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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又薄空桑 ...

  •   眠桑趴在白玉菩提上窃声笑,那个小仙人怎地会这般有趣。
      西天每五百年便会举办一场佛法讲座,届时会邀请各界人士前来相讨研习。初初各界人士怀抱着对西天高深莫测的佛法的无限憧憬前来,黑压压的人头占了满满的空桑山,场面空前,蔚为壮观。我佛如来委实欣慰,对着观音大士感慨壮哉我西天大乘佛法。至于那个壮观的场面,眠桑从菩提的只言片语中感受了一下,委实丧病。幸而待眠桑有识以来,空桑山每五百年一次的佛法讲座上便只是剩下了寥寥可数的人。放眼观去,除却言台上方那位讲得津津有味的佛法大师,台下大多人都是半迷半糊打着瞌睡的。佛法高深,便是他这个在空桑山上听了这么多年讲座的亦不能领悟通透,故而这些行为均可以理解。
      可那个睁着眼睛打瞌睡的小仙人是怎地回事?倒过来倒过去,你想困便困嘛,这样撑着又有什么个意思,横竖是听不进去了。
      眠桑探出脑袋瞅他,青烟色的衣裳,小仙人长得很清秀。
      “呼,终于结束了。”大多人招呼着走开,那个小仙人觉也醒了,呆呆地挠了挠脑袋,许是腿麻了,长延方才起身,将衣裳理好,冲极乐大殿合掌拜了三拜,傻笑着走开了。
      不晓得下次还能不能见着他,真是有趣。

      五百年亦不过转瞬,眠桑照旧趴在白玉菩提上困觉。一觉醒来,今年的佛法讲座还未结束。
      嗯?那个不是打瞌睡的小仙人嘛?怎地挨骂了就?眠桑蠕动着凑上去,趴在小仙人头顶的白玉菩提叶上窃听。
      “……在这道打瞌睡你是要显得老夫讲得很枯燥无聊让你疲乏不知所谓嘛?老夫好歹研究佛学好几千年了,说来是较你岁数还大罢,你让老夫一大把岁数面子往哪儿搁?……”小仙人被说的面红耳赤,不住点头躬身赔礼:“对、对、不好意思……”那个讲师又怎地会听他,吹胡子瞪眼唾沫横飞说了大半天,末了摆摆手走开,“走罢,倘是下次仍是这个样子的,还算休来了罢。”小仙人对着讲师的背影拜了拜,又挠了挠自己脑袋,白净的脸上挂着丝丝还未散开的红晕,合掌冲极乐大殿拜了三拜离去。
      这个小仙人其实还挺好看的。今年被说得这么惨,小仙人下一次还会再来嘛?倘是不来,那不是就不有趣了。眠桑想着又有些沮丧。

      眠桑神奇地发现,千年的白玉菩提树竟开始结果。白色的小果,五颗挤未一簇,沾着清晨的露水上枝头,晶莹剔透,白净素雅。眠桑张口只能咬了半颗,剩下的小果淌着透明的汁水,一滴,两滴,好吃得很。眠桑吃了不晓得多少,把肚子撑得待个球似的。躺在菩提树叶上晒太阳,困意一下子便涌了上来。他闭上眼想着,等等醒过来摘几颗好的留着给那个小仙人吃,小仙人一定会喜欢的。
      会喜欢的罢。
      空桑山的佛学讲座又开始了,听众又少了一些,而那个青烟衣裳的小仙人还在。小仙人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努力让自己听着那些不知所云的话,透过菩提树叶的阳光,斑驳地笼罩着小仙人,温润和煦。讲座完毕,小仙人退场,对着极乐大殿拜过三拜,抬头看了眼长满白玉菩提子的白玉菩提树,勾了勾薄唇。

      待眠桑醒来,时光已匆匆逝去了五百年,遍寻不见白玉菩提上的小果,想来是早已零落成泥了罢,啧啧,可惜了,还没有给那个小仙人吃过。对了,那个小仙人不晓得怎样了,可是来过空桑山?
      再等五百年。
      五百年,他还会来嘛?

