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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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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江南雨碎,雨碎江南。
青石板泛着幽灰的水光,雨点将地面染得若墨汁般青黑。雨季出行的人总是很少,偶尔有撑着油纸伞的娇小姑娘在这小巷中穿梭,为湿润的春留下惊鸿一瞥。
这里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街道上大大小小的店铺多数以买酒为生,是酒使这个镇子在这交通闭塞的时代有了如梭般迅速的发展。每年春天,这里最香醇珍贵的酒将会被作为贡品送往远在京都的皇宫,供皇亲贵胄享用,这仿佛也成就了小镇子民与生俱来的可笑的荣誉感。
“我们的酒可是全国最好的,是运往皇宫里的贡品呢!皇宫贵族可都将这酒视若珍宝!”每当有外地人慕名而来,酒家的掌柜和店里跑堂的小二总是忘不了这么夸上一两句,随即而来的惊叹和赞美也总能使他们的心脏膨胀几倍,撑大了胸腔,嘴也咧得又大又开。
小镇的清晨,飘荡的薄雾夹杂着丝丝酒香笼罩了一切,酿酒的汉子早早就起床准备着一切,一坛坛酒酿被强劲有力的手臂抬起,在偌大的地窖里整齐地摆放着。汉子们大多都赤着膀子,肌肉粗犷的线条布满了身体,灰麻的粗布腰带将肥大的裤子紧系于腰间。不知是不是因为嗜酒,由鼻翼向双颊晕染开来的绯红从未自汉子们憨厚的脸上褪去。
薄雾散去,空气中的酒香更加浓厚了。
【贰】
镇子里有间酒家男人们都很喜欢去光顾,因为那里的老板娘着实好看得很,面若桃花,腰如细柳,一双含情丹凤眼,十根纤纤如玉指。
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出身、什么来历,仅仅知道她是从别处只身迁到这镇子来的,已有不少年了。
她并未嫁与他人,又神奇般的容颜不老,大多镇子上的人嘴上不说可心里都有些畏她,而那些贪恋色相的浪荡之徒却又喜欢得紧,经常来此处吃酒赏美人。
这日,天还是墨蓝的,她便起身了。梳洗装扮,打理店务如同往日一样。再过半个时辰,春风苑的人应该就来取酒了,她这里酿的酒不只在店里卖,也卖给外边的食馆和窑子。
“砰砰砰——”她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疑道春风苑的人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来拿酒了,想着那群浪荡好色的妓院跑堂,她就皱起了眉。
“吱呀——”匆匆去打开了门,眼前站着的,却是个一身黒装的男子,暗红的梅花像黑夜中的飘散血迹,精致地绣于他腰带的左侧,这般细致的料子定是丝绸,看起来华贵无比。非富即贵。
那男子随便地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字:“上酒。”
“客官您稍等。”这人倒是怪异得很,清早便来吃酒,莫不是买醉?她也顾不得想太多,立马在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无论他是哪条道儿上的,自己都不愿意给招惹着。
麻利地向店铺后院的酒窖小跑而去,浓郁的酒香醉人心脾,她放下那中空的细竹,将顺流而下的酒酿装在细白的壶中。
片刻。
“客官您慢用。”
只见他伸手拿起盘中的一只杯子,抬头淡淡地看着她,“琉璃白玉杯,如此厚待?”
