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遥》简戎

4、平湖山庄叁

　　下午的时候消息搜集了过来。
　　杜蘅道：“如你所测，那宫弦坊正是侍奉皇家丝竹音乐的一个地方。四月初八正逢他们的祭典，不仅王孙贵族，连武林同道中名望高的，也是招呼。”
　　“传言那地方出了不少后宫之人，可能听起来就像皇家寻欢作乐的一个别院。”
　　“被王孙贵族选中的优伶，一生衣食无忧，享尽荣华富贵。但被冷落的，只能在宫弦坊里孤老此生。”
　　“原来如此。”
　　饮雪放下信笺，喝一杯茶。
　　杜蘅继续道：“宫弦坊里的优伶，大多有封官封级，但是因为知道太多皇家内院之事，所以才终生不得出坊。当然，如果被允许了，那就另当别论。”
　　“所以那两位姑娘应当是偷偷逃出来的。”
　　“没错。”
　　“让我想想，允王……大小姐，二小姐……”
　　“这个我也让人打听到了，当今炙手可热的允王殿下，似乎和宫弦坊的一名优伶两情相悦！”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那位轿子里的姑娘。”
　　饮雪换一口气，扬唇无奈一笑，“看来允王甚是宠爱此女，居然将她贴身带着。”
　　“怎么不宠？有那样美若天仙的女子是个男人都会宠她吧。”
　　“可她是个优伶……所以注定此情千难万险啊。”
　　“险不险呢，就干不着我们的闲事了，当务之急，还是解决眼前的麻烦你才有机会去宫弦坊探个究竟，对吧？”
　　饮雪将信笺扣下，自信一笑，“你说得对。”
　　*
　　又到子时夜深。
　　从床的一侧翻身起来的饮雪公子，打了个呵欠推开房门。
　　这次过来的唐明诗更加做贼心虚，“你……你……你干嘛大半夜把人家叫来？”
　　经过昨天的恐怖，唐明诗仿佛一直觉得老爷阴魂不散，大白天也没敢出过门。
　　“喊你过来自然是有事要问你，诗诗。”
　　“你——你讨厌！你不怕鬼，人家很怕啊！”
　　饮雪公子扶着她的肩膀将她请到屋里坐下，“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你就急着今天吗？”
　　“对，很急。”
　　时间诚然紧迫，后天的这个时候就是自己的死期了。
　　唐明诗瞪他一眼，娇嗔道：“死鬼。”
　　饮雪公子轻轻扶额，知晓她一早就误会自己的意思，也不啰嗦，直接戳破，“找你来是有些事想问的。”
　　“什么？”
　　“你毕竟在这山庄居住了十年，有些关系你可能比较清楚。”
　　唐明诗转着眼珠，勉强点头，“你要问什么？”
　　“我要问的很多，你一个个慢慢回答。”
　　唐明诗感觉毫无意思，便撑着桌子不耐烦道，“问吧！”
　　“平庄主的死，是谁先发现的。”
　　“嗯，湖月的丫鬟。”
　　“湖月的？……嗯，她胆子可大，会不会武？”
　　“胆子……不大不小，你知道她毕竟是大小姐的丫鬟，这庄园里的丫鬟基本都很服帖她的。武功的话，肯定不会。”
　　“平湖月和陈锦麟的婚事，他们俩当事人怎么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两个孩子能怎么看？只能听话呗！”
　　“两个人都心甘情愿吗？”
　　“嗯……不是。湖月一开始是没有异议的，后来陈家少爷来过一次之后，就和老爷吵了，但最后还是依了。”
　　“是吗？具体是怎样的？”
　　“陈家少爷长得不咋的，说实话比起他爹武林盟主那是差太多。湖月估计看了不满意就想拒婚吧，可是老爷没肯，所以就作罢了。那一段时间，府里闹得人心惶惶的，湖月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反抗她爹，要不是我当时说了两句好话，恐怕连巴掌都招呼上去了。”
