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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半生情缘半生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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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紫鹃回来告诉我,他今晚宿在长青殿了。
我只是默默地饮了口茶,并不多言。
绿茵伸手把我手里的茶盏抢了去,埋怨道:“这茶都凉了,小姐还有着身孕,也不知道顾忌自个儿的身子!”
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滴答滴答,似是在敲打着我的心,一遍又一遍,凉得彻骨。
人走茶凉,或许就是这个意思。
紫鹃过来安慰我道:“姑爷……不,是陛下。他是有难言之隐的,这一点,小姐心里不是很清楚吗?”
是的,我清楚。他初登大宝,朝内朝外的根基尚且不稳,如今必须加强笼络朝中重臣,才可以稳住他的江山。这些权臣所在意的莫过于家族的荣耀,他便给他们这个荣耀。宠幸他们的女儿,是最简单也是历代帝王最常用的笼络方式。
对此,我只好一笑置之,因为他如今是皇帝,不再是那个浔阳城里的于三忘。他不再只属于我一个人,而是属于这偌大的后宫里的所有女人。他记起了他的前尘往事,就要去承担这个身份所给他带来的使命。
绿茵换了杯热茶端给我,气愤道:“这个陛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好歹小姐您也是和他拜过堂的妻子,他如今有了皇后也罢了,为何把小姐接进宫还连个名份都不给?”
紫鹃扯了扯绿茵的衣角,小声道:“别说了。”
绿茵推开紫鹃的手,道:“如今小姐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外面的人可没少说闲话!甚至有嘴坏的人还说小姐肚子里的孩子来路不明,陛下不愿承认才迟迟不予册封!再这样下去咱们迟早能被宫里的这些污言秽语给淹死!”
我不禁黯然,突然想起今日庆妃闯进我的婷芳阁,絮絮叨叨地说了大半日,无非是什么“你不过是个民间女子,你对陛下的江山无半分作用,陛下留着你无非是因为陛下仁徳,为了报答你在他落魄之时的照顾罢了。”更甚者,什么“你可别看不清自己的身份!还是趁早收拾包裹走人”一类的话也都说了。愣是说得她口干舌燥,脸上掉下一大块脂粉下来才作罢。
我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家中三代行医,倒也称得上是家大业大,可权势一说,便是半分也沾不上的。午后,我躺在塌上小憩,暖暖的阳光顺着湘妃竹的缝隙透过来,在地面上留下形影斑驳。昏昏沉沉中,我感到脸上传来一阵酥痒的感觉,正要伸手去捉,却又被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握住了。我轻轻摸索着,修长的手指,冰凉的指尖,我知道是他,可我却没有闻到那股我熟悉的药香,取而代之的是阵阵龙涎香。又似乎有什么温润的物体贴上了我的脸颊,我出于对陌生味道的抵触,本能地推开身前的人。我一睁眼,看到的是他俊逸的外表,似动非动的嘴唇,深凹下去的眼睛出卖了他的疲惫。
见我睁眼,他挑了挑眉道:“原来你是在装睡。”我摇摇头道:“被你吵醒了。”他笑了笑,合衣挨着我躺下,声音愈加地低沉:“逍嫣,我好累,让我睡一会。”
我应了一声,取了锦被来给他盖上。他很快便沉沉睡去。我侧脸贴着他胸前,感受着他平稳均匀的呼吸。我依稀觉得他还没有变,还是那个于三忘,而这里也不是皇宫,是我们在浔阳的家。
我抬头望着他沉睡的面孔,想起去年我从河边把他救回去时的场景。那时他昏迷不醒,我为了向爹证明我的医术,硬是要强行治好他,甚至动用了《九花玉露》里的方子,用自己的处子血入药,结果将他的风寒治成了失忆。我那时并不知晓他王爷的身份,更不会想到他会当皇帝。他身上只有一块刻着“于”字的玉佩,我便以“忘家,忘亲,忘身”为他取了于三忘这个名字。
巧的是,他虽然忘记了他的过去,却记得他曾经学过的医术。
很快,他便成了我们凌氏医馆的一名大夫,并与我相爱。今年年初,他入赘凌家,与我成亲。
“皇上,皇上。”外面传来一阵低沉的呼唤,想是他身边的内监。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他却已经起身,用略微沙哑的声音道:“我传了户部尚书去清点国库,就不陪你了。你再躺一会儿。”说着便下床要走。我一把拉住他的手臂道:“才睡了小半个时辰,身子能撑住吗?”他含笑握住我的手,道:“我不碍事,如今以国事为重。”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松开了抓住他手臂的手。
他转过身披上外袍,道:“听说最近有人来烦你,我已经指了陆亭轩来守着婷芳阁。逍嫣,你放心,若再有人敢乱闯,我绝不轻扰!”