那盘中的杯子和酒壶浑身通透亮白,但一经光线的折射便透出淡淡的彩色,纹理若青丝,隐约又清晰。
她轻轻点了点头,笑而不语,为他斟上了一杯。
他将杯子凑到唇边嗅了嗅,浓郁的酒香融合了翠竹的清冽,张口浅尝了便放下那白玉杯。
“这酒虽是极好,却配不上这杯子,老板娘可另有些上好的清酒?名曰:‘酿生’。”
她抿了抿唇,随即又笑了笑。
“这倒是奇了,奴家在这镇子卖了十几年的酒,但客官您说的这种酒可谓是闻所未闻、品所未品。”
“怎会,你再仔细想想。”他悠悠地把玩着手中的杯子,眼底的笑意深不可测。
酿生。酿生。那原是天宫中的仙酒。
【叁】
他是剑客,以天为盖,以地为榻,嗜酒成性,畅游四海。
他不轻易出剑,他也不喜欢杀人,但他曾经是个浪子,为了那些漂亮沉重的银子,将剑一次又一次地染红,又一次又一次地细细擦拭。
他最后厌倦了这动荡而又罪恶的生活,用曾经夺人命而换取的银子找到那能工巧匠,把那把杀人剑重铸成了一截细软狭长的剑身,收于腰间,剑无握柄,出必割手。
那日他黄昏他经过一碗小湖,清冽澄澈,鱼翔浅底,便蹲在岸边捧了一抔清水净洗汗颜,顿觉沁神般的清凉,心中一动,随即脱下衣物,沉于水中。
这湖虽不大,周遭的风景却甚是怡人,一棵棵翠绿窈窕的细柳婀娜地相依在湖边,像一群清丽的舞姬被什么仙人给定住了,姿态柔美,只有那水袖随风起落,分明是在轻歌曼舞中。
他在水浅之处游了有好一会儿,不仅洗净了身上的污垢,连皮肤上都罩了一层隐形的香纱,淡淡的清甜,就是这湖水的味道,他不觉地笑了笑,看来这是个仙境般的地方,所有的事物都如此美丽神奇。
更神奇的是他发现有一物渐渐地从湖中心的水底渐渐飘了上来,引起了一阵阵水波动荡,一股子腐烂的腥味在湖面上乱窜,他眼神一凛,脚下轻轻施力便哗地跃出水面抓起衣物披在身上。
那味道不减反增,他用右手捂住口鼻,左手凝聚全身内力向水面劈了一掌,顿时一声巨响,水花四溅,形成了一股小浪,他摆动着左手控制着那股小浪波动到了湖中央,再反手一钩,那道浪竟改变了方向,将那东西向他这方推来。
原是一根缠满水草的细长木筒,他忍着恶臭拾起了那木筒,将上面的水草收拾得一干二净。那是一种罕见的木料,藏青的蓝色,腥臭的味道,丑陋的纹理,纵使是他这般见识广阔,也未曾听闻过。他打开木筒一端贴了符纸的密塞,从中抽出了一幅画——
画中是一名美如仙人的女子,她手持白玉酒杯,面露醉态,好一幅美人醉酒图。
那画上还题了一首娟秀小诗——
沧月清宫藏风流,
久斟琼酿醉小钩。
一树桂花染馥郁,
丝缕情殇几时绣?
原来是个同月宫仙子一般的人儿,怪不得如此貌美,眼睛里有股子神仙般的灵气。
他笑了笑,打算将画卷起来放回木筒,却不料在画轴的背面的左上角发现了一排小字:何时再同饮那酿生美酒,再续那后世情缘?
看来是位痴情郎君呐。若不是爱到了骨子里,怎会把这女子画得这般传神动人?
他想,要去找到她。
【肆】
为了找到画中女子,他访了许多地,问过许多人,却毫无结果,连那叫做酿生的酒也未曾有人听闻过。
最后,他来到了这酒镇子,终于他见到了,但这一路却出奇般的顺利,像有缕未转世的幽魂在引他前来,续前世未完的缘。但她却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她的眼中并未有仙人般的灵气,待人处事极为世俗,可以说,除了相貌,在他眼中,一无是处,空有一副皮囊又如何?她根本不是画中的女子。
但他的确是为她来了,他告诉自己,他并不想这么快就离开这里。
于是,他开口了:“老板娘,你这儿可缺帮手?在下身无分文,难付起方才的酒钱。”
她听着生气了,穿得了一身华贵还来骗吃骗喝,咬牙想了一会儿便尖酸地说道:“我这儿可不缺帮手,你若是要以此还钱,那便站在门口卖笑,替我招揽些客人罢。我那些好酒和杯子,可不算便宜。”
【伍】
她慌了,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间像是老了十岁,她还将继续老下去,直到老得腐烂,看着身上的血肉一块块掉下来,最终自己化作一堆白骨。
手忙脚乱地打开红木镶铜的脂粉盒,拿起那上乘细软的羊毛所制成的桃木刷拂了拂碾得细致的珍珠粉,细细妆点着眼角日趋明显纹路。她不想这么快老去,时间不够了。
清凉的夜,晚风习习。
