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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唯有南风旧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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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掌门师父,掌门师父,我和小师弟留在华山上修炼已经好几个年头了,听说今年山下的荷花开得特别灿烂,您就破例让我和师弟下山去看看,好不好?”
身旁弟子稚气未脱,身上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不似是我亲传的弟子,反倒更像是当年的那人。
“忘情,昨日教的口诀可曾背诵熟练了?岂可下山胡闹。”
转头避开那双满是期盼的眸子,这山下的尘世花团锦簇,太过容易迷了修道者的眼,似忘情这般凡心未泯的孩子,还是留在华山上专心修道比较好。
“师兄,又不是所有的孩子都似你年少时那般超然无欲。毕竟还是孩子,师兄你就让他们下山玩几天再回来,依他们如今的身手,也该不会再被小混混们欺负了。”
于睿师妹最是宠爱门下的娃娃们,也不管我再说些什么,拍了拍倚在身旁的道童后脑勺,微微笑道:“带着师弟下山去吧,不过三日后回来时,我可要检查你们上回学的剑法了。”
“知道了!谢谢于师叔!师叔再见,掌门师父再见!”
再也不顾我板着的面孔,太极广场后头蹦出一个偷偷摸摸地等待多时的小猴儿,紧紧低着头,抓起忘情的小手就跑。夹杂着一阵阵清脆的欢呼声,两道蓝白相间的身影极快地消失在了下山的小道上。
“于师妹。”我摇摇头,不由叹气,带着几分责怪皱眉道:“忘情这孩子悟性甚高,要是能够修心养性,好生习练,他日定可成就大器。这般爱往山下跑的性子可不行。”
“师兄,华山区区方寸之地,困得住人,又如何困得了心。若是忘情心怀尘俗,便是一世留在华山上,也仍是逃脱不得这一张尘网。倒不如,顺其本性,道法自然。”
“……”
华山下,长安城。
华灯初上,游人如织。
绿水连绵,荷花飘萍,十里芳香连天。
“师弟师弟,这荷花好看吧?”
“好看极了!”
“那……明年,我们再去乞求师父,让他继续放我们下山看荷花,好不好?”
“好!”
02
华山终年积雪不化,待在山上久了,便不知道什么是夏日。
如火的骄阳,炎炎热浪,滚烫的大地,这些与长年在华山上呆着的人提起,仿佛是与夏蝉语冰。
我在华山之巅已经数不清过了多少个年头的四时节气,第一回在南诏的土地上那么真切地触碰溽夏的到来,当真有几分不适应。
一场精心准备的滔天巨浪,大唐江山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最先受这场风雨所困的,是当今武林六大门派的当家之人。
仿佛没有尽头的幽禁生涯,能与诸位武林同道一并谈经论道,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李掌门这身厚重的道袍,放在终年飘雪的华山上自然合适,只是在这南诏的土地上,恐怕要热出一身病了。”
门外是万军统帅,东都之狼李承恩将军。
“有劳将军挂心。不知将军那边情况如何?”
“方才与叶庄主畅谈起许多江湖轶事,叶庄主虽是目盲,但心思却远胜常人,事事皆有独到见解,这些日子以来,当真是受益匪浅。想不到远在沙场之外,竟能觅得知心之人。”
“如此甚好。”
知心之人,一世可得一二,已是一世无憾。
于睿师妹号称“天下三智”,上官师弟醉心丹术,卓师弟天生神力,纯阳宫诸多的杂务,平日均依仗了他们相助。
至于晚一辈的弟子们,似忘情般道法高超,风儿般剑术精湛,自然也为我所钟爱。
但若说真正称得上知心二字……
那人却早已不在这华山之上。
“李掌门久居华山,这南诏的夏日,想必是相当的不习惯吧。”李将军走到窗旁,推开了朝南的两扇草窗,微风随着热浪阵阵扑进屋内。
我端坐在竹榻上,恍惚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夏日。
03
“师弟,师弟,趁着师父这几天闭关修炼,我和你下山一趟,痛快地玩一玩,好不好?”
静卧在雪地上,鼻子莫名的有些痒,一睁开眼,果然又是那张熟悉的脸,眉目含笑,拿着不知道哪里拔来的狗尾巴草使劲揉我鼻头。
“不去。”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我闷闷侧过身,不想搭理那个每日以取笑我为乐的大师兄。
“师弟!现在是夏天啊!我们不去看荷花,每天在这华山上练剑修道,你就不觉得腻吗?”兴致一起就誓不罢休的人把狗尾巴草伸到了我没有防避的耳朵里,少年矫健的身躯一个劲地往这边蹭。
“够了!你觉得腻,可以自己下山去!也不知道当初师父为什么要收你为徒,不就是剑法好那么一点点……”愤愤从地上抓起一大把雪反摔在那人的脸颊上揉了两把,我爬起身,想找处清静的地方继续背诵没背完的心法。
“对!我是大师兄,而且我的剑法比你好!所以——如果要让我听你的,赢过我手中的剑再说!”
雪光一晃,长剑已然架在颈侧,越发地蛮不讲理的人得意洋洋地叉腰笑着。
我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是能够跟随吕祖师父修道习剑,而最不幸的事就是被强塞了一个叫谢云流的大师兄。
根本没有拔剑的机会,也没有拔剑的必要,我太过清楚,要成为他的对手,还需要太多个年头。
所以只能一声长叹,闷头跟在他身后。
两行脚印踏在纯阳的雪地上,一深一浅。他走在前头,梯云纵一蹦一个高,像是湛蓝的飞燕。
华山外头的夏天,就真的有这么吸引人?
华山下,长安城。
琳琅满目的杂货迷了眼,正值开市之际,两道花繁锦簇,车水马龙。
跟随师父修道之前,爹娘终日将我关在家中苦读经论,从未有机会得见如此盛况。跟随师父修道之后,每日相伴的自然更只有皑皑白雪。
紧紧扯着前方人湛蓝的衣角,我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盛景。
跑在前方的人突然扭过头,笑眯眯地把一串冰糖葫芦塞进了我嘴里。
“来,这可比华山上那没有味道的雪好吃多了。”
我伸手接过,咬了一口,酸涩甜美,别有一番滋味,正如这一回偷跑下山的味道。
“师弟师弟,这冰糖葫芦好吃吧?”
“嗯……”
“那明年,我们等到师父再闭关了,就继续偷跑下来吃,好不好?”
“……好。”
04
只可惜,之后的十数年,一直到数十年里,陪伴我度过一个个夏日的就只有华山上茫茫的白雪,闭目去尝,只得一片苦涩的冰寒。
大师兄孤身远走东瀛多年,大概也早已忘记了那一年长安城冰糖葫芦的味道。
……
窗外习风阵阵,搁在榻上泛黄的书卷不经意地被吹翻了几页,依稀还是当年与大师兄一同修习过的道家精妙。
“太极本无物,两仪亦非形。心内无物,方能无所拘束……”
只可惜,华山区区方寸之地,困得住人,却困不住心。
南诏的一切,都太过陌生。
唯有南风旧相识,偷开门户又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