　　看样子闹得还挺严重的，饮雪手指轻滑过眉毛，“那陈锦麟呢？”
　　“陈锦麟那臭小子，来到扬州没几天就上了花楼，听说他在江陵一带名声极差，差他爹十万八千里。不过好在武功不赖，所以老爷觉得日后也能有所出息，当初就同意了孔雀山庄的提亲。”
　　陈锦麟在饮雪的印象中，只是当初会晤武林盟主时的一点记忆，记得当初那双眼睛，有些狡黠。
　　还有那一次想要挑战前辈却被父亲骂道放肆之后愤怒不满的眼神。
　　不仅是女人，连男人，饮雪也是从眼睛记起的。
　　“对了，当初发现平庄主之死，小姐的丫鬟是怎么回答的？”
　　“让我想想，”说实话唐明诗并不在乎一个不爱的人死去，因这平湖山庄一直是困住她爱情的牢笼，所以记忆不算清晰，回忆了有一阵，“那丫头说，发现老爷的时候，他已经死了，然后女刺客剜了她一眼便离开了。”
　　“她吓得要死，后来站也站不住，连着几天都呆呆的，反倒是湖月在照顾她了。”
　　饮雪若有所思，“平庄主死后，小姐和陈少爷的表现？”
　　“湖月当然是很伤心，一天到晚，眼睛都是肿肿的，陈家少爷一直在院子里不曾出去过，只江湖同道过来才寒暄几句，不久就又回房休息了。他和湖月的婚期延迟，却也看不出个喜忧来，只说听湖月的意见就行。”
　　外头的风有些大，差点吹灭蜡烛，唐明诗觉得有些阴森，连忙起身道：“我……我差不多该走了，你……你保重！”
　　饮雪点点头，送她到门外。
　　*
　　听了唐明诗的陈述，觉得每个人都有嫌疑，却想不到太过合理的动机。
　　平庄主死的时候，除了丫鬟是第一个到场，其他人都是随后才到的。先前也曾试着去从每个人的口中问出些什么，可偏偏这里的人都避而不见，一时间没有办法，才找到了唐明诗这个看起来事不关己之人。
　　外头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饮雪吊唁完庄主打算回头关门的时候，眼前却出现了最为意外的人。
　　白缎飘舞飞扬，气氛一片肃杀。
　　那位白衣胜雪的姑娘，此刻执着纸伞而来。
　　她来得太过轻悄，在淅沥的雨声中无法耳闻她的脚步。
　　看到同样一身白衣的饮雪公子停于灵堂之前，她也是露出一丝诧异。但那动容的表情不过一瞬间而言，下一秒她就换上最为平和的姿态，仿佛刚才的那点波澜是假象。
　　美人颜如玉，仿若画中仙。
　　若非亲眼所见，否则一定会以为她是从天而降。
　　在她向这里走来之际，一道黑影已经率先抵达，躬身推开被风刮上的大门，饮雪纹丝不动，来人亦没有将他推开。
　　但看饮雪有些惊讶的意思，黑衣人解释道：“饮雪公子，平庄主生前与王爷结交过，此次王爷回京途径此地，派大小姐前来吊唁。”
　　大小姐，果真如此。
　　“御风公子，有礼。”
　　天下四公子之一，御风公子指的便是这个皇宫锦衣卫，因其一身如同鬼魅的轻功身影仿若御风，世称“御风公子”。
　　但是，现在这闻名天下的御风公子，正跟随着一个宫弦坊的优伶。
　　少女的发丝携一缕花香拂过饮雪公子的脸颊，白色绸缎发带随风轻舞，背影看起来胜似神仙。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神仙，那么就非眼前这位莫属了。
　　因她不仅装束如同仙人，这毫无欲念感情的眼神和容颜更是超脱凡尘。
　　她不说话，看了一眼御风，御风便伸手推开棺木，她伸手从腰间摘下玉佩放入棺木，轻瞥了一眼平庄主安详的姿态，回头颔首。
