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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绍兴十一年除夕,漫天大雪。
      那约莫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雪,纷纷扬扬,好似招魂幡鼓荡个不休,漫天纸钱,素车白马,恰似在这天地间做的一场祭奠。
      我一直跟在岳爷身后,不近不远,三步。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的白发和他衣上斑驳的血渍。大雪落在他的发上、衣上,化作了一滴滴水,混着血滴下。
      今夜无月,雪色透亮。寒。
      岳爷一步步踏上了风波亭的台阶。
      很慢,很稳。
      铁锁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冰冷刺骨,与他的低吟混在一起,纠缠在风中,难歇。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岳飞岳元帅,往来沙场一十二载,无往不胜。拒金贼于江北,定伪齐,收襄阳,保得我等一隅安康。”
      那年是绍兴四年,说书的已经在快意楼上开座讲起了岳家军。
      那年我遇见了故人,同他在快意楼上共饮几杯,大概是人老了,心里想的、嘴里念的,都是陈年旧事。
      他笑嘻嘻的灌下一杯酒。
      ——你看今日临安繁华否?却不及当年汴京城之万一!
      靖康元年我曾在汴京,恰逢正月十五,上元灯节。歌舞百戏,鳞鳞相切,宣德门下,万姓山呼;金碧相射,锦绣交辉,霏雾融融,动烛远近;缚草成龙,悬灯数万,华灯宝炬,百色花光;五陵年少,满路行歌,万戸千门,笙簧未彻。
      转眼都做了土。
      铁蹄入城,万民齐哭,三千繁华,转瞬皆无。
      ——那些金人大笑着挥动马刀涌入城中,他们的马边还悬着面色如生的头颅。那日汴京都成了死城。潘楼大街两旁是无人埋葬的死尸,鲜血汇成一溪流入了汴河。
      ——后来我投到岳帅帐下作了医官。那时正逢岳帅夺新乡,他得胜归来时,伤可见骨,脚印都是带血的。有人问他何必如此,他道是我辈江山,当是天日昭昭一世太平,怎容的那些魑魅魍魉凭地嚣张。
      ——后来临安急召,岳帅那时只是宗帅帐下小小一个统制,到底无奈南归。而我随军一路向临安来,看见的是饿殍遍野、尸骨作路。江北故地,早成荒土!可就是有人不愿离开,卖儿、卖女、相食,非得死守那一块被抛弃的半壁河山。
      ——他们说,家在那儿。
      ——什么家啊!国都快没了!哪里还有什么家啊!倒是有人想死守江北。宗老元帅想守,岳元帅想守,可官家不想。
      ——宗帅身死,岳帅南归。拔营时岳帅帐下军士歃血作盟,道是有朝一日王师北去,直捣黄龙,复我大宋江山。
      ——你见过他们的血吗?
      ——滚烫。鲜红。
      ——可那又如何。朝廷不思北伐,奸相弄朝乌烟瘴气,凭岳家军三万多人,如何复我我大宋江山!我还卖什么命呢?倒不如到这临安来,还有得片刻晚景花花。
      他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
      那年我四十八岁,年轻人在茶肆里叫嚣着打回北边去,我老老实实的在大理寺当我的牢头。我不止一次庆幸我生在了临安,不必见那铁蹄南下京城陷落的惨景。虽生乱世,已是大幸。
      沙场太远,我哪里听得见金戈。
      说书人猛地一拍惊堂木。
      “金贼闻得岳爷之名,无不闻风丧胆,只差没跌下马去,跪呼‘岳爷爷’!”
