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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非关风月 ...


  •   冀州官驿一片灯火通明。

      陈冕的轿子刚刚停稳,粱默臣便领着一班官员迎了上去,恭声道:“冀州牧梁默臣参见大将军。”梁默臣这些年也算是官运亨通,他是甲子年的进士,拜在陈靖威的门下,从一个小小阳泉县令做到青州守备,两年多前因为护送陈彦回京有功,被陈冕又提了一级,从青州调到了冀州,顺理成章做了冀州牧。

      陈冕在轿中笑道:“梁大人何须多礼。”他施然下轿,一身素色的锦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你是家父的得意门生,你我之间何必这些繁文缛节?”

      梁默臣口中称是,恭恭敬敬将陈冕迎入驿馆,待陈冕坐定,又吩咐小童上茶添水,摆上一色四样的糕点水果,道:“大将军一路劳顿,下官准备了些充饥之物,将军慢用。”

      陈冕含笑道:“大人费心。”

      梁默臣道:“下官还备了一份薄礼,已差人放在了大将军的轿里,还望大将军不要嫌弃。”

      陈冕颔首道:“也多亏大人有这份孝心。”

      梁默臣道:“大公子与相爷对下官的栽培,下官没齿不忘。”

      陈冕悠悠地吃了一口点心,笑道:“这点心的味道倒是可口。”

      梁默臣垂手站在一侧:“大将军喜欢便好。明日再吩咐厨房给将军送来。”

      陈冕含笑不语,缓缓道:“这次山东的旱情格外的严重哪。我一路走来,可见到了不少惨状。”

      梁默臣道:“那些都是青州的饥民。青州大旱,饿殍遍野,饥民便四散而逃,大半都来了冀州。”

      陈冕道:“如此说来,青州的百姓便跟冀州无关了?但不知,青州与冀州,哪个才算是大宋的江山?”

      梁默臣赔笑道:“下官这几日也在苦思冥想,如何安顿这些饥民。”

      陈冕冷冷看着他:“那你可要早点想出来才是,可不要等到清社的那些士子聚众闹事起来,到时我也保不住你。”

      这两句话实在有些分量,梁默臣的汗水涔涔而下,连连称是。陈冕却依然面沉似水:“听说你已经查到两个月前京城那些刺客的行踪,可是真的?”

      梁默臣擦擦头上的冷汗:“下官近来依着大公子的发的榜文细细搜查,丝毫不敢有所懈怠。前日,本地的一位名医沈仲恺来报官,说是有歹人胁迫他的性命,经下官一番详查,发现那歹人竟是通缉要犯谢三……”

      陈冕略有些不耐,摆手道:“这些废话不必重复,你的来函我已看了。我只问你,你们确定那死者,真的是我府上一个月前失踪的书记官?”

      梁默臣道:“下官仔细看了那死者的容貌,确实丝毫不差。只是……”他向四下使了个眼色,将那些下人们屏退了,才上前压低声音道,“有一件奇怪之事要向大公子禀告。那人,仿佛还是怀着胎的……”

      “怀……胎?”陈冕惊愕地站起身,“你且细细道来!”

      梁默臣道:“沈仲恺报官时说,那歹人谢三曾带了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来看诊,这孕妇中了奇毒,已时日无多,沈仲恺无法医治,对方竟要杀他。他无奈之下只能开了几幅解药,只怕那妇人吃了仍不好,那强梁回头便要他全家的性命,故此才来报官,想寻个庇护。下官日日将大公子吩咐的事放在心头,听那医生的描述,便猜想可能这歹人就是大公子要找的刺客谢三,于是差人去附近所有的旅馆客栈搜查,果然找到了谢三的行踪。只可惜,那谢三实在狡猾,使了金蝉脱壳之计,只留下了一具死尸在房中。死者正是沈仲恺口中的那个身中奇毒无药可医的孕妇。只是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这孕妇,竟同大公子您要找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陈冕冷冷道:“可是,本公子要找的,却是个男人。”

      梁默臣道:“下官也觉蹊跷,只怕另中仍有隐情,才没在给大公子的信函上提及这些曲折。”他继续说道,“更不可思议的是,下官令仵作检查了死者的尸体,那死者虽然怀着胎,外表来看,却无疑是个男人……换言之,是个怀着孕的男人而已。”

      陈冕寒着一张脸,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道:“那人现在何处?我要亲自查验。”

      ******

      冷云峰的尸体被静静安放在官驿顶楼一处僻静的屋子里。梁默臣揣摩着陈冕的意思,并未带一个随从,孤身一人引着陈冕进来。此刻已近子时,房内只点着几支晦暗的白蜡烛,忽明忽暗,频添了几分阴冷和凄凉。

