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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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乔是个灵慧早开的孩子，她似乎打小就懂得许多事情。也正因如此，她从未表现出过这份不寻常，她隐约知道，这好像叫做藏拙。藏拙不同于装傻，锋芒要收，更要收得恰到好处。
对于她与母亲居住的小山村来说，民风的确淳朴，但也可看出人们的文化程度实在不高，别说小学水平，恐怕连学前班都没上过。可是这文化程度是什么，小学、学前班是什么，她也闹不清。她知道自己脑子里总是冒出些奇奇怪怪的词，从未听别人用过的词，却不敢告诉别人，害怕别人将她当妖怪抓了去。可这时她又会觉得，古代人真迷信。迷信又是个什么东西？
她真怕自己是疯了。她见过村里的一个疯子，乍一看同常人没什么不同，可他总觉得自己是凤凰的儿子，是下一任的禽中之王，见到鹅群鸭群，便要演讲指挥一番。并且整天觉得要天降大火，令他浴火重生。这最后四个字，当然是柳乔自己加的，那疯子是讲不出一个成语的。
疯了是什么样的？大概就是你觉得自己与别人大大不同，别人也觉得你不同得很，还有点丧心病狂。你觉得自己是世上唯一对的人，别人却说你执迷不悔。到最后你也只好放弃，只道那帮庸才，不必去管。而别人也放弃了你，然后他们都开始说你疯了。
村里人也都说娘疯了，在家的时候，她却觉得娘比所有人都清醒。娘会温柔地摸着她的头，眼睛透亮透亮的，像是琉璃一般。琉璃是什么样呢？大概就如同王大伯门前那条小溪，映上夕阳的时候吧？
真美。
娘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美。说娘疯了的人，一定是觉得娘美得过分了。
哦对了，柳乔并没有爹。
这样说其实并不准确，没有爹，自然也没有她了。只是她爹从未在她眼前出现过，有和没有，无甚分别。娘对村里的人说他已死了，可柳乔知道他还活着。
娘每天都在想着他，娘说她非常爱他，但不能告诉他，至少不能真心地告诉他。因为爹不在乎真心，也不在乎娘。
柳乔不懂，并非她的知识储备不够，而是这事情着实复杂。
爹娘并不相爱，连柳乔本身也不过是娘费劲心机的结果，只为给自己留个念想。爹不知道他有了个女儿，住在偏僻的小山村，守着漂亮的娘亲，努力幻想着他的样子。
娘说爹爱着另外一个女人，那女人却是他的大嫂。他每日都要看着自己挚爱之人，同自己最敬佩的大哥在一起，却一丝一毫的心思都不敢有。
真痛啊，娘说。
柳乔不知道娘是在说爹，还是在说她自己。
娘说是爹先遇见的那个女人，可那个女人却爱上了后来的人。
柳乔觉得，一定是爹不够帅。
但是娘不这么认为，她说爹长得清越俊秀，唇红齿白，剑眉朗目，眼神却再温柔不过，可令全城的女孩子一见钟情。
柳乔想，那一定是爹太矮，或者太胖。
娘又说，爹身形匀称，既不矮，又不胖，只看背影，都能令人赞叹。
柳乔实是无话可说，良久，才道，爹肯定是个坏人。
娘这次没有反驳，她说，你爹是个大大的坏人，阴险狡诈，怙恶不悛。
娘说完这句话，柳乔才想起好多其他理由，也许爹身上有颗大大的黑毛痣，叫那女人看见了；也许爹缺了门牙，说话漏风得厉害；也许爹生了痔疮，抓药的时候叫那女人知道了；也许爹是个傻子，话说多了就会流哈喇子……这么些理由，其实都比爹是个坏人更令人相信。
要知道哪怕是个坏人，女人也拒绝不了那样一个对她一往情深，英俊温柔的男人。
或许爹先遇见了那个女人，但他一定没有告诉过她，他的心意。
错过了，再多的理由都没什么用，顶多拿来骗一骗不知内情的人，再拿来骗一骗不愿相信事实的自己。
柳乔不知道，那女人爱上的男人，也算不得是好人。她娘明明了解这一点，就是不愿意让女儿知道自己的爹在爱情里还没开口就彻底输了。
