

      翟让沉吟片刻:“因为我美?”

      邴元真抚须,瞪着眼,“拉倒吧就你那……还没有我美。”

      翟让佯装嗔怒,这是在嫌自己丑么?却也将实情告诉他,邴元真果然对徐军师的提前布局啧啧称奇。

      荥阳那边得令李密开城借路,这里该准备的也不能少。

      直到散了会,翟让还忍不住口中感叹:“先生智慧通神,神机妙算,算无遗策!”

      翟让从来没有叫过“先生”二字,从他拜徐世绩为军师起就没有,因着整整三十年的年龄差距,即便心中再是钦敬,他实在也叫不出口,今日显然是未经思考的脱口而出,可见他对于虎牢关一事心中之惊。

      徐世绩:“……”

      至于的?还用上成语接龙了?

      他没有谦来让去,而是正色问翟让,“策什么?”

      策什么?问得翟让一呆,尔后才反应到是叫自己继续对接。有心再来一个,想破脑袋,却是词穷,“策什么?策马奔腾?”

      两人哈哈大笑。

      裴仁基的书信写得很有诚意,但翟让没准备真的让他“肉袒牵羊,舆榇衔璧,”他可不想见到光溜溜的裴家父子,相反他还要给予这位猛将一定的礼遇。

      尊重永远都是互相的,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

      约定的本是率将佐前去,不过裴将军与其子也私下讨论过,此去瓦岗会经过荥阳,对于人家一个新打下来的地盘,很难让人相信他们不是去偷袭的,瓦岗若是不肯信,嗯,莫名其妙地率众归降敌方,不肯信也正常。

      不肯信——那么父子二人面缚归命,也不是不可以,用这种方式表达己方的诚意,打消对方疑虑便了。他们相信彼此的尊重可以靠着时间和真相一天天挣回来,而面子这件事,不是那么重要。
      裴仁基得到了意外答复,顿时大喜过望。

      谁能想到瓦岗不仅肯欣然纳之,而且,翟让称自己不大注重礼仪,说渴见裴公英飒磊落之姿,说不当冷落豪杰之心。

      如此胸襟,如此好意,倒也不应拒绝。

      裴仁基的办事效率极高,得信之后只用了一个时辰,便打点好了随行的人选以及后续的安排。

      先头抵达相州洹水,便暂缓行军,瓦岗在望,裴仁基与裴行俨父子滚鞍下马。

      瓦岗山中,旌旗飘荡,除了飒飒旗风声之外,一片寂静。然而山间的小路上影影憧憧,无数身躯健壮的好汉,身子如枪一般立在那里!

      裴家父子顿吃一惊,瓦岗军马,为何如此之壮?要是不曾来过这里,恐怕他们这辈子不太能了解到。

      就算是打交道,估计也只会是战场相见了。

      要知道,裴家父子打了多年的仗,孙宣雅、高智慧之流见得太多,那些自称大统领的义军,虽有数十万大军不过乌合之众。而开了杀戒的人,那种如同一柄刚磨砺出来的铁枪的气势,会因为人数的累积,而达到一种可怕的境地——仿佛可以碾碎一切。

      这样的强军,无论去到哪里,都是一等一的精锐。心下想到此处,俱都凛然。

      裴行俨眉目之间涌现出一丝紧张,撇头看了看父亲。相比而言裴仁基倒是从容的多,他朝儿子淡淡一笑,之所以能够镇定——他今年已知天命之年,守敬刚刚三十,他永远比守敬大了二十岁,领先了二十岁,经历了多二十年的光阴,心境与想法,总是不同的。

      裴行俨在那双平静的目光注视下,居然找回了……感觉!

      是,没错!人越多,越强,他便越兴奋!心脏跳动着,那是一种从心底生出的自信!就仿佛在熟悉的战场疾驰,眼前只是猎物!神情当中,更是不自觉地出现了耀眼战意!看谁比谁更强!

      裴仁基不禁露出笑意。

      “裴将军,裴少将军,主公在上面迎候多时,请。”

      “唰”的整齐,鼓乐交奏。

      左右两排,齐齐做出了请的手势。相比刚才山上那时的寂静,此时鼓钲角篥的乐曲声显得更加生动而恢弘。

      二人看到这一幕,不由满脸惊愕。

      “这是什么曲子,爹”行俨没头没脑地扯了一个话题,偷偷问了一句。即便在路上被儿子追问了一路瓦岗的事情,现在又冒出来问题,裴仁基却丝毫没有不耐烦,“我也没听过。”