他走后,我又躺了半个时辰才起身。披衣下床,简单收整了一番。我打开门,门外站着的陆亭轩闻声转过身来,见我便躬身行礼道:“主子这是要去哪儿?”我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主子是指我。我轻笑,道:“陆将军可有空陪我走一走?”他颔首:“保护主子是臣的职责,臣自当跟从。”
我走进太液池中央的一处水上亭里,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水面,随口道:“让陆将军这个羽林军首领来给我守屋子,我确实有些过意不去。”他道:“臣是听命行事,主子不必介怀。”我想了想,道:“我有件事想问将军,不知将军可方便解答?”他道:“愿闻其详。”我开门见山道:“是不是你将陛下带离了浔阳?”他斩钉截铁道:“是。”声音坚定无一丝犹豫。我又问:“那时陛下已经恢复记忆了吗?”他摇了摇头:“还没有。陛下并不认得微臣,但微臣晓得他一定就是陛下!当时情势所迫,微臣不得已才将陛下打晕强行带回京城。”
六月中旬时他突然失踪,我们几乎翻遍了整个浔阳城也找不到他的下落,而偏偏此时我发现我有了身孕,硬是强撑着等他回来,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接我进宫的马车。
我咬了咬下唇,勉强不让自己哭出来:“陛下的失忆……是怎么好的?”他道:“臣将他打晕时他挣扎了一下,头撞到树上就昏迷了。等他醒过来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近来天气越来越干,我有着身孕身子也越来越懒,一口气睡到了黄昏时分。我起身下床走一走,见紫鹃着急地探头向外面望来望去,神色紧张。我上前问道:“发生什么事了?”紫鹃急得快哭了:“绿茵说小姐近日神情恍惚,因着水土不服也吃不下饭,眼看着愈发地消瘦……她就想去御膳房做几道小姐爱吃的浔阳小菜。可她已经去了两个多时辰了!”我一惊,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忙拉了紫鹃出门去寻。
我们刚出了正宫门就看见一群太监宫女形色匆匆地往太液池赶,我暗觉不好,便也跟了上去。
太液池风景如旧,几抹余辉洒在一方空地上。残阳似血,映得池面也泛起一层红光,明亮刺眼。我瘫坐在地上,紫鹃扶住我坐在一旁痛哭不已。我挣扎着伸出手去,想触摸那白绢下冰冷的人儿,却怎么也摸不到。他握住我颤抖的手,安慰我说:“逍嫣,你别难过,好歹顾忌一下孩子。这里的事我会处理。”我一把推开他,眼泪夺眶而出:“我怎么会不难过?我怎么可以不难过!我一直把她当妹妹,她是我妹妹呀!”他压住我的双肩道:“你先冷静一下。”
两眼一黑,我终于撑不下去了,也好,就这么睡过去该多好。
恍惚间,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在擦拭着我的额头,我能够感受到这熟悉的温度。我知道是他,可他身上的那种陌生感却迟迟没能褪去。我睁开眼睛看他,他愣了愣,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将手里的毛巾扔进盆里,道:“太医说你的情绪过于激动,已经动了胎气,万万不能再受刺激了!”我开口问他:“绿茵的事怎么样了?”他道:“据打扫太液池的宫女说,绿茵匆忙往御膳房去,不巧踢到了庆妃的狗,庆妃一怒之下让人将绿茵推下了太液池。”“不可能!”我急道:“我们浔阳别的不多,就是水多!绿茵和我们从小在水边长大,她的水性是最好的,绝对不可能溺水而死!”他敛了敛神色道:“我已经将庆妃打入冷宫,并下旨厚葬绿茵,这件事就这样揭过去吧!”我冷冷地道:“你知道不是她。”他轻声叹了口气:“逍嫣,你知道我有太多的不得已!”
