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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过堂前,素衣称寒艳 ...


  •   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白月卿像是发了疯似的,唱起戏来不要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此,他更红了。就好像整个上海,连着天气和人,都跟着他一起疯魔了。

      就比方说这星期的雨下的也有点不大对劲。总共下了两大次,一回三天,一回是四天。得,七日全占满了。淋得玉兰戏院大门外的水牌上“白月卿”三个大字都跟着湿漉漉的往下滴水儿,不过这也不妨碍一帮老戏迷票友前来捧场,就连迷他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都坐着车打着伞,风雨无阻的准点儿跑来看。

      这不,今儿晚上,从胡琴长音起,到锣鼓咚咚落,仍旧是掌声雷动,满堂皆彩。

      这接连到第二场唱完,妆容犹是光鲜的戏子,下了戏台直转后台,麻利的掀了料子金贵还镶珠贴银的戏服,单薄的白衫像是盐水里面泡过似的,黏在他身上,将身段儿勾勒的玲珑有致,脸上的描彩红妆,竟是比女旦角儿还有几分杜丽娘的艳韵。

      白月卿这几天的反常,所有人都是有目共睹的。此刻他正浑身冒汗的坐在镜子前,瞅着自己那张和姐姐酷似的脸,又开始发呆了。

      “白大哥”,和他一台配戏的小花旦是演丫鬟的,名叫冯彩英,由于入行晚辈分低,也是人微言轻,干站着也不敢说累,这会儿拿了块儿汗巾给他,“给,擦擦汗吧。”

      她是白月卿师弟的徒弟,本当叫他师伯的,却因着白月卿不乐意自己二十岁年纪被叫了师伯,显老了,就称呼白大哥,为此还受了被自家师父将她连着这位“白大哥”鄙视了好久。

      “哦,谢谢。”白月卿闻声才癔症过来,倦意满满也还是微笑,他揉揉眼睛,就要卸妆。这会儿在台下,是懈怠的底气不足,出语还带着几分病弱,竟是与台上那尖声细语判若两人。

      “呦,我的白老板,小祖宗,您就歇一歇吧,这都连着唱了三天了,您这不眠不休的,可怎么受得了?”戏院老板苏涵这会儿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径直就走到他跟前,一个劲儿的嘘寒问暖。

      “苏老板好。”冯彩英见他来了,就老实的站在了一边儿。

      苏涵也没搭理她,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深知眼前的这位正当红的名角儿才如珠如宝,攥在手里就是个会开花的摇钱树。虽是喜闻乐见自己兜里的票子涨了几番,但还是要谋个长远。他赶紧借花献佛的从旁边儿桌上找了碗茶,递了过来,“多喝两口润润喉。您看看,这么个闹腾法儿可不是要把嗓子给累坏了?!以后我这儿还不仰仗您挑大梁,外头那些谁不是奔着您的戏来的?”

      “不碍事儿的,您老人家还真把我当女人了,趁着还能唱,我给戏院多赚点儿钱也好。”神色自若的摘了珠花头面,又跟个葫芦似的闷着。他这几日正是又烦躁又难过,还巴不得自己唱死在戏台上,发泄了情绪也随了心意一了百了。不过这可不敢给这姓苏的老狐狸给知道了去,指不定他会不会为了让自己养嗓子,拿个封条堵了自己的嘴连戏都唱不了,那才真是憋屈死了。

      “这,有钱大家赚嘛。”苏涵瞧着自家这位角儿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干笑了两声,于是仿佛这会儿才瞅见冯彩英似的,朝她不满的横了眉,“小英子在这儿啊?!你师父哪儿去了?!赶紧的,把他给我叫回来,下一场不是唱白蛇传么?哪有白娘娘上了断桥,小青不在的道理?!”

      “我师父,他……”吱吱唔唔了半天,心里慌得不得了。她本是随着难民进城,想下个力气讨口饭吃的乡下丫头,幸得师父收留她做了徒弟,教她识文断字还有唱戏。但此刻,她又怎能道出林长轩喝了花酒,正在房里宿醉不醒的情形呢?双手抓着袖子绞作一团,好半天才说,“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要不,要不我去找找?”