      他来了。
      那个小仙人。
      明是不情不愿,却是每每都少不了他。言台上的讲师换了一个又一个,言台前的听众少了一拨又一拨,白玉菩提上的菩提树叶落了长,长了又落,眠桑体内的灵力厚了一层又一层,独独他,从来便是边打瞌睡边听讲座,听完讲座拜三拜极乐大殿再离开,青烟色的衣裳似是千年不曾换过。
      是,千年了。眠桑在白玉菩提上看了那个小仙人两千年。白玉菩提子虽能极大地增长眠桑体内的仙灵,助他早日飞升,而眠桑看着菩提子日生月落,终究未有再吃过。飞升于他来说,并无几多裨益。再者,他怕吃了之后,便又错过了五百年一次见那个小仙人的机会,相较成仙,那个小仙人可是有趣得多了。然每每菩提结果,他都会摘下几颗好的,抛下去正好砸在那个小仙人的头上。小仙人被砸醒了,揉揉脑袋见着掉于他身上的白玉菩提子,而后抬头望树,甚是不解。
      白玉菩提子,西天白玉菩提树五百年方结出的果,论是何人吃了都会是极有裨益的。小仙人却不吃。将那几颗掉落下的白玉菩提子放入青云广袖中,三拜极乐大殿,笑着离开了。
      眠桑笑他,这个傻子。
      而他有何尝不是傻子呢?这是他第一次要把自己所有的、顶好的东西拿出来摆在别人面前。他却是不吃。
      看了两千年了啊。眠桑蓦地有种想开口问问那个小仙人的冲动,这两千年你终究是在执着些甚?而他未有开口,未能开口。修为不够,他维持着本体的样子,便是连句人话都说不出口。他只得趴在绿绿的菩提树叶上,细细地打量那个小仙人,这般温暖,这般和煦,便好似,好似眠桑顶爱的阳光。

      桑烟晕染浮游而上,五彩的经幡以风凌动,一簇稍大的白玉菩提子玲珑地挂在枝头散着光芒,晓月欲醉。细细一看,却是眠桑盘桓枕于菩提子末梢,白白柔软的身子在溶溶夜色中并不显眼,满树的白玉菩提子却是升起点点莹润的白色光泽,继而待眠桑融为一道。眠桑动了动,寻着个好位置,一夜好眠。

      眠桑想不通,为甚要结茧,而一切又不是他所能掌握的。眠桑懊恼着,结了一层又一层丝。终于停下来了。眠桑攀爬着结成的茧,寻不到出口,怎地能结得这般好呢。哎。眠桑叹了口气,软下身子趴在茧中,对于如今的状况很是不满。佛学讲座又快开始了罢,今年怕是又要见不到小仙人了,盼了五百年好容易才能见着一次,可惜了。
      他是日日想着五百年一见,而那个仙人却是从未发现过有他,就是,两千多年,那个小仙人竟是连一眼都不曾见过他,眠桑想着委屈,赌气扭过身子,闭眼不再看下面。

      又是一年菩提子结果,莹白的小果缀在枝头,那个青烟衣裳的小仙人拜过三拜极乐大殿,抬头望了一眼白玉菩提树,却不知瞥到了甚,带着春风和笑转身离了空桑山。

      素来便是化茧成蝶,眠桑从茧里爬出来,低头看了看自个儿白白胖胖软软的身子,泄下气来。一点儿都没变,这不科学。亏得他还在茧中思虑了这么长延,此番出去化成形之后该如何待那个小仙人搭讪,设想的各种情景和对话,现下竟是甚都用不着,真真可气。眠桑照旧只能趴在菩提树叶上沐浴日光,好歹,又能见着小仙人了不是。