我偏过头去,一滴泪无声滑过脸颊,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声音似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你放我走吧!”他一愣:“什么?”我一字一顿道:“我说,你放我走吧!”他扳过脸:“不行!”我挣扎着坐起来,对上他的目光:“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这次是绿茵,下一次也许就是紫鹃,然后就是我!我不想呆在这个前有狼后有虎的地方。”我扯了扯他明黄色的袖口低声哀求:“算我求你了,看在我们的夫妻情分上,放我走吧!”
他收了收衣袖,起身道:“这件事绝对不行!我知道你不开心,我知道你心里苦,我可以努力去让你快乐起来,但我绝对不会让你离开我!决不!”
他一向说到做到,他说不会放我走就一定不会让我离开。这一条路走不通,我还可以去试试另一条路。
宁寿宫里,玉制的宝座上坐着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我跪在地上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她,她四十多岁的年纪,由于平时保养得宜,皮肤还好,只是眼角有几丝皱纹。儿子失踪两年,这两年来她一定是忧心牵挂吧!如今好不容易盼得儿子回来继承大统,她是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儿子毁在一个女人手里。
太后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上的护甲:“你都想好了?”“是。”我点头答道:“求太后成全!”太后笑了笑,道:“哀家没有理由不成全你!”
回到婷芳阁时已是傍晚,紫鹃见了我便匆忙地迎了出来,神情似喜似忧,我不禁茫然。
于是她拉我进屋,指着桌子上搁着的华服衣冠对我说:“方才皇上身边的赵公公带人送了这些东西来,说皇上要封小姐当贵妃,册封礼就在三日后。”
我一愣,他这样做是真心怕我离开他。我突然有些后悔,圣旨已下,我若离开,抗旨事小,丢了他的颜面事大。可我若不走,太后又怎么会容得下我?终是我自作自受,骑虎难下。他这次,到底是让我不知所措了。
“紫鹃,你先下去。”不知何时他已经悄然进来。我转过身去,见紫鹃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便退出了房间。他走上前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轻轻握住我的手,缓缓道:“我承认,自你进宫以来我有故意冷落你。可我不得不这么做,我怕我若对你多加看顾,那些人就会想方设法地对付你,害你。逍嫣,我想让你过上平静的日子,让你安安心心地把孩子生下来。”
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只有在宫外,我才可以得到我想要的平静。三忘,你不该接我进宫来。”自入宫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叫他三忘,或许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名字。但我不会忘,永远不会,因为这是在我心里,他唯一的名字。
他愣了一会儿,道:“我也曾经想过要不要接你进宫来,可我还是这么做了,我想你,我想你在我身边,哪怕我知道你不会开心,但我还是想让你留下来。逍嫣,你相信我,总有一日,我会给你一片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天地。如今,暂且忍一忍。”我忍不住落泪,轻轻捧起他的脸,小声道:“我有时候在想,七夕当晚,我为何要去相思河?为何要救回你?为何要让你失忆?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么我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境遇?遇见你,到底是我的情缘,还是我的劫?”