      众皆大笑。
      那年岳爷三十有二,建节封爵,陈兵淮岸,剑指长安。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绍兴七年,深秋。我第一次看见岳爷。
      岳家军班师回朝,大半个临安城的百姓都挤在了崇阳门内的天街两旁。我恰不当值,也去凑个热闹。人群喧闹,我依稀能听见远方的马蹄声。
      嘚——嘚——嘚——
      声响由远及近,渐渐清晰。有风忽起,漫卷“岳”字大旗。
      我以为我看见了神明。
      通体雪白的神骏自我面前缓缓踏过,我不得不仰起头。我能看见岳爷散落着刻痕的铠甲,甚至可以看见他疏朗俊逸的眉眼。以及仿佛神祗般的威压。
      那种威压迫得我几乎跪倒在地。
      我不知道他纵横疆场杀了多少人染了多少鲜血,我亦不知他护了多少人免遭金贼铁蹄蹂躏,我更不知他在沙场上曾有几番生死来回。在那一刻,我只听得见一声清响仿佛大正之音惊破靡靡,我只看得见一抹寒光仿佛青锋三尺割裂混沌。
      天地清明。
      后来我听说岳爷升官做了太尉。后来我听说管家又要与金贼议和,后来我听说岳爷辞官回了庐山。我活到四十岁上下才看透了那一池浑水,我原以为岳爷要比我聪明些的。和官场过不去,何苦来的。
      而我偶尔会想起四年前在快意楼上那一场大醉,所谓天日昭昭一世太平言犹在耳,那时我倒未曾想过那个锐利如刀的将军而今竟需弃刀剑着蟒袍在这朝堂之上博弈一场,所赌的,是那半壁江山。
      好大的注。
      倒不知是万民之幸或不幸。
      亦不知是岳爷之幸或不幸。
      靖康之耻算而今已去十年。幸也,有人渊停岳峙守此残破江山,不幸也,有人苟且偷安直将山河尽断!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后来我听说岳爷复了官,后来我听说岳爷率兵北伐,势如破竹,后来百姓在临安城里建了座岳公生祠,后来我听说岳家军已打到了开封城下,后来我听说官家连下十二道金牌勒令班师。
      那场赌,岳爷赢了一半,输了一半。
      昔日东京的丰乐楼估计早已成了废砖烂瓦,而今临安快意楼上熙攘喧闹,“江山多快意”五字匾额龙飞凤舞正悬楼头。今日临安万顷繁华,更胜当日开封盛景。
      我那日就在快意楼上瞧见的岳家军。
      我惊异于岳爷两鬓的霜白。三年前踏马回京英姿勃发,三年后却疲惫不堪,两鬓生霜。
      是人老了?还是心累了?
      鬓边霜发,又是为何而生?拱手于金贼的半壁江山?亡于铁蹄之下不得归乡的大宋冤魂?还是他所执着的江山?
      岳爷驱马向前,偶向我这里投顾一眼。眉目温良,怒意贲张。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是“江山多快意”五个金漆大字。
      江山快意否?
      江山——零落——
      后来我听说岳爷竟当面顶撞了官家,又辞了官,回庐山去了。
      到底还是太执着了些。
      纷然乱世,谁真可独善其身?就算他是岳飞又如何,就算他统帅三军纵横疆场又如何,就算他战神再世又如何!天无道,凡人再执着,手中又握的住什么?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我不曾想到再见岳爷会是在大理寺的大堂之上。
      那时他身着囚衣,衣衫遍血。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在这大堂之上,还能那么的威压迫人,那么的傲骨铮然,那么的……不可一世。
      也是,他纵横于万军阵中尚不曾惧,怎会惧我等魑魅魍魉。
      我原以为我余下半生再难有什么血性激烈,那东西太沉重也太难熬,我负担不起。可当岳爷退下上身衣衫的那一刻,我竟发现我的胸口有什么要喷涌而出 。
      “尽忠报国”
      那副身躯伤痕累累,新的交叠着旧的,深深浅浅,纵横交错。尚未干涸的血珠划出了道道赤痕,竟如一幅以骨作笔以血为墨的画。
      那画上绘的,是整个大宋江山。
      耳畔仿佛一声炸雷响起,我以为我听见了北边马长嘶人长啸,金戈纷起。
      而后又长久寂静。
      我匍匐于地,一叩到底。
      尽忠报国。
      那是我难以理解的遥不可及的信仰。
      什么江山什么社稷什么众生,我不过是那众生中的一个,碌碌一生,如何能去撑住摇摇欲坠的天,守得住万民苍生?