      五百年方见一次,一次不过短短一个半时辰,眠桑心里响起一个声音,跟他走罢。
      要跟他走嘛?跟他走了,是不是以后每日都好相见了?是不是,真的?这样想了,眠桑心里不由快活起来,跟他走罢,就这样跟他走了。
      拜好了,他快走了。
      眠桑盘在一簇白玉菩提子下,心一横便跳了下去。迎面吹来簌簌的风夹带着菩提子和桑烟的清香让眠桑瞬时清爽了几多,他想,是不是错了呢?
      容不得他后悔,那个小仙人已是稳稳地接住了他。眠桑睁眼见着那个小仙人一注目光如炬,清浅的呼吸声全全喷在他身上,“……冰棱天蚕?”抬头望了眼太阳,“也罢,相遇便是缘分,待我一道回第六天可好?”眠桑愣着微微点了下头。他的声音,亦是这般温暖,如沐春光。
      眠桑昏昏沉沉,在第六天过了长延,见着的不过是白茫一片,甚是无趣,然有小仙人陪伴倒亦舒逸。
      “你,可有姓名?”那个小仙人似是如今方才想起眠桑未有姓名,眠桑那辰光还不会得讲话,小仙人便待他取名,“眠不觉晓,又薄空桑,叫眠桑便是。”
      眠桑眠桑,分毫不差。他开始混乱,终究是你给我取的名字,抑或是我生而有之?是我入你梦,还是你在我梦中?

      “任平你为何每每都会去那西天听讲?”小仙人不是个善言的,然眠桑曾在西天空桑山的白玉菩提上住了三千年,连一眼都没有见到过如来,见不到更何论是话本里写的待如来谈理想谈人生谈哲学了,顶大的乐趣便是每五百年见一次那个有趣的小仙人,多余的日假便是自娱自乐,没有人待他讲话,如今是能开口了,自然要好生满足心中的疑问。
      任平灵君笑道:“我阿爹很喜欢这个佛法讲座,昔日他都会带我一道去西天听讲座。后来,阿爹老了,他不能再去西天听讲座了,于是阿爹让我去,我想着一个人呆在第六天也无趣,便应下了。听佛法我悟性不高,似懂非懂,然我应了阿爹,答应了一个人的事便不好反悔,要么就不要答应。我每每都在菩提树下打瞌睡,听到散场。你可晓得,有一次我曾因着打瞌睡被讲师说了,我甚不服气,那么多人都在打瞌睡,为甚他偏生只寻我一个人。然被说着说着我便觉悟了,那个讲师说的对,他研究过好几千年的佛学,可他却因着我打了下瞌睡而单挑了我一个人出来说,不过是他自个儿没有看穿。这种事体,倘是看穿了,听与不听又有甚区别呢?眠桑你道是否?”小仙人告诉过眠桑他名任平,一蓑烟雨任平生便是。眠桑想着,任平生,关无何,一生不羁。
      听你的谬论委实是有理的,眠桑点着头,再不嘲笑你是傻子了,“任平,下次我待你一道去西天好不好?”以后你都不会是一个人了。
      “如此甚好。”任平嘴角挂着温润的浅笑,眠桑想,待阳光一般温暖。

      任平果真带了眠桑一道。任平盘腿坐于蒲团上,迎着阳光,抬眼便见着白玉菩提子上白白的一大团,莹莹白光溢出。
      从未做过梦的眠桑开始做梦。他化成了人形,正举着酒杯对月吟歌,而他对面坐着的,是那个青烟色衣裳的小仙人,沾了酒水的薄唇红艳欲滴。
      看上去甚好,不晓得吃起来会不会待那个白玉菩提子一般好吃呢,眠桑想着便吻了上去。
      嗯,真真好吃呢。眠桑咂着嘴想离开,却被那个小仙人勾住头颈,“便只是如此了?”
      诶,还能做别的嘛?眠桑疑惑地眨着眼。
      吃了酒的小仙人不晓得是神志不清或是蓄谋已久,将薄薄的唇贴在眠桑耳畔,轻声呵气:“来,这里。”小仙人引着眠桑的手在他身上游走,如丝般柔滑的触感让眠桑即时失了心智。
      双目阖,红唇吟,拔去玉簪褪青衫,自是人生长留欢长游。
      “怎地还不醒来?”朦胧中眠桑听着熟悉的声音,又忆起方才待任平一道云雨的场景便是一阵脸红心跳,闭着眼不敢去看他。
      “眠桑……眠桑……再不醒来,我可是要回去了。”眠桑纠结着,这人怎地如此善变,方才还在“好眠桑、好眠桑”地喊着,如今怎就要弃他而去了。
      “休走!”眠桑一睁眼委实被吓了一跳,小仙人的薄唇正搁在他眼前,梦里那令人酥软的吟叫至今在他眼前回放,眠桑想他又脸红了。
      小仙人薄唇一勾,“可是醒了,那便回家罢。”细细地托起眠桑,欲凭虚御风行远,却被一声“稍等”打住。眠桑上了树,遍寻之后找着一簇白玉菩提子折下,树下的小仙人展露出笑颜,伸双手接牢,揩拭清爽放入袖中,携眠桑而行。
      眠桑在一旁稍稍地瞥一眼他,真好看呢。忽忆起那场春.梦,眠桑羞得恨不把自个儿给埋起来,在西天佛门清静之地做这种梦,太、太没节操了,好、好丢人。悄悄看了一眼小仙人,他不会晓得罢?还好他不晓得,做这种梦,真是,太羞耻了。这一想,又红了脸。
      小仙人将那一簇白玉菩提子深埋,眠桑方才晓得这么些年的白玉菩提子去了何处,问他:“他们会长大嘛?”小仙人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才埋下的那方柔软的土地,含笑:“会罢。”
      五百年复五百年,只得那第六天的任平灵君每每带着不晓得来历的一条天蚕去西天听佛法讲座。
      皇天后土,其心可鉴。