他颤抖地伸出手来拭去我脸上的泪珠,轻声安慰我道:“你相信我,我于三忘今生定不负你,我决不会让我的出现成为你的劫数。若真有劫,那就让它应在我身上,有我在,我不会让你去独自承受这一切。”
我无声点头,轻轻依偎在他怀里,享受这片刻的温存。想像这世上只有我和他,我只能嗅到我们两个人的气息,温暖如初,宁静而美好。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看着已经陷入沉睡的他,他的呼吸依旧平缓,我掀开被子下床,拿着蜡烛走到书桌旁,取了张笺纸,默默地想了会儿,持笔而书:
三忘:
我不属于这里,这里亦容不下我。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相信,即使没有我,你也会做一个好皇帝。不必费力寻我,也许终有一日,我们会在最美的尘世里重逢。
逍嫣
我把信放在他的枕边,他一醒来就会看到。他睡着的样子很好看,我不由得看得痴了。曾经在浔阳也是这样,我喜欢每天早晨醒来后盯着他的睡相独自傻笑。可是今天不能了,天就快亮了,我必须要走了。我别过脸去不看他,径直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紫鹃在门口捧着包袱问我:“小姐,你真的想好了吗?”我看了一眼停在停在院外的马车,怅然地点了点头。
冬去春来,林子里的梅香已经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桃花的阵阵芳香。
在望帝峰上的生活很舒适,没有浔阳城里的热闹繁华,没有宫里繁重规矩的枷锁。有时候静得让我都以为时间停止了,就停在这一刻,没有任何人打扰,让我静静地想他,爱他。
太后说望帝峰是先帝祁妃曾住过的地方,当年她为远离后宫争斗而自请出宫。可她深爱先帝,希望能时时刻刻见到他,而站在这座山峰之上可以望到皇宫,所以便搬来此地隐居,给山峰取名为望帝峰。而我如今站在望帝峰上望的不是我的皇帝,而是我的夫君,天下人的皇帝。
微风轻轻地拂过,吹着我的衣襟随风飘舞,带来些许凉意。或许是冷风的刺激,腹中的小东西也开始不安份起来,动个不停。我轻揉着腹部,安抚着他,轻轻地笑出声来。
紫鹃为我披上披风,道:“小姐又偷偷跑出来吹风了,叫我好找!”
我笑道:“你瞧我挺着个大肚子,还能跑了不成!”
紫鹃低下身子摸了摸我的肚子,道:“都这么大了,这几天就该生了吧”
我道:“嗯,胎动一向正常,应该是个健康的孩子。”我顿了顿,复又道:“可惜他的父亲不能陪伴他出生。”想到此处,我也不禁敛了笑意。或许在我决心拒绝贵妃封号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我们此刻的分离。
紫鹃站起来道:“小姐,你要相信姑爷,他会来的!”我勉强笑了笑,道:“也许我们今生都不会再见了。”
话刚说完,我便听见背后有马叫的声音传来,来不及多想,我转身一看,不远处身穿白衣的他跳下马,向我这边跑来。还有那一声亲切的呼唤,“逍嫣。”
似是重逢的欣喜,似是久别的哀伤。我的世界里到处都充斥着他熟悉的面容,形成一幅美好、让人舍不得遗忘的画面。
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来,多少次午夜梦回的时候我都能看见他在我面前。多少次我张开双臂想要抱他的时候,却只能触摸到冰冷的空气。而如今他就活生生地立在我面前,我却有些迟疑。
他微笑着看了我一会儿,目光随即转到我隆起的小腹上,眼底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怜惜。他轻轻拥住我,在我耳边呢喃:“逍嫣,我来了,我来找你了。什么皇位,什么江山,我统统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其他的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吃力地抬起双臂抱住他:“你为我放弃了这些,不值得。”
他坚定的话语萦绕在耳边:“值不值得,经历后才会晓得。逍嫣,将来等我们老了,等我们牵着手坐在摇椅上的时候,我们再来考虑我这个决定到底值不值得。”我问他:“太后怎么会放你出来?”他道:“我求了母后整整三日她才答应我。”他轻抚我额前的鬓发,继续道:“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交代好一切,如今总算可以功成身退了。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就回浔阳去,帮爹打理凌氏医馆。”