      梁默臣正欲差人掌灯,却被陈冕制止了。他踱步来到冷云峰的尸体前,犹豫了片刻,终于伸出手一把拉开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昏暗的烛光映照在那冰冷的死尸上,陈冕目不转睛地盯着死者惨白的脸,心底最后的一丝侥幸被眼前的现实击得粉碎。

      竟然,真的是他……

      不会错……这个人……即便被套着一身女人的衣服,即便已经单薄如纸,他却不会认错。

      那姣好的眉目仿佛昨日还在眼前展露出优雅的笑靥,而此刻却已归入永远的死寂中。陈冕的心微微抽搐,颤抖着伸手握了握死者垂落身旁的手指,亦是一片冰冷。他向来自诩郎心似铁,见惯生离死别,此时此刻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阵悲凉,一如他昨晚刚接到梁默臣的密信时一般地震惊和心痛。

      惜才……仅仅只是惜才么?

      陈冕深吸了一口气,双拳握紧又松开,指甲已在掌心印下数个深深的痕迹。他有些惶惑:自己仿佛已经久远未曾体会到这样的心情了。

      “死因是什么?”陈冕将尸体重新盖好,转过头看着梁默臣,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梁默臣道:“据那大夫沈仲恺的讲述,以及仵作验尸后的结论,应是中毒身亡。死者的臓器仿佛也有损害,应该受过及严重的内伤,想必是生前备受折磨。”他看着陈冕愈来愈阴沉的脸色,迟疑了一下,继续道,“然则具体的详情唯有开膛验尸方知,下官只等大公子来便可令仵作……”

      “荒唐!”陈冕愠怒地打断梁默臣的话,“开什么膛!验什么尸!你竟还想开膛?”他将袍袖一甩,背转身去,“人都已经去了,还要怎样?连个全尸也不留么?”

      “是下官糊涂!下官糊涂!”陈冕的怒气让梁默臣从脊梁骨开始冒起丝丝寒气,他只怕自己一不小心触了陈冕的忌讳,躺在这里的,便成了他梁默臣。

      陈冕稍稍将怒火平了平:“你说,他还……怀了孕?”

      梁默臣道:“沈仲恺曾在生前替他诊过脉,仵作也断定他腹中确有胎儿。具体如何,下官倒不甚了解。”

      陈冕喃喃自语:“男人,怎么可能怀孕呢?”

      梁默臣道:“下官也曾听说过,这世间有男体女身的阴阳人存在,或许……”他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这也只是下官的猜测而已。”

      陈冕若有所思:“这件事,还有多少人知晓?”

      “除了下官与仵作,并无他人。那医生只道死者只是个孕妇,详情却是不知的。”

      陈冕点点头:“那你可要仔细了,此事到此为止。我不想把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对死者,也是不敬。”

      “大公子放心。”梁默臣道,“只是,这尸体,要如何处置?”

      “就地下葬吧。”陈冕叹了口气,“死者长已矣,也不必太张扬,挑个好日子埋了便是。他亦算是我的故人,棺椁和陪葬都要捡好的。”他想了想,“你要尽快去办,我不日便要动身回京,若能见他入葬,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

      陈冕发现,冷云峰的死始终让自己无法释怀。

      不只是愤怒和伤心,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断绝的想念。其实,陈冕和冷云峰的关系并非特别亲厚。陈冕有众多门客,虽说不上食客三千,但也堪比信陵春申孟尝平原之辈,其中,也不乏奇人异士,冷云峰的资质,亦只是中人之上而已。只是轮到追名逐利之心,恐怕冷云峰是最为淡泊名利的一个。

      陈冕从不相信无欲无求的鬼话,所谓大丈夫建功立业,说到底,不就是遵从自己的欲望么?求万世之名?那些所谓的隐士高人,也不过尔耳。欲望,并非什么坏事,重要的是,如何利用他人的欲望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也正因如此,陈冕对冷云峰更存了一份超乎他人的赏识和敬重,他一直都很好奇:冷云峰心中到底所求为何?