娘说爹是江湖上最英俊的男人。
柳乔想象不出最英俊的男人应该长成什么样子，是不是比钟汉良还要帅？可钟汉良又长成什么样子呢。柳乔见过的最帅的人，就是隔壁李大娘的儿子，今年七岁，好多小女孩都偷偷看他，可他最近换牙了，一咧嘴就能看见嗓子眼。
爹应该比李大娘的儿子好看一百倍，但是好看怎么能乘以一百呢？乘了一百之后，柳乔还是想象不出爹的样子。
柳乔决定把可能的答案都画出来，娘如果看到，一定会拿来举例，告诉她，你爹就长那个样子。
于是过了几天，全村人都知道村口疯寡妇的女儿拿石子在门上画了好几个大□□。
柳乔真不想和没文化的人计较。
都说容貌美丑，皆是皮下白骨，表象声色，毫无分别。柳乔终于决定不再执着于爹的样貌，转而研究起爹的内心世界了。
娘说爹是一个心思深沉的人，柳乔想也是，能把对大嫂的深爱在大哥面前瞒得天衣无缝，怎么说也是个人杰。
不过爹连他大哥都瞒过了，娘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娘教育我不要小看女人的直觉，尤其是陷入单恋的女人。
柳乔却在想，爹从未将娘看在眼里，也许伪装也就不自知地松懈了。他防备全世界，总有累了的时候。
那么娘要猜透这样一个男人，究竟花费了多少心思。
要花费那么多的心思，娘又究竟有多么得爱他呢？
柳乔觉得，大概是世界上最爱。
把隔壁李大娘爱李大叔的感情乘以一千一万，也不足娘对爹的爱。娘的世界只有一个爹，李大娘却也喜欢她养的那只毛茸茸的小鸡。
柳乔对自己说，娘对我好，是因为我令她想起爹。李大娘对小鸡好，和李大叔却没有关系。
柳乔七岁的时候，娘去世了。
她死得很温柔。
死亡好像不能用温柔二字来形容，但不知怎么的，柳乔就只能想到这一句话。她看得懂很多事情，却从来看不懂娘的感情。
她想，若是爹像她一样得了解娘的话，说不定也会爱上娘。
娘实在是一个又美丽，又聪明，又温柔的女人。必定不比那个什么赵师容差上半分。只可惜爹先爱上的并不是娘，就像赵师容先爱上了爹的大哥，爹就没有半分希望了，就算他是先遇见了，输了就是输了。
等等。柳乔忽然想起了什么。
娘是怎么知道是爹先遇见的那个女人呢？
娘死去的第二日，村里来了许多人。他们既不是来露营，也不是来赏花，他们是来为娘准备后事的。
柳乔觉得她实在应该迷信一番。
当娘终于入土为安，她终于开始发愁自己以后的生活时，那些人把她带走了。
其实她不必发愁的，娘在的时候，她总是去各家帮忙，于是村里人也乐意接济。一点点饭菜，就够她们母女二人的吃食了。但是娘一去世，她就不必待在这里。
更何况，她想离开。
她想看一眼她的爹，究竟长成什么样子。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说不准只是因为娘喜欢爹，所以觉得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男人，可事实上，爹是个满脸麻子小眼睛塌鼻子三瓣嘴的丑八怪。其实丑本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如果爹是个长得丑的坏人，他一定会死得很炮灰，衬托出主角又帅又厉害，小说里面都是这样写的。
长得好看的坏人，往往都是在最后才被打败的。
柳乔到了新家，在这里过上了她从未想过的生活。舒适，安逸，不必瞧人脸色，她实在不知娘为何要放弃这样的生活，跑到那个荒凉的山村。除此之外，她还有好些的疑虑，却没人为她解答。
权力帮与浣花剑派的恩怨，金国与大宋的剑拔弩张，这一切都令柳乔感觉陌生至极。她用尽自己的小聪明打听江湖中的各种消息，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
权力帮总管柳五公子出手杀死了和尚大师。
和尚大师是谁，有多厉害，柳乔并不关心。她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另一个名字上面。