我一个劲儿地点头,他愿意跟我一起走是最好的。从前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竟然都可以做到。
傍晚,刚吃过晚饭,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发呆。突然,肚子里的小东西又开始不安分起来,到处乱踢。我腹痛得厉害,忙喊来紫鹃。紫鹃急忙跑过来看了一眼我的状况,急道:“只怕是要生了!”我一慌,腹部痛得更加厉害。紫鹃扶我躺到床上去,三忘急忙冲了进来,紧紧抓着我的手道:“逍嫣,别怕,我在这里,你坚持住!”身下一阵又一阵的痛感传来,我紧紧抓着床单,额间沁出的汗滴到我的耳根。我感觉自己正在生与死之间游离,恍惚间还能听见他的声音:“逍嫣,我在这里。”
春光正好,我抱着浔生坐在桃花树下。浔生。这是三忘为我们儿子取的名字,意为让他永远记得他的根在浔阳。半月前我生浔生的那一日,现在想想还有些后怕。我们根本找不到产婆,还是靠着紫鹃那点儿从书本上学来的小本事才平安生下孩子。而紫鹃自我生产之后便一病不起,还需要多加休息。桃花簌簌地飘落,浔生那幼小的身躯又往我怀里缩了缩。起风了,我起身抱着浔生准备回屋,身后却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女声:“凌姑娘。请等一等。”
说陌生倒也不陌生,我与她见过一面,在我刚进宫的时候,她曾来看过我一次。我把她迎进屋坐下,倒了茶给她:“皇后娘娘请用。”她含笑颔首道:“多谢。不过,凌姑娘可知本宫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我摇摇头:“请娘娘明示。”她敛了敛笑:“你可知皇上此时在何处?”我坐在桌旁一口一口地吞着茶,并不答话。她微微一笑,端庄大方的外表下隐隐闪过一丝得意:“皇上此时正在山下与陆亭轩商讨大事。你放心,皇上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谈一谈。”
我放下茶杯道:“娘娘到底想说什么?”她扬了扬脸:“那我就开门见山地告诉你。皇上此时正在探讨关于镇阳王的事。”她盯着我,一字一顿道:“皇上他,还是放不下国事的。”
我知她来者不善,也不好辩驳,只纳心听她说:“陆亭轩跟你讲过,若当时皇上不回来,即位的便是镇阳王!如今皇上离宫,镇阳王蠢蠢欲动,已经开始插手宫中大小事。皇上若再不回宫,等天下易主,一朝天子一朝臣,到那时,太后,我,后宫众人,以及那些对皇上忠心耿耿的臣子将士们统统都会遭到灭顶之灾!”
“不可能!”我叫道:“如果他离开会发生这么大的事,太后又怎会放他走?”她冷笑一声:“你或许并不了解太后。她这一生都是为了皇上。皇上失踪的那两年,他都要伤心死了。如今皇上活着回来,她什么都不求,只求皇上一生平安幸福。只要皇上能活得快乐,她个人可以无所谓,牺牲再多的人也可以无所谓!”她顿了顿,走到我面前:“太后曾经说过,她首先是一个母亲,其次才是太后。她知道皇上的心在你这里,只有你才能让皇上快乐幸福。”
我良久不语,无声落泪。皇后却已经跪在我面前:“我十七岁嫁给他为正妃,三年来,我眼看着他为了皇位娶了一个又一个大臣的女儿。我知道他不爱我,我也知道他不爱她们。他一直在隐忍,苦心筹谋。我只一心陪在他身边,他得意时我在一旁看着他笑,他失意时有我安慰。我不奢求可以得到他的爱,我只为得到他的敬重。为了皇位他已经付出了太多,说不在乎那是谎言!”她握住我的手:“做天子的女人,想的不能是儿女私情,而是为了他的霸业,学会成全!算我求你了,随皇上回宫吧!”
我含泪摇头:“我不想回宫。我不想回到那个地方,我不想和你们共同分享他,我不想整天看着你们斗来斗去,我不想再失去身边的人……”她愣了愣,从袖口掏出一个精致的琉璃瓶放到我掌心:“只要你活着,天涯海角他都会去寻你,他就不会完全放心地去做事。你是随皇上回宫还是用这个东西来断了皇上的念想我不管,我只希望三日后,皇上可以回朝主事。你要记得,爱一个人就要成全他。”
我一个人在窗前呆坐到天明,耳边回响的尽是皇后临走前说的那句话:“爱一个人就要成全他!”我怅然起身,看着摇篮里熟睡的浔生出神。我伸出手来轻触他的小脸,软软的。他还这么小,我怎么可以丢下他?