镇里大多人家都睡下了,他在门口站了一整天,也有些累了,在此已有三月,大多来喝酒的客人对他都不太友善,把他使唤来使唤去的,可能以为他是这老板娘招来的上门姑爷,是仗着有副好皮相就靠着女人吃软饭的小白脸儿。
“来,喝点酒,当是我赏你的。”她向坐在门槛上的他招了招手。
走了过来,他抓起托盘上的黑陶酒壶一饮而尽。
“可别喝急了,这酒的后劲儿大着呢,莫醉了。”她拿起另一壶斟了些在瓷杯中细细嘬了一口,“真香。”
他看了她半晌:“再给我取一些酒来。”
“钱你都没还上,还敢跟我要酒吃?”她继续小嘬着这清冽的醇酒。
“你快些拿来吧,我从不欠人东西,自然会还你。”
“你身上不是没钱吗?拿什么还我?”说着她还是起身拍了拍裙腰上的灰,走到那木架前又取了一小壶为他斟满酒杯:“今夜喝了酒,明日便走吧。”
他没有回话,只顾着往自己嘴里灌满那清透的液体,比水还要清上几分的酒酿。
烛影摇曳。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都有些醉了。
她用手指轻夹着圆润的白瓷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双颊酡红。
他朦胧地发现,她确不是她。
她却是她。
只是那眼中有太多莫名熟悉的浊物。说不清。道不明。
【陆】
不记得是多少年前,白衣男子用骨节分明的双手紧紧地托住怀中双目紧闭的那人,一言不发地跪在灵石前,是,那是具早已没有了生气肉身。
这本就是段孽缘,注定痛苦。
七百年前。
海角,云雾缭绕。
蓬莱仙岛上在某一昼一夜后竟生养出了一棵奇树,树丑陋,味腥腐,色藏蓝,高三尺。
虽小虽丑,却也是这灵界之地孕生的仙物。
那树道缘颇深,在仙岛上悟天地之道,吸星月之华,即可化为人形,继续悟道修仙。位列仙班更是指日可待之事。
一日天降绿光,射入岛边潮浪之中,光亮极弱,并未引起异动。
此时灵树已化为人形,正盘于浪中礁石上打坐静修,他生于此岛,乃是仙岛的一部分,自知岛周发生的一切。
缓缓睁开眼,看见的,却是一身绿衣的妙龄少女。
惊为天人。
修仙之人必经数劫,方能位列仙班。
那时他以为,定是情劫到了。
只是他怎能料到以后?
【柒】
灵石前——
你想要救她,可知她的来历?
不知,只求大仙施恩!
本座乃天地灵石,又是这蓬莱仙岛之脉搏,修炼万年,与日同耀,与月同辉,倒是通晓不少事,此番是你的劫,我便助你一回,但切记不可堕入欲念,你悟性极高又道缘颇深,只要度过此劫,便能羽化成仙,再无俗世烦恼。
…谨遵大仙教诲。
此女本叫翠珠子,乃是天庭王母凤冠上的珠翠,颇有几分灵气,在蟠桃大会时因醉于那琼浆而滚落于王母杯中,溅洒酒液,有损王母仪容,后便被遣去了酿制仙酒的玉露坊,搁置在那蒸粮出酒的玉髓龙头上,以验酒之美劣。谁料一日因酒着实醇美又极为醉人,这翠珠子一时高兴得忘形才不慎从龙头上掉了下来,正好落在这岛上。也算是命数安排,让她成了你的情劫。她既是颗珠翠便没有魂魄,这肉身全靠体内的珠翠元神所幻化,现如今珠翠已碎,肉身即将腐烂,之后便再无翠珠子。
原是如此……恳请大仙相救,我……愿倾其一切,只求再见!
若要使肉身不烂,就需元神维持,如今之计,只有用你的元神来护其肉身,而要其轮回转世,便需制其魂魄,就要用你那灵树之茎干封其元神,枝叶制其魂魄。这牺牲之巨大不用本座多说,你可决定了?
不悔。
那好,现在你就化为原形,本座布施仙法。
多谢大仙。
那男子朝灵石重重磕了一个响头,转眼间便化为了一棵矮小的丑树,之前所穿衣物尽落于树周,那一卷画像也从衣中滑出,铺张开来。
灵石看那画中女子之传神,轻轻叹了一声痴念,而后只见树巅升起一缕暗色光雾,慢慢钻入女子肉身的七窍之中。
灵石又施法力,将那碎成两半的珠翠元神从女子胸口取出,蓝光一闪,珠翠便立即隐入了那画卷之中。
灵树继而被折其枝叶,掏空其茎干,枝叶化魂,茎干封画。
一切落定,倒在地上的女子缓缓睁开了眼睛,起身跪下。
多谢大仙!
罢了!如今本座将她那元神封于尘世一湖内,此湖处山高之处,自有玄妙,可保其元神免受俗物侵扰,你如今只用等她转世投胎。你们虽是孽缘,却也是注定情劫,她到时定会去找你,只是此番轮回她成了什么都不无可能。但凡上天皆有定数,若是她元神没了你茎干封印,她的□□就算有你元神维持也难逃衰老腐败,你自当好自为之。
大仙施恩之情无以为报,定牢记大仙教诲!