　　御风将棺盖合上。
　　她就要离开，自己居然如此想要挽留。
　　好在她跨出门槛之前又停了下来：“楚公子。”
　　这世上称呼他饮雪的人极多，楚公子的话她是第一个。
　　“舍妹交给您的请帖，请不用在意。”
　　没错，允王，大小姐，二小姐，那三个相关的人。倘若处理完平庄主一事之后，接下来宫弦坊的难题就要难倒他了。
　　“为何？”
　　他有很多的好奇，所以就直接开口了。
　　“那不是……楚公子可以插手的地方。”
　　那是朝廷，那不是江湖。
　　可她这么说，自己反倒更加跃跃欲试。
　　“是吗？”
　　但她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原因，只是微微回头欠身，“那么，公子保重了。”
　　御风公子来如微风，不惊扰这府内上上下下的一个人，走时亦如仙灵，一手执伞，一手将美人轻揽，一眨眼的功夫，就已消失。
　　饮雪关门，亦是最后回想一次那玉佩上的三个字：
　　“西江月。”
　　*
　　从正厅飞檐走壁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却看到隔壁的庭院，依旧有着若隐若现的灯光。
　　宁静无声的夜里，一个丫鬟偷偷摸摸的进了陈锦麟的房间。
　　如果饮雪公子的记忆没有错，那个丫鬟正是和平湖月同进同出的少女。
　　听闻她现在应该卧病在床，因为目睹庄主之死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刺激。
　　但是此刻她却出现在了陈锦麟的院子里。
　　或许是因为平湖月想要她转达什么给自己的未婚夫，可是三更半夜，有什么不能明天讲呢？
　　饮雪身轻如燕，躲过四周的几位家丁，飞上屋子背阴的那一边，揭开砖瓦。
　　里面一开始声音还是非常之小，后来似乎有争吵的趋势，那丫鬟一直吵着道：“我为你和小姐做了这么多，你怎能负了我！”
　　说实话，这丫鬟虽穿着比小姐简朴，但一张脸看起来却比平湖月要漂亮得多。
　　陈锦麟道：“谁让你们做的，我叫你们这么做了吗？如今那饮雪公子也来了，我看你们怎么脱清干系！”
　　难道真有隐情？
　　看那丫鬟纠缠不休，陈锦麟更是恼怒，“我堂堂孔雀山庄的少庄主，怎么会娶你一个没有地位的女人！”
　　“那小姐呢？难道你真的要娶小姐吗？你不是说你爱的人是我吗！”
　　陈锦麟忽而笑道，“你和你家小姐比起来，当然你漂亮那么一点，可惜你生错了人家，你要是这平湖山庄的大小姐，才有点机会，明白吗？”
　　那丫鬟已经哭哭啼啼，“当初你都是骗我的！骗我！”
　　“我已做到仁至义尽，明日辰时便动身离开。你家大小姐要披麻戴孝三年之久，鬼才等她。总之这破地方跟我是一点关系也没了，走了清净！”
　　“你果真……”丫鬟不断抹泪，“果真如大小姐所言，禽兽不如……我当初真不该跟了你……”
　　“现在懊悔已经来不及了，”陈锦麟悠哉的坐下来，倒一杯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反正我什么也不知道，也不会帮你们，你们自己看着办。”
　　丫鬟瞪着陈锦麟，咬牙切齿。
　　从这个角度看去，丫鬟站在陈锦麟的身后，正持着明晃晃的匕首，似乎打算玉石俱焚。
　　饮雪拾起手边一小片瓦砾，揉于指尖。
　　果不其然，趁着陈锦麟不注意的时候，丫鬟痛哭流涕道，“我死不足惜，你也跟我一起下地狱吧——”
　　说时迟那时快，陈锦麟不愧是有武功的人，几乎是瞬间发现不对劲，猛地侧身，一刀划过袖管，撕拉一声，陈锦麟险险避开，睁大了眼睛，“你——”
