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桃源城

2、遗弃

　　江流的耳朵有问题。
　　他刚出生的时候是能听见声音的。
　　但是在他四五岁的时候，他突然间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的妈妈带他看过病，江流不记得诊断结果是什么，只知道后来不了了之了。
　　他渐渐学会了唇语。
　　江流的家是一间破败的车库，江流的妈妈没有认真的打理这个车库，她留在这里也只是想等待这户人家的主人归来。
　　江流妈妈信誓旦旦的认为，江流就是这个房子主人的儿子，连江流的名字都从着那人的姓。
　　可是那个人却消失了，五年来都没有踪迹，似乎连这座房子都不要了。
　　周围的邻居默认着江流母子的存在，他们把江流母子当做空气，没有一个人用正眼看他们。
　　江流妈妈需要钱来养活自己，她没办法，她等不到她的男人，她只能做回她的本行，去寻找其他的男人。
　　可是现在，她渐渐老了，她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在江流六岁的时候，江流妈妈有一天刚出去没不久就重新回来，手里还拎了很多好吃的东西。
　　她将江流拉过来，两人围坐在一个简陋的矮桌之前，她一包一包的拆那些零食的包装。
　　小小的江流并没有动，他也没有开心，只是用眼睛认认真真的看着他妈妈的脸。
　　江流妈妈撕包装纸的时候很用力，她看着那些包装纸，仿佛透过它们在看其他什么东西一样，她用力的撕扯着这些惹她愤怒的东西。
　　她把所有的零食都往江流面前推，然后去摸江流的脑袋，“吃吧，江流，你快吃。”
　　江流的头被他妈妈压着，他没有挣脱他妈妈的手，而是顺从的捡起一根薯条送进嘴里。
　　他咀嚼着薯条，他吃得样子不像是吃薯条，反而像是吃草。
　　江流妈妈用柔和的目光看着江流，她拍一拍江流，引起江流的注意，然后轻声问，“江流，好吃吗？”
　　江流咀嚼的动作一顿，他抬起眼皮看着他妈妈的眼睛，仿佛不知怎么回答一样。
　　江流妈妈耐心的等待着，静静地看着江流。
　　江流终于点了点头。
　　江流妈妈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模糊的笑容，她宠溺的又摸了摸江流的脑袋，手掌覆盖在江流的头顶上，然后顺势往下，托住江流的脸。
　　她喃喃的说，“好孩子，快吃吧，吃完之后……妈妈带你上路。”
　　江流这时正垂眼吃着东西，他听不见他妈妈的话，所以他保持安然的吃着。
　　江流的胃口太小了，因为他们平时过得不好，经常饥一顿饱一顿，所以江流被养的干干瘦瘦的。
　　他吃了一会儿就吃不动了，老实的两手捏着裤线，蜷缩着坐在小凳子上。
　　江流妈妈叹了口气，她柔声问，“宝贝，你吃好了吗？”
　　江流点点头。
　　江流妈妈于是站起身，走到江流身边。
　　江流不知为什么，突然哆嗦了一下。
　　他眼神带了点惶恐的看着他那面无表情的妈妈。
　　江流妈妈的手圈在江流的脖子上，然后她一点点用力，收紧。
　　江流的脸色渐渐发红。
　　江流妈妈的眼里滚出一颗泪。
　　她不再将话说出来，而只是张口无声的做口型。
　　她对江流说话，也可能不是对江流说话。
　　她絮絮叨叨的说，“江流，你爸爸不会回来了，他不会要我的……”
　　她说，“江流……妈妈坚持不下去了，我们一起去死好不好？”
　　江流妈妈的视线被泪水浸润的模糊，她眨了一下眼，两颗泪珠子先后滚落下去。
　　重新恢复视野后，她一眼就看到江流紫红的脸。
　　江流始终都没有挣扎，他被他妈妈举在手间，他仿佛认命了。
　　然而江流妈妈却一下子松了手。
　　她看着自己小小的儿子，她下不去手了。
　　她将昏迷的江流放在了地上，蹒跚着脚步离开了这个光线昏暗的车库。
　　当江流醒过来的时候他妈妈已经不在了。
　　他感到脖子处很疼，他伸手在上面轻轻地摸了摸。
　　每次妈妈不在，江流都会一个人安静的坐在这间没有人烟的车库里，他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他很多时候什么也不想，就和车库里散落在各处的杂乱物品一样，静静地陈列在那里。
　　这间车库有一把钥匙，似乎是他爸爸离开的时候不小心遗落的，被江流妈妈捡了来。
　　江流妈妈白天的时候从不锁车库，所以江流可以自己出去，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做。