      眠桑再未做过那样的梦,渐渐地便把那个梦忘却了。他待任平一道六千年,再加之于白玉菩提树上静静观想的三千年,粗粗算来,竟已是九千余年。其间天界发生了甚多大大小小的事体,比方讲,十五天上来了一个因误吞灵药而成神仙的凡人,还被封了弦商元君,再比方讲,四十九天的广陵上神养了万些年的灵蛋如今孵出了一只小火鸡,抑或者,他又结了好几次茧,等等,他都未多上心。
      而呆得愈长延,愈是发觉,他的小仙人真真是与世隔绝了一般。听别人讲那任平灵君自幼身为灵君,昔日只待他阿爹岱年神君呆在一道,全全秉持了岱年这些老一辈神仙的仪轨,洁身自好,不喜勿悲,待他人交通甚少,小小年纪便过了清心寡欲的生活,这世间的大好景况还未曾体验过,几多可惜。眠桑却不觉得。自他开心智起便生活在白玉菩提树上,听惯了红尘世事扰,不若佛门清修好,被洗脑了甚多,只想着生活便应如此,两个人在一道,安安静静地听听佛法,打打瞌睡,相顾而笑。
      任平,一蓑烟雨任平生。

      眠桑梦到自个儿被甚东西衔了起来,周身上下顿时围绕了一股清灵的仙气,他不舒逸地动了动身子,之后便被扔到了一个凉凉的地方。眠桑睁开眼,见着的却不是那第六天他熟悉的地方,而是一方未可知处。眼前的那个高大的,穿着绿衣裳的,怎么看都不是小神仙。眠桑又不晓得他身份,只得蠕动着身子,欲爬得近些却被压下,他听着压在他身上的东西用儿童清脆稚嫩的嗓音说:“怎样老爹?不错罢~第六天的任平灵君说这可是宝贝,从西天空桑山那边来的冰棱天蚕,属的是,属的是,哦,鳞翅目蚕蛾科,受过三千年的佛香,任平灵君又养了他六千年,六千年诶~也就是说他有九千岁了哦~会吐丝会结茧不化蝶,我可是用了你不住阁里四颗望着会淌水流光的珠子外加一本你亲笔签名的《竹云笺》才待其借换来的……”余下的眠桑未有听清,他只想着,小仙人是不是嫌他了,不要他了?可是他们明明这般好。还是他晓得了那件事体?不行,他要去寻小仙人问清爽。
      眠桑想着,一股仙灵涌出,金光闪过,他幻化成了人形。白色素衣,淡漠似莲。他朝着那个竹青衣裳的仙人行礼:“小仙眠桑,广陵上神安好。”广陵,上古大神,仙灵高厚居于上位,竹青衣衫淡扫天下,六界上下盖是一眼便晓。
      广陵上神面无表情地待他问好,而方才踏着他的东西——广陵上神的儿子——小上神白夜行却跳起脚来,“这不科学,你怎地会变成人形,任平灵君说他养了你六千年你一直只是一条蚕的!!!”广陵上神匆匆抱住小火鸡给他顺毛,眼里流露出不同方才的温情。
      眠桑蓦地想起,好似小仙人看他亦是这般眼神。广陵上神是宠小上神,那小仙人呢?将其当做宠物嘛?眠桑想着打紧回第六天寻小仙人问个清爽,在上神面前又不好太过敷衍,便笑道:“今朝见过上神,虽是以这般方式,上神真真如传说中那般喜怒无色,天韵自然,小仙受教了。小上神倒真真是天真活泼,率性雅静。小仙受过不少佛气仙气,自是会得成仙。倘是上神无事,小仙便且先回第六天了,告辞。”先前是只听着别人讲那些九天的上神,亦不甚明白他们所言何意,今朝见了,一时即明了,先人之言委实有理。正欲离去,却感受到了小火鸡十足的实体化怨念黑气,便凛凛转过身来:“小上神且放心,小仙如今是回去了,那任平灵君收下的星河灵珠,改日小仙待其一道前来归还赔罪,还望上神小上神多有担待。告辞。”再不话下,御风离去,亦听不着小火鸡的指责。