权力帮总管，柳五公子，柳随风。
她要见他！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像是草原上的大火，疯狂地燃烧着她的理智。这是娘用了一生爱着的男人，她幻想了多年他的形象，如今终于有了印证的机会。可是一个七岁的女童，要如何找到一个行踪飘忽的高手？莫说千里寻人，她实在怀疑自己连庄子都出不去。
可柳乔会放弃吗？
柳乔想，就像娘费劲心思接近爹一样，她只要想做到，就一定会有方法。
小孩子可用的方法着实不多。
但人们往往不会防备小孩子，正因为觉得他们能力有限。
更何况柳乔可不是普通的孩子，她是个把自己伪装成普通幼童的聪明人。想要离开庄子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去哪里找柳随风，又如何见到柳随风？谁又会把他的行踪透露给一个不过七岁的孩子呢？谁又会在意一个七岁孩子的话呢？
难道要报上自己母亲的名号？
柳乔嗤笑，别傻了，他怎么可能记得娘。
并且娘也从未想过去打扰他，娘既放弃了同爹在一起，离开江湖，离开家，找到一个与世无争的山村隐居，本就不会做出什么令爹铭记的事情。
或许除了柳乔本身的存在吧。
柳乔忽然走神想起了某年冬天，娘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嘱咐她，你长大后，千万别像你爹一样爱得卑微。她面色白得晶莹，神情也是淡淡的。
柳乔问道，娘也是爱得卑微吗。
娘却摇头。我只是爱得安静些罢了。
安静，沉默，透明。
娘可以告诉全天下她爱爹，却唯独不能让爹知晓。柳乔又怎么能为了自己的执念，去破了娘的执念呢。
这事居然就这样不了了之。
又过了好几年，直到那萧秋水名声大噪，同权力帮合作抗金。又到江湖盛传李沉舟死在了帮中叛徒手里。
柳乔有种预感。
她的预感往往很准。
正在前些日子，她凭着自己的预感，竟遇见了出行的柳随风。
不过一瞥，她便确信此人是她要找的人。果真同娘的描述分毫不差，淡淡如柳叶的翩翩公子，温柔如水的眼眸和微笑，匀称却略显单薄的背影，或许真是全天下最英俊的男子。柳乔忽然觉得她之前的幻想都有点可笑。柳随风这个名字，本就不会同一个丑八怪联系在一起。
柳乔不着痕迹地观察柳五，他一直都十分云淡风轻。
然而这皮囊之下，恐怕是时时刻刻翻滚着的黑色岩浆，痛不欲生又令他甘之如饴。
柳乔还发现，她的眼睛，鼻子和嘴，没有一处同柳五相像。
可她也并不像娘。
越是长大这差距便越是明显。
难不成自己真是基因变异了？或者爹娘两边的那点隐性基因，全在自己身上表现了出来？
柳乔不想承认，但又控制不住自己去思考这背后的意义：或许她根本不是爹娘的孩子，或许她根本就是个无关的孤儿，或许娘从未遇见过爹，或许这一切都是娘的一场幻想。
或许娘本就是个疯子。
她早有预感。
而且每一次都准的令她恐惧。
柳五死了。
这名满天下的年轻高手，死于自己大哥的猜忌。
柳乔觉得心里空空的。
听说那日灵堂一战，赵师容赶了回去。柳随风死在自己心爱之人的面前，他是不是觉得甚是温柔。
这种死亡的温柔，爱的温柔，是不是令他觉得人生无憾。
柳乔相信是的，并且她懂得这种感觉。她亲眼看着娘微笑着离开，所以真心懂得那种无声的温柔。
如果一生为了另一个人活着，死的时候，就有种别样的柔情。这柔情轻的好似绒毛，又承载了满满一个灵魂的重量。
娘是个疯子，柳五也是个疯子。或许连柳乔本身，也不是什么清醒的人。
但是唯一不可怀疑的事情，就是娘爱着柳五，柳五爱着赵师容。
柳乔，爱着她回忆中的爹娘。
被爱的人是他们生命的唯一支撑点，不论起因为何，结局为何。
那是全天下他们最爱的人。
这是全世界最温柔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