他站起了身,环起双臂紧紧抱住了自己如今的肉身,轻轻说道。
我等你。
【捌】
他来这镇子多久就等了她多久,没细算是多少年,只知那院落中的小树苗如今已直插云天。
当第一眼见到一身黑衣的他时,他就知道,是她寻来了。
而当他听到面前的陌生男子说出“酿生”时,他也知道,那幅画已经被他纳入怀中,自己原形的茎叶会相互吸引,男子能找到是必然,而她的肉身也快要衰老腐烂。
男子和她有不少相似的地方,例如喜好嗜酒,喜欢晚上坐在门槛上一言不发,喜欢在有些时候耍点小小的无赖。
他坐在镜前看着这肉身日益衰老的脸,突然他想问自己,是否是自己太过执迷?
自己本是修炼了五百载的灵树,对凡尘之事早应置之度外,不悲不喜。凡人生命受限,情爱也会随肉身消逝。可是当他遇上了命数情劫,看着那人遭天雷击碎元神,只能够不留余力地疯狂挽留,他性子虽淡,却做出这看似荒唐之举。
就为了再续她一世,再看她一眼。
这究竟是劫?
【玖】
隔日早晨,她敲开他的房门。
“我跟你说件事是可好?”
外面天还未亮得透彻,他正戴好头顶的发冠:“什么事?”
“今日我们成亲,可好?”
他深深看着她一夜之间双鬓染上的白霜:“嫁妆可准备好了?”
她笑了,松弛的皮肤叠起了弯弧的纹路。
【拾】
她忙碌了一天,将酒馆布置成了礼堂。到处都红艳艳的。
结束了一生一次的仪式,他和她一身红装,稳坐在床边,手臂缠绕,饮尽了杯中的酒酿。
“酿生?”他问。
“酿生。”她答。
“能抱着我吗?”她问。
他张开了手臂,露出宽阔的胸堂。
宽大的手掌摩挲着怀中人松弛得若老妪的面庞,问道:“不悔?”
“不悔。永远不悔。”还记得当初自己在大仙面前也是如此回答。
“你不是她。”
“我自然不是,你才是。”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
“我不悔。不悔!”
“我自从得到那画,便明了许多。”
“我早猜到……”
“不悔?”
“不悔。”
“我也不悔,今日娶了你。”
他托起她双腮,轻轻吻了她的眉心,而那人的眼睛也安详闭上,肉身顷刻腐败。
【拾壹】
飞驰于云雾之间,他终成了仙。
天上一天,人间百年。
如今他快忆不起当初种种,但记得自己如今仙名酿生。
多年修炼,贵为上仙,淡泊宁静,又怎会对当初凡尘历劫之事念念不忘。
蟠桃会上。
各路仙家齐聚一堂,恣意畅饮,所谓快乐似神仙。
他旁坐的乃是当初未曾列入仙班时所遇的灵石大仙,虽事隔久远,他还是郑重地道了声谢。
灵石大仙喝得有些醉了,一手拿着仙桃,笑笑说,当时本座骗了你,上仙知道后不生气?
他嘬了口仙酒,说道,大仙忘了,本座历劫之时曾说不悔,若不是不悔,本座又怎能过那情劫,如今位列仙班?
灵石大仙赞许地晃了晃脑袋,又道,只是上仙当时竟舍弃原形而直接以元神升仙,天雷炸响之时,恐疼痛难忍。
他放下那琉璃酒杯,道,本座已修炼多年,形不过是束缚,而所谓疼痛,也不过是失去原形庇佑而元神遭天雷撼动。若不思痛,则而不痛,所谓不痴念,则无感,不执迷,则无情,这天雷炸响并无碍于本座,只是劳大仙惦记了。
灵石大仙看着他,一时竟说不出什么。
他岂是愚笨之人?当初灵石所说枝叶制魂便令他生疑,但他宁愿相信照做。他早当明白,元神已毁,又无魂魄,世间早无翠珠子。
罢!罢!罢!又何必。
一切自由天定。
【末】
那日他下界游历了一番,回到天界后甚是疲累,看着那仙海林里的浅底小池清澈透亮,不免心中一动,随即褪下衣衫。
池中净水洗涤着他的疲劳,元神从中获得了源源不断的仙气。
细细的凉风吹过,周遭都听得到枝叶相拥时的娑娑细泣,还有那由远至近的脚步声。
他转过头看见了停留在面前的一双脚,往上便是一身黑衣。
那人单膝跪了下来,笑得柔软,胸膛依然宽阔厚实。
小仙莫离参见上仙。
莫离?何为莫离?
意在挽留,所谓莫离,情在难舍,当名莫离。
痴念!
他突然拉住他的手腕将其扯了下来,水浸湿了那小仙一身。
在岸上参见本座是何礼教?本座还未见过像你一般无礼又无赖的小仙。
上仙莫怪,小仙如今是来还……酒钱了。
如同当初一样安静,只是他还没张开双臂,便被环抱住了。
酿生,酿生。
酿生。
什么事?
恐那余劫似未了?
风轻云淡,日落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