      远远地,五道身影站在山腰的凉亭等待,见裴氏父子,都迎了上来。

      带头者年长位尊,面相仁厚而襟怀威严的,必然是瓦岗之主翟让无疑。

      翟让竟然下山迎接。

      裴家父子主动上前一步,拜道:“翟公!”翟让赶紧托住二人要下拜的手臂,不使他们行礼。

      而翟让旁边落后一肩者,白衣翩翩,想来便是瓦岗的首脑,军师徐世绩了。那是个嘴角啜着轻笑,腰间挂一枚玉佩,清俊雅致入骨的年轻人。

      ——瓦岗的草贼山野配不上他。

      ——他不当在此,当在庙堂,在重臣诸侯之间。

      裴行俨心中忽起了这样一种想法。

      “让盼了好久,终于盼君到来,真是快慰平生!”翟让率先伸手,诚恳恳握住裴仁基袖腕。看到虎牢的守将裴仁基,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真的是另一份震惊和高兴。

      就跟做梦似的。

      一并给他介绍道:“这是我的军师,……徐懋功。”

      裴仁基轻轻啊一声,慌忙朝着他做了个揖,“徐军师。”徐世绩还以一礼。

      其余王当仁王儒信等,一一引见。

      徐世绩随步走到了裴行俨的右面,没有任何刻意的举止,很是称职地介绍起沿路上所经过的几营风物情况。徐世绩着实视他为未来储备的良佐重臣,故而心思坦诚,他对裴行俨是放在与自己同等地位去看的。

      两个人特别有默契一样,徐世绩陪着一个,翟让便拉着裴仁基在左,笑道:“君驰誉寰中,让在滑台时就闻,‘河东裴德本知兵善战,有琅邪先祖之风’,让可是钦慕已久。有德本来投,吾天下皆可去也!”

      说说笑笑爬了半山。对于虎牢的受降,此次瓦岗格外的重视,不但礼节是前所未有的高规格,就连宴席也摆的豪华,“外面风寒,诸位快快进厅。”

      瓦岗这一来喜事就开席的传统算是延续下来了,总体就一句话,吃吃吃吃,其实,除了两三个特殊情况之外,没人会缺一顿饭,不过是找了个相聚的理由而已。

      于是携手入宴。

      众人坐定,宴会便开,徐世绩拎着长颈樽杓去给裴仁基倒酒,翟让一怔,并未多言。心说军师啊军师,你行事真是难以揣测,从来还没有给我斟过酒,对这老小子这样好到底是什么意图。

      裴仁基如今算是降将,作为瓦岗双巨头之一的徐世绩自然是上司,身份反倒比他尊贵。

      裴仁基哪还能坐得住,急忙起身阻拦,徐世绩微微抬起了手腕将他压回座位上,裴仁基只好称谢不迭。

      军师亲自斟酒,其礼,不可谓不重。

      翟让毕竟是雄莽出身,喜欢直来直去,他扬了扬耳杯:“德本是豪爽人,吾实在是想与你痛饮一番,这第一杯水酒,就敬我们能相逢这乱世的缘分了!来,德本满饮此杯!”

      裴仁基也是好酒之人,闻言豪气横生,“主公请!”这一声主公他喊得心甘情愿,将手中满盏一饮而尽。

      两达老拼酒,而裴行俨本本分分在不起眼的下首坐下,他知道自己不该多说话,便老老实实朝着几盘菜努力。在这稍嫌偏僻的地方,居然能弄来满席的珍馐佳肴,也是有心。桌上摆满了用大方碗装的天真羊脍,一碟切得细细的龙须炙,一碗玉琢羹,一碟蘑菇煨腐皮,剔缕鸡,数种酱料,还有含浆饼。正好他腹中饥饿,伸手取了浆饼咬了一口。

      没有什么是吃一顿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来一顿。

      徐世绩端着酒樽转了转,走到裴行俨的面前,也拖过他酒杯。

      裴行俨正吃着,一匙玉琢豆腐掉落,咚的一声吓跪了,军师给他那老爹斟酒,好歹还可以说是礼敬贤才,可是他一个小小的关丞,“不不不不……”

      宴上文武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匙箸,议论起成为焦点的那个年约三旬的青年,“那位是裴将军的公子吧。”

      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军师似乎对他看重的很。”看军师的青睐之色,似乎不止少公子身份这样简单,众人心中对这位裴少将军的评价,不由直线上升。

      但同时也想不通,军师给他倒酒,不觉有失身份吗?