      “你赶紧的啊!快去!离下一场开唱,没多少时间了,我出去看看外头有没有人收拾场子。”嘱咐几句,苏老板就走人了。

      白月卿虽也是关心那人的,却故作严肃的对她说:“彩英,你快去找他回来,长轩玩心重,指不定又上哪儿胡闹去了。你跟他说,要是不准时准点儿的回来,我就把他的行头衣裳都剪成乌龟样子的!扮个龟丞相也挺好。”说起自己这个师弟,还真是让人头疼,早些年林长轩不仅不老实本分,仗着自己生了个风流俊俏模样,跟好几个太太小姐有暧昧也就算了,近两年是越发没个梨园艺人样子,唱戏都不知道时辰了。

      “乌…乌龟?!”素来知白月卿毒舌,此话一出,她不禁暗暗腹诽:白大哥您太狠了,要是师父知道自己花重金订做的衣服变了乌龟图,他会哭的……

      “吃了教训,给他长个记性,免得以后被人家赶下台,来找我扮可怜。嗯,我也乐得耳根子清静,一劳永逸,多省事儿。”他漫不经心的微勾唇,犹带残妆的笑容,顿时让后台周遭的灯火都晃了神儿。

      “啊?!”冯彩英愣了下,许是习惯了白月卿的妖孽样,点点头,“我马上去找他回来!”这就是所谓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吧?白师伯您老人家果然深谋远虑,心里默默地替自己师父那些漂亮行头祈祷了半刻,她就迫不及待的拔腿就跑出去了。

      他卸了妆,又重新再上。除了镜中人,又有谁看见了?这一笔又一笔的勾画里,眉梢眼角的脂粉浓似面具,遮住了底下的万千思绪。

      戏院外面还是漆黑夜色里头大雨不断,冯彩英打着伞就往外一路匆匆小跑。她心里这会儿心里头不过一个林长轩,只顾着看路,想早些回春深巷的小院儿里看看他醒了没有,也没注意到身边经过的一辆黑色轿车,刚好就停稳在戏院门前。

      车门打开了,一个穿着西装的英俊男子跨步出来,撑了伞,去伸手扶车里的那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美妇人。
      “三姨娘,您小心……”积水多的地儿容易打滑,偏偏她又是穿着高跟鞋,这不扶着怕是要摔倒。
      “建勋啊,你可真是个好孩子,难为你肯陪我来这儿,姨娘没白疼你一场,我这场看完,就跟你叔父说,让他给你谋个好差事。唉,这鬼天气真是不讨巧,跑了这么大老远,不过啊,能听这位角儿的戏倒是值了。”这位被称作三姨娘的女人,穿金戴银绫罗衣,故作优雅的摸了摸自己的鬓边儿新烫的卷发。

      她是段天麟的三姨太,叫秦眉。也是个顶级的戏迷,二十四岁年纪也就比段建勋长了两年,说得一口南方方言,平日不爱打牌之类的娱兴活动,也就爱听戏。

      “谢姨娘提携。”段建勋觉着自己辈分低了倒也算了,偏偏被个大不了自己多少的姨太太叫成孩子,颇有些哭笑不得。说到今日此行,他也是好不容易抽出个空放假,遇见这位姑奶奶,算是自己倒霉。那会儿,叔父正在忙着应付家里原配夫人和二姨太的争执,还鼓励他被拉着陪同三姨太一起出去玩,免得被三个女人凑成一台戏,给自己好看。于是,他这才陪着一起大半夜的跑来看戏。

      “唉?好像票售完了……”

      他们这轿车停的还真是地方,蛮横的挡在了大门中央,把侧边儿上水牌上主演那位的名字都挡住了,仅留着“票满”二字孤零零的在一个小角落晾着。

      “哼,不怕,这大上海都是咱段司令的,谁敢不让姑奶奶进去,老娘就摘了他的豆腐脑!走着!”三姨太没读过书,倒是想得自在明白,随意的跺了跺高跟鞋上的水渍,趾高气扬的就往里面走,跟回自己家似的。

      “……”段建勋跟在后面忍着笑,刚刚还故作端庄,没一会儿她这姑奶奶立马就变了老娘。女人善变,果然比翻书还要快,但真正冤枉的是豆腐脑,还被这般拿来做了比喻。

      不过这规矩,有时候就是有眼不识泰山,门口看场子的倒是实在,见他们没票,就拦下了。

      “对不住,今天票买完了。要不,您二位明儿个再来?”