      快些快些再快些。
      青烟衣裳的小仙人右手提着笔,蘸一些浓墨,勾勒出青风烟雨落桑图。眠桑默默地走至他背后,将头搁在任平的肩头,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抱紧。任平却是一点未有吃惊,淡淡摆下笔,眨了两下眼睛,长长的尾睫沾上了太阳的五色光彩,“你回来了。”
      “嗯,”眠桑的声音闷闷的,提不起劲儿。他不晓得该待小仙人说甚。在他印象里,小仙人就是他的,他亦是小仙人的,“不要再把我拿去送人了,我永远都不要待你分开,好不好?”
      任平唇畔勾起浅笑,“好。”如何不好?
      眠桑眼里放着光彩,“那我们就这样说好了,你不要骗我,不然、不然……”他忽地语塞,不然、不然呢?他不要他,他又好怎地办呢?
      “不然呢?”小仙人转过身来待他对视,依旧温和地笑着。
      “不然、不然我就去要了捆仙绳,将你永远带在我身边,这样你就不能把我送人了罢。”眠桑话虽出口,中气却不足,任平晓得他委实是被伤了心,伸出手回抱,将头埋在他胸口,听着他突兀紊乱的胸膛起伏,启唇安慰道:“不会得了。”再不会了。
      又过了几日,眠桑便携着任平去了四十九天。好歹广陵上神是个好讲话的,小上神又尚小,不会得多加计较,送还了星河灵珠再三赔罪,至于那本限量签名版《竹云笺》,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眠桑未曾问起过小仙人那辰光为何将他送人了,小仙人便不会讲。
      他们两个人很好,小仙人仍会带眠桑去西天听苦苦支撑的佛学讲座,眠桑经历的世事过少,又生性纯良,许多事体过去了亦忘记了,不多计较,且受着佛法熏陶,淡泊明志。