      裴仁基余光也瞥见徐世绩去倒酒给裴行俨,心里“噔”的一声,这个做法确实令人不安,徐军师对自家儿子似乎有点过于……礼重。他想了片刻,眼眸中忽然闪过一丝亮光,守敬的武力,除了他这个做父亲的,很少有人真正知道,莫非……?他不着痕迹的收回目光,也不再注意那边,扭过头自顾饮起酒来。

      裴行俨胸口微微浮动着,着了慌,山脚升起的豪情一点都不剩,他惶恐的辞道:“使不得,军师断不可,愚实在担待不起。”徐世绩见此只好将酒樽放回桌上,将人拉起来,“少将军,你比我还大上那么七八岁,同辈之间就不要如此多礼了。”左右侍从麻利地过来,添满了裴行俨的酒杯。

      徐世绩纵然和颜悦色,一副温和的样子,可裴行俨却依旧惊悚,几至于忘却礼数。

      军师怎么是这样的啊?

      可怜的裴行俨,目光求助老父不得,只好望向周围,向外人寻求答案。

      众将皆豪杰之士,看见他过激的反应,忍不住可怜起这个被军师逗弄的青年,即便心中诧异,面上却不能再露出来。邴元真擦着胡须上残留的液滴,看着徐世绩捉弄人,眼神中忍不住透出一种坏坏的笑意。就算是王儒信,此刻见裴行俨如此不安的模样,也不免笑道:“少将军,瓦岗之人不拘小节,以后遇到这种事,爽快接受便是。”

      侍从们捧着朱漆木盘,为各桌又添了几道菜,斫鱼羹,浑羊殁忽,子鹅既带了羊肉的鲜膻,糯米的清香,又有本身肥美的肉质,好吃的要吞掉舌头。

      徐世绩已回了翟让的左侧坐定,翟让若有所思,他便趁机对裴氏父子及众将举杯邀饮,“请。”

      裴行俨抓住酒杯也不含糊,慢慢灌了下去。

      温热的醇醪下了肚,醇厚质朴的酒喝出了滋味,裴仁基兴致盎然,话多了起来。翟让见他喝得有些猛,之后不再劝酒,反而劝起菜来。

      徐世绩看了看他的肚腹,惋惜的叹了一口气。

      河东裴氏。裴家父子果是将帅之才,裴仁基一代名将,裴行俨乃是万人敌,可谁能知道,徐世绩最为眼热的却不仅是裴仁基,也不仅是裴行俨。

      还有他裴仁基的遗腹子,文武兼备的裴行俭。

      现在还没生出来呢。这种事情旁人着急也没用,总不能逼着他赶紧生孩子,徐世绩又忧愁的叹了一口气。

      宴上聊起闲话,不想裴仁基父子和秦琼也是熟识,马上把人请过来,几人说起些昔年旧事,倒是更亲近了不少。

      相似的遭遇,生出了格外的惺惺相惜。

      被原本的对手重视,真的是很奇妙的感受。所接受到的,既不是怜悯也不是轻视,是那种,他比你自己还觉得你重要,而且不强势反而非常和煦的对待你。还没有想过所失,便已被簇新的心情填得满满的。

      推杯换盏里,弄了最后一份端盘上到各桌,王伯当站得近,顺手要给裴仁基端过去。

      徐世绩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那里面有一碟同心生结脯。虽确实是无心之举,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同心与否,只在所行,怎可拿一盘菜约以谕诫,就仿佛逼着人家表态似的。

      暗中叫他一声,朝王伯当摇了摇头,王伯当收到了信号,却不知不妥。

      他看不懂,一脸茫然的看向自家军师。徐世绩指了指编成花结的那碟子,示意端走。

      裴仁基视线所及,微一斟酌,当下明白了徐军师的顾虑。

      他笑着欠了欠身,“烦劳。”伸手全接了过来。话音落时,徐世绩先在自己案上那份搛了一口,然后说道:“裴将军,这肉脯很好吃。”意即是我要与你同心,不是我逼着你表示忠心。

      裴仁基心中极为感动。细细嚼了几口腊肉,展颜道:“果然不错!”于是又忍不住挟了一块。

      事到如今,他的心中只有庆幸。

      另一头的杨庆只顾低头嚼着鸡腿,一点也没有贵族该有的气质,作为宗室中稀有的喜欢啃猪蹄子的人,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像个皇族。找到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不容易,别人要他做个傀儡、做个象征,他也只能扮演好一个老实的降王角色,能活下来就好了。

      裴仁基心中更觉豁然,所谓恩宠,所谓位置,皆是由人本身所决定的,看着杨庆的眼神,带着一丝怜悯之色。

      一个人的生存状态往往由他的社会价值所决定,而一个人的社会价值,取决于他的思想和行动对大环境的作用。

      同样是投降,裴仁基的价值远远在杨庆之上,所以裴仁基过的也比杨庆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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