　　车库的门大开着，金色的阳光大块的降落在外面。
　　有时候那里会多出一个人，是一个和江流差不多大的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的眼睛很黑，头发也黑，他总是用那双比夜色还深的眼睛望着阴暗车库里的江流。
　　江流从没有和那个小男孩说过话。
　　他不出去，那个小男孩也没有主动进来。
　　但是江流记着那个小男孩，那是他唯二记住的人。
　　今天，江流顶着胀痛的脖子，又看到那个小男孩了。
　　他们无声的隔着大半个车库相望，江流坐在光照不到的车库里，那个小男孩站在阳光下。
　　江流穿着的是他妈妈的旧衣服，一件长长的短袖被他当做睡衣来穿。
　　而外面的那个小男孩穿得是白色的纯棉半袖，裤子是米色的，柔软的布料慵懒的附庸在他的腿上，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是干净清爽的。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江流突然动了，他朝着那个小男孩走去，一步一步，像个追逐活人的阴魂。
　　那个小男孩没有跑开，他细细的将江流的每一步都看在眼里。
　　江流在车库门口停住了，这是他第一次离那个人那么近。
　　江流费力的眯起眼，他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度了。
　　可是他不想退缩，他想认认真真的看一看那个人，没有任何理由，他只是想看。
　　对方的头发柔软的盖住额头，对方的脸颊白皙的不真实。
　　江流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那人脸上的瑕疵。
　　那是一颗小小的痦子，它这么堂而皇之的点缀在那人的脸上，竟然也变得美了。
　　江流看得出神，他在这一刻，他贫乏的脑子似乎因为这样一个小痦子想到了什么道理。
　　他自己也有一颗痦子，但是它长在江流的手背上。
　　每当他无意中观察到的时候，他都觉得那是一个污点，怎么也抹不去的。
　　同样是痦子，长在不同人的身上，效果是不同的。
　　江流第一次感到悲伤。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在为什么悲伤。
　　而悲伤的源头就是站在他面前的人。
　　江流明白，就是那个人让自己难过的。
　　他和自己妈妈相依为命的活着的时候，他很少感觉到苦。
　　因为，他，以及他的妈妈，是一起苦着的，他习惯这样了。
　　可是现在他看到了不苦的人，他看到了对比，他的心不受控制的酸涩了。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想了什么，当他脱口而出的时候，他的大脑已经来不及阻止自己了。
　　他张口对着那个陌生的小男孩说，“yi……yi-ao……ren……we……？”
　　那个小男孩眼神冷漠的瞟了江流一眼，然后就毫不留情的转身走了。
　　江流愣在原地，紧接着他慌张的跑了出去。
　　第一次被阳光笼罩，江流吓了一跳。
　　他的眼睛无法适应，一下子就受不了的闭上了。
　　他惊慌的在身周乱抓着，可是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空气温热的穿过他的指间。
　　江流的眼睛里滚出泪来，他哽咽出声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握住了江流的手。
　　江流立刻死死地抓住对方。
　　那只手任由江流抓着，甚至手的主人还站在江流身边耐心的等待。
　　直到江流睁开眼睛，他看见对面的小男孩正在看着自己。
　　江流的心一下子跳的快了，他很紧张。
　　他局促的放轻呼吸，他的脸层层递进的漫上红意。
　　对面的人歪了歪头，他似乎对江流的脸红感到费解。
　　他伸出手在江流的脸上捏了捏，江流的眼睛一颤，直接就闭上了眼睛。
　　那人松开江流的手了，江流还是闭着眼睛傻傻的站在原地。
　　直到他听见脚步声，江流小心翼翼的睁开眼。
　　那个小男孩已经走远了，只有他的背影映在江流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