      眠桑一直待他的小仙人在一道。天界终究不太平,前些日子方听说广陵上神那位小上神化作了漂亮的人形,今朝又听着说是那位弦商元君为着个凡人女子逆转了溯世轮台。这可不得了,溯世轮台关乎着六界的死生轮回,因果报应,万千年顺时而转,今朝叫人逆转了去,让六界委实震惊不小。在第六天都能听着金钟鸣了三声,小仙人说该是天帝要召集他们各路神仙去天宫审判那位大胆逆天的元君。眠桑问他可否不去,小仙人摆了摆头,不可。眠桑便跟着去了。
      他们来得不早不迟,按辈位占去了稍末的一方位置。眠桑躲在金玉盘龙长柱后探出个头,身子紧紧贴着小仙人生怕小仙人被挤掉,眼睛还愣愣得望着正殿中央跪着的那位弦商元君。
      听着一声“广陵上神到”,眠桑方回过头,只见那位他曾见过的竹青衣裳的上神牵着一位金丝红裳的青年缓步入殿。红配绿,顶俗气不过,奈何人家生得齐整,在一道竟亦是赏心悦目,果然还是看脸的世界。想来便是那位化形了的小上神罢,初初不过是只小火鸡,不成想是这般齐整。各个仙官一致向他行礼,他却未多理睬,径直走至弦商元君身旁。
      “上神,昼景,你们来了。”弦商元君应是被折磨得甚惨罢,眠桑想着,逆转溯世轮台又拒捕天兵天将,嗓子都哑掉了。不过一晃神,眠桑又听着他道:“上神,昼景,”弦商顶着惨白的脸用玩世不恭的语气说着话,看着他想哭,“我没事,是我自个儿不自量力了。诚意这种东西,在天界怎地会有?我想啊,若我上几世没有做那么多好事几多好,若我这一世没有吃那碗桂花小圆子几多好,若我不曾成仙几多好,若我今生未曾遇着他,几多好……”
      他一定很喜欢,很喜欢他罢,眠桑听见了寂静的正殿中响起水滴打在石板上的声音,“啪嗒、啪嗒……”
      “相逢却似曾相识,未曾相识已相思……”眠桑只隐约见着弦商元君抬起双手,小上神蹲在一旁劝诫,“休揩了休揩了……”弦商元君一定很喜欢那个凡人女子罢,眠桑亦不住红了眼,任平轻轻怕怕他的肩头,搂住他的脑袋。
      审判的最终结果是广陵上神相帮弦商元君逆转溯世轮台,弦商元君便困于轮台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他们都无能为力。
      或许,这是弦商元君自己,所能不预想的,顶好的结果。

      又过了不晓得几多长延,别的人走了又回,而眠桑的身边,终究还有他的小仙人。眠桑待小仙人自西天回第六天,却是头上传来隆隆的雷声,眠桑问小仙人可是有人在度天劫,小仙人笑着回道天上的可都是些神仙,还会有谁要度天劫呢。
      却是。
      这世上终究有太多未能想到的事。
      雷声停下,眠桑从屋子里出来,见着平素金光罩顶的天界如今染成了一片殷红,如血一般。边上净是些观望的人,寻不出根由。那殷红持续了半日便渐进散去,再无人关注。
      日子如往常般过去,而后眠桑亦未曾听人提起那件事体,好似从来便未发生过一样。他只晓得,广陵上神去了山月里清修,东方未明多出来个凤帝白夜行。小仙人说,有些事体变数太多,终究不是他们可以掌握的。
      再后来灵印台异动,六界变幻,岌岌可危。却是那广陵上神寻了四方圣物,重塑封印,安稳六界。只听人说,广陵上神一人承受天之力而伤了眼,再不能视物。好歹凤帝一直伴他身侧,山月风林,朝朝暮暮。

      眠桑待他的小仙人该是顶安分的,在第六天万些年,自个儿煮一壶清茶,摆下一盘棋子,旁观着云卷云舒,世事浮沉。
      眠桑有辰光会想,倘是他死掉了,他的小仙人该如何,一定会很伤心的罢。他还是不要死掉好了,只是不晓得神仙会不会死呢。
      神仙亦会死。眠桑晓得这件事体的辰光已是来不及了,他还未待他的小仙人告别,他听着小仙人说不怕。然到了地府,他方才发觉,他不是神仙。
      他竟连神仙都不是。既不是神仙,为何能活这般长延?他问陪他一道来的小仙人,小仙人不答,又问冥界的人,亦未有解释,只催促着他投胎。眠桑望着那条白色的亮晶晶的河流,和河流边盛开的鲜红的花朵,伸手摘下了一朵,想着是不是喝下小仙人手中的那碗绿色汤药,便不会再记着小仙人了?可是小仙人说可以喝。那便喝罢。眠桑笑笑,顺着小仙人的手喝下了那碗甜甜的汤,漆黑的眸子闪着生机。
      乖,去罢。小仙人将眠桑送到了轮回道,抬起手捋了捋眠桑鬓角零落的几丝青丝,如蝴蝶般轻轻吻过他的唇。
      再见。眠桑待他的小仙人说了再见,将花放在他的手心握紧。
      再见。他的小仙人笑得如同初升的太阳,他待他说了再见。
      眠桑笑了,该去投胎了。
      他相信他。

      熙安九年初,明州首富林家诞下嫡子,取名眠桑。翌年同日,邻生一子,取名任平。二人相交甚好。
      【终】
      2015-2-25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又薄空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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