　　一脚踹飞匕首，一手制住丫鬟，轻而易举便变成了男人掐住少女的脖子，“贱人！你想死吗？”
　　丫鬟的脸色涨得通红，陈锦麟下手不轻，但是此刻，不知从哪里射来的一颗石子将陈锦麟打伤，他吃痛缩手，丫鬟随即推开他的桎梏，快步离开屋子。
　　陈锦麟冲出门外，不知去追那臭丫头还是回头去找伤了自己的人，只能甩袖走回了屋子。
　　*
　　下半夜上床入睡的时候，偏偏一点睡意也无，饮雪公子坐靠床头，并未点灯。
　　倒不是因为平庄主的事情一下子有了进展，而是今日在灵堂所见，实在让人始料未及。
　　那样的眼神，睁眼闭眼间就能回忆得起来。
　　可是允王才从北方赶回来，那跟随一起的姑娘不会是前来行刺自己的人。
　　二者她方才离开灵堂，并未施展轻功，乃是御风带她离开，说明她有可能还没有武功。
　　因为她走过自己，连一丝内力的游移也未察觉到。
　　江湖中有这样的人吗？
　　高手虽能控制部分内力，但全部隐藏是不可能的。就像御风那样的高手，虽行踪诡秘，但杀气早已弥向周围。
　　一个人有没有武功，几乎一眼就能看出。
　　而那个姑娘，看着就是没有武功的人。
　　但也许是自己眼拙了，毕竟这江湖中高手如云，世事难料。
　　叹气之余，大门被人打开了。
　　这动静这气息，饮雪都不必起身就知道他是谁了，“这么晚还有何贵干？”
　　杜蘅讪笑道：“给你带好消息来了！”
　　要说好消息，他刚刚已经完全偷听了，并不感兴趣。杜蘅点亮了蜡烛，他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忽而觉得自己鼻尖被什么骚动着，饮雪公子漫不经心的睁开眼睛。杜蘅靠得那么近，倒是把他吓一跳。
　　看他一身风尘仆仆，衣袖间还有被暗器划伤的痕迹，饮雪皱眉：“你这是去打家劫舍了？”
　　杜蘅道：“差不多，只不过对方的身手奇高，这武林中真是人才辈出，我觉着我也该跟你一样想着退隐了。”
　　“唉唉，你别闭眼啊，看一眼，看清楚没？”
　　饮雪公子没好气的正视他手里再度拿起晃动的丝带，杜蘅嬉笑着，“别看它只是一根普通的——”
　　饮雪夺过，接下话茬，“是她的？”
　　“呜……哇！我还想让你猜猜的呢。”
　　杜蘅离开床铺，靠着墙道，“我呢，做兄弟的这二三十年来，还是第一回见你盯人家姑娘这么出神的，这才仗义出手……”
　　饮雪皱眉。
　　“本想将她带回来的，只不过她身边那护卫，武功太高，连我都被伤着了。”
　　杜蘅啧啧着，饮雪白他一眼，“那是御风。”
　　“哦御风……我记住——什么！他就是御风公子！跟你齐名的御风公子？”
　　“没错，我朝第一高手——御风公子。”
　　“怪不得怪不得，居然是朝廷第一高手，那我输他几招也是情有可原的了。”
　　饮雪跨身下床，“你如今偷拿了人家一根发带给我，是做什么？”
　　“总不能空手而归吧！那样我受的伤就没有意义了。”
　　“你倒不怕被允王追杀。”
　　杜蘅嬉笑道：“他一个允王哪有空来管我闲事？”
　　杜蘅坐下喝茶接着道：“下月初八的祭典，你会去的吧？”
　　“去，当然去。”
　　杜蘅道，“我就知道。”
　　“你去不去？”
　　“我？我当然不去，见识了御风公子厉害的我，下次绝对不会舍命陪君子了。”
　　饮雪微笑。
　　“总之这丝带就算我为你们俩牵线的一个开端吧，接下来你就自己把握了。”
　　饮雪继续无奈微笑。
　　杜蘅已经打算走人，走之前嘱咐道：“可不准你就那么迅速的死在那个女刺客剑下啊！”
　　“当然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