      只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可能了,冷云峰,已经死了。

      近日来,山东的旱情一日比一日严重,饥民暴乱层出不穷,陈冕忙得焦头烂额,一颗悬着的心也没有一刻稍稍安歇。他无端地感到烦闷和乏味,甚至,心烦意乱。这些日子里,他总是回忆起自己和冷云峰秉烛夜谈的那些夜晚,虽然无关风月,但冷云峰的影子总淡淡地萦绕在他的心底。

      原来,一切的美好都如此的短暂,犹如,夜空里的一抹流星。

      陈冕刻意地收拾了心情,这样的情绪,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又岂能让旁人看出些许的端倪?他一直隐瞒了冷云峰的死讯,尤其不想让百里峥知道。百里峥是个人才,天山烈火教,更是对陈氏一族有利的武器。他不想失去这把武器,更不愿敌人得到这把武器。而百里峥对冷云峰的忠心正是他所能把握的软肋。

      他更担心的,是百里峥如果得知冷云峰的死讯,会即刻找谢三诸人复仇。到时候,一切便无法掌控。因为,现在并不与段氏翻脸的最佳时机。山东饥民暴乱,清社的势力大增,此时若草率向段氏发难,无异自掘坟墓。

      他如何能让百里峥搅黄了自己辛苦经营了多年的局?

      陈冕突然想到谢三,那也是个可塑之才,若能收归已用,也未必不可建功立业。更重要的是,这个人与百里峥不同,那样赤@裸@裸的野心分明写在脸上,陈冕只看了他一眼,心中便已了然:这是一匹饿狼,若是驯养得当,倒不失一件利器。而且,只须许他功名利禄,自然入我斛中,这样的人,陈冕早已司空见惯。

      只是,谢三偏偏与冷云峰有仇,而今,又极有可能是他害死了冷云峰。不仅是百里峥不会原谅他,陈冕也无法容忍他。陈冕的门客中也不乏这样的江湖恩怨,然而陈冕却是第一次为这些纠葛而伤神。当然,于情于理,他都会舍弃谢三,而想方设法留下百里峥。

      ******

      对于陈冕的命令,梁默臣向来不敢怠慢,只两天工夫,一切便准备妥当,梁默臣又想起陈冕那夜的吩咐,便在入殓之前又特意拟了一份折子向陈冕请示。

      陈冕自然会意,他原意是要暂时偷偷把冷云峰安葬,待过了眼下的非常之期,再将他的遗骸运归故里,有必要时再加封一个官职和爵位,既安抚人心,也能让自己稍稍好受一些。

      『夫君真是铁石心肠。』

      妻子华阳郡主的话历历在耳。陈冕觉得她说得实在不差,分明是自己在意之人,却依然能将利弊分析得淋漓尽致,像他陈冕这样的人,分明就是没有心。

      他自然是想再见冷云峰最后一面的。他风尘仆仆马不停蹄地赶到冀州,又特意滞留冀州,为的不就是能与冷云峰告别么?他微微冷笑:自己的这些心思,梁默臣真是揣摩得丝毫不差,真是下足了功夫。

      陈冕依旧只和梁默臣二人来到了安放冷云峰的阁楼。一切如两日前一样。凄冷而阴沉。只是房间里多了许多古玩和字画,将那阴森的味道稍稍冲淡了一些。

      “这些都是下官特意从坊间寻来的真迹墨宝,想必这位公子也是风雅之人,以字画玉器陪葬也相得益彰。”梁默臣跟在陈冕身后,絮絮叨叨地邀功。

      “梁大人费心。”陈冕看了一圈,不冷不热地说道,“不过,说到字画,这位公子的墨宝可要比你找来的这些赝品高明得多。”

      梁默臣笑道:“只是时间仓促,一时间实在找不到大师的真品。还望大公子恕罪。”

      陈冕哼了一声,并不理睬他,只是默默看着安静地躺在棺椁中的冷云峰。

      便是,要永别了么?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慢慢抚摸过冷云峰冰冷而惨白的面庞。然而,他心中猛然一凛,他又握住冷云峰僵直的手臂,细细摩挲了一番,转过头看着愣在一旁的梁默臣:“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这……这个……”梁默臣愣愣道:“下官是十六那日让仵作验的尸,也就是五日前……当时此人新丧不久,如此说来,至少有五日吧……”

      陈冕沉吟道:“然则,至少死了五日的人,如何还丝毫不腐?甚至,尚未僵直?”

      梁默臣道:“或许是天气已凉,亦或许,是他所中之毒里含有水银的缘故,据说,水银之毒可以让尸首千年不腐。”

      陈冕道:“哦?你知道他中了什么毒?”

      梁默臣道:“禀大公子,沈仲恺曾递上一份药方,据说是那日谢三看诊时落在他处的,那谢三曾亲口告诉沈仲恺,死者是服用了那张药方上的毒。”

      陈冕抿着嘴,淡淡道:“入殓的事先搁一搁。”他转身往外走去,“把公子的遗体搬到我住的房间来,那张药方也速速叫人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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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非关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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