门轻轻被推开,吹进一阵微风,扫来满室的桃花香。他似乎一夜未睡,疲惫得很。一向沉稳的步伐也有一些晃动。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迎上去问他:“怎么回来得这样晚”他浅笑:“朝中还有些小事。你放心,已经处理好了,过几天等浔生满了月,紫鹃也大好了,我们就回浔阳去。”我抬手抚了抚他的眼角:“你先去睡一会儿,等睡醒了,我们就去桃林坐一坐。再不好好赏赏花,花就要谢了。”他点点头,把我的手贴在他脸上,温柔地吐出一个字:“好。”
春天即将过去,大地上浓绿成荫,繁花将谢。桃花树下,他拥着我坐在毛毯上,我依偎在他怀里,微笑着看满天的繁花,轻声道:“这里的桃花真美,只可惜,就要落入泥土。”他的声音响起:“谢了怕什么?明年它还会再开,我们既然留不住那些美好,倒不如时刻留有期待。”
我感到一丝困倦,忙掐住腿逼自己清醒,我拽了拽他的袖口,道:“我知道,你为了和我在一起,放弃了很多。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坚持自己最初的信念,为天下百姓谋福祉,这个资格是你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你不能不要。”他笑容一滞,忙问我:“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些什么?”我摇摇头:“三忘,我们不能那么自私,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弃那么多人的性命于不顾。尤其是太后,她是你的亲生母亲,你不能不管她。”
他紧紧抓住我的手,像是我马上就要消失一般。“你要我回去?那你得跟我一块回去!”我点点头,泪已无声滑落眼角:“我会陪着你,无论我去到哪里,我都在你身边。三忘,你一定要记得,你一转身就能看到我,我……”胸口一阵剧痛,我捂住胸口一阵猛咳,左手的指甲因为用力过度竟然将毛毯生生穿透。
他猛地抱紧我,声音凌厉得有些发抖:“逍嫣,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你告诉我你怎么了!”我反握住他的手,胸口的疼痛稍微缓解了些,我顺了口气,道:“三忘,等我死后,将我送回浔阳,葬在翠微山上,那是浔阳最高的地方,我要在那里看着我们曾经日日相处的地方,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都在那里,我要守在那儿……”
他的手颤抖着搭上我的心脉,眼神终于归于黯淡,他无助地看向我,千言万语,只能问出一句:“为什么?”我扬了扬嘴角,道:“我不想成为你的牵绊。你是做大事的人,天生就不该有软肋,我这样做,是想让你毫无顾忌地去实现理想。三忘,比起和你牵手一生的女人,其实我更想做一盏灯,照亮你前进的路。”
指尖开始发冷,我知道我的气息正在逐渐散去,他的泪滴在我脸上,绝望地问我:“浔生还那么小,你怎么舍得?”我勉强笑给他看,答非所问:“我一直在想,遇上你到底是劫是缘。现在我懂了,我这一生,半生的情缘半生的劫。三忘,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遇上你,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会毫不犹豫地去救你,哪怕我知道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抬手抚摸我额前的鬓发,我一向很喜欢他这个动作,似乎我还是那个小姑娘,天真地拿刀子割开手腕取血。
眼前的繁花逐渐迷离起来,芳香的气息我也再嗅不到了。突然想起一句儿时喜欢念的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眼看着他的脸如桃花般慢慢凋落,我再也看不清他的面容。意识逐渐消逝,恍惚间,我似乎听到他在说:“逍嫣。等我,下一世,我们会在开始的地方重逢。”
我用尽最后一口气说:“好好照顾浔生,下一世,我会等你。那时,你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但我们……还能够认得出彼此的……模样……”
风一吹,桃花瓣飘落,吹得她满身都是,白色的衣衫上似是开遍了粉红色的花,明亮而耀眼。如梦般的画面,朦胧而美丽。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紧皱的眉头似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一滴泪悄然滑落在她的眼角,似坠非坠,已分不清是谁的泪。
偌大的桃林已无人声,只有那萧瑟的风,簌簌的落花。不知在哪个遥远的地方响起一个声音:“轻风拂过花满地,鸳鸯柳下落红飞。红尘过客一声叹,半生情缘半生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