      而他,终究不是九天的神明,斗不过早已颠倒的乾坤。
      可他站在那里,发丝凌乱,衣衫遍血,却似束冠银甲,剑指长安。
      一手执剑,破去混沌,双目微敛,悲悯众生。
      我唯有拜倒。一叩,到底。

      除夕之夜是我当值。
      二更未过,临安城中当已鱼龙乱舞灯花流转,热闹非凡。
      可大理寺狱依旧苦寒。
      一如死地。
      岳爷哼起了小调,声音不大,却在这死寂中分外清晰,那是我不曾听过的调子,不甚激烈,甚至还有几分温软。
      他那时的神情柔软温和,竟不似个从血与火中拼杀而出的将军。
      我看见张统制和岳小将军压抑着声音大笑复又大哭,我看见岳夫人和那些女眷早已泣不成声。
      那大抵是岳爷同他的亲人部旧,做最后的告别。
      后来秦相国来了,带来两坛好酒,一桌好菜。我离得不远,依稀能听见他二人交谈的声音。
      ——岳太尉,死到临头,你不怕么?
      ——怕?岳某到想知道,你秦相国构陷忠良迫害百姓,为了诬陷岳某繁复搜证严刑逼供,甚至不惜纵兵江州破户屠门三步流血,夜深人静之时,你怕不怕?
      我听见杯盘碗碟摔碎的声音,我听见秦相国压抑着怒气的冷笑。
      ——说到底,你岳飞不过是我秦某眼中的一颗棋子。
      ——你秦相国,不也只是皇上眼中的一颗棋子。
      我听见岳爷纵声大笑,畅快淋漓。
      那时我才明白。
      他早就看透了。什么名什么利什么权什么势什么江山什么天下,争权夺利蝇营狗苟黑白颠倒国已不国,他早就看透了。
      一段朽木,一池浑水。
      黑的没了边际。
      他早就看透了,只是太执着。
      我参不透他的信仰。
      我不过一凡人,心太小,装不了天下。
      二更已过,圣旨已到。
      我看见岳爷从容执笔,笔意疏狂。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他的声音平静如故。
      ——上枷。
      ——走。

      前日我隔着牢门问岳爷,我问他,可曾后悔。
      门内沉默良久。
      ——我一生立心,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只求在这混沌乱世辟一方清明之所,天下人免受离乡之苦,亡国之悲。戎马半生也罢,尝遍金戈也罢。道之所在,虽九死其犹未悔。
      ——可我不甘心。
      ——山河破碎。国已不国。众生皆苦。
      ——我若到了地下,遇见那些战死沙场的弟兄,他们问我:“国复未?”,我该如何?
      ——我不甘心呐!
      那时我,几欲痛哭。

      我站在风波亭外,看不到那道白色身影,只看得到铺天盖地的雪。
      我屈膝,一拜。
      我听得见岳爷低声长叹。
      ——今日身死,何日,再守神州?
      三更已到,风雪骤停,远方倏然绽开满天烟火。
      极尽绚烂。
      百姓不知何事。天下不知何事。
      若无人再守这天下,我看临安还能有几日繁华!
      ——岳爷归天,万缘放下。天日昭昭,一世太平!
      我唯有长伏于地,痛哭。
      终稿
      2013.9.7
      儇佻

      附:【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万戸千门,笙簧未彻。】改自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
      【再见岳爷会是在大理寺……“尽忠报国”】
      【岳爷哼起了小调……——走。】
      【岳爷归天……一世太平!】改自电视剧《精忠岳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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