      “反了你了,你知道我们是谁就敢拦着不让进?啊?!我们可是段司令的家眷,专门儿来捧白老板场子的,把你们戏院老板给我叫出来,我当面儿问他,看看你那俩眼珠子是不是长来出气儿用的?!”好嘛,这一通带着乡音俚语的自报家门,倒是真正的管用。

      还有一个多小时,下一场才开始,戏院里面候场人也少。范涵本来是在戏台下优哉游哉的磕着瓜子儿喝着茶,一听是大军阀段府的人,就知是大金主,恨不得跪着出来迎接,忙不迭的跟手下人吩咐起来。

      “你,给我把最好的茶备着,上等包厢里面打扫着,一会儿伺候三太太入席。哎!对了,给我去叫白老板,我先去迎着,让他赶紧出来!”说罢就一路跑着出去了。

      等到三姨太像个旗开得胜的女将军,心满意足的在包厢里安营扎寨的时候,本就不太喜欢这些应酬的白月卿,磨磨唧唧的可算是出来了。

      段建勋忙了一天,晚上被抓来陪看戏,早就有些困了,他坐在那儿老神在的端着香茶,刚想趁机闭上眼打个盹儿,却被身边那个一惊一乍的女人的吓了一跳,手里的瓷杯险些脱了手。

      “来了来了,快看!建勋,你快看啊!”

      只见那三姨娘自雅座儿上站起来,伸着头往台上望,像个追着的电影明星的十几岁的小姑娘,还大叫着喊他去看。这一弄,他也睡不着了,索性这一张眼,就看见了人。

      戏台上的旦角儿一身白衣素裳如月,头上明珠冠似雪,映衬着明黄色的灯光,像是披了一层白色的纱罩柔光,倒是显得娇容淡冷还丽而不俗,不论衣装还是扮相,都着实让人惊艳,不过那双明亮的凤眸也偏巧与他这眼神对上,到时让段建勋一愣。

      “台上的,那是谁?”怎么,看着这么眼熟?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自己似乎见过这个戏子,或许是自己的身世缘故,他倒是跟戏子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渊源,虽然,他并不怎么喜欢,可竟是不自觉的,就又多看了两眼。不一会儿,他就想起来了……

      “大少爷,您不知道,这位是我们这儿的第一名角儿,还是……”范涵赶紧的要来接口回答,却被打断了。

      “我问你了么?你让那人来同我说。”他看都不看范涵,慢悠悠的掀了茶盖子,吹了一口,那架子活脱脱像是一个太子爷,连三姨娘都被他这气场弄得莫名心里发虚,一时插不上口。

      “好好好,”范涵一边儿陪着笑一边儿招呼着台上的戏子过来,“白老板,段大少爷和三太太来听您唱戏来了,过来见个礼吧。”

      “哎。”那被唤作白老板的人,这就走过来了。

      这一声哎,像是落到了段建勋心上,让他不禁唇边儿漾起个淡的不易察觉到的笑意。

      “早知姑娘梨园盛名,段某私已仰慕许久,今日一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真是美丽非凡呐。”明明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还能似笑非笑的故意说着这客套话。他站起身来,走过来离他很近,这下两人倒是把对方都能瞧个真切了。

      “在下并非女子,我叫白月卿。段少爷叫我月卿就好,至于名声是戏迷们赏脸捧起来的,让您见笑了。”白月卿被这位洋派又长得英朗的大少爷叫了姑娘也不恼,反正他被当成女子又不是第一次,美丽什么的,旦角也就是得要穿得好看,也就没往心里去。但他素来是个脑袋缺根弦儿的,在台上只知道自顾自唱戏,自以为守好本分就够了,平时那些天天给他打赏、送花的太太小姐都记不住,更何况是这二位。

      他唱了两场也是又饿又累,此刻心里想着还是快点儿应付过去了,回后台啃个梨吃垫垫肚子。

      “哦?适才是我眼拙了,白老板多包涵着,不过,你我曾有一面之缘,想必白老板也不记得了?我可是心心念念着您呢。”他这恍然大悟的调调里头带着些许暧昧,这会儿,段建勋可没有半分抱歉的意思。记起来百乐门那晚上这小戏子不买自己的帐,径自走了人,也让他在那帮朋友面前没了面子,今儿逮着了,就突然兴起,要故意的逗弄他一番。

      “啊?”白月卿这会儿满心满眼都是吃的,哪记得眼前这位是何时招惹的?就是搜肠刮肚也凑不囫囵个名字来,可好在他也是见过大场面的,深知不能叫错名字,扯谎也是不行,不敢得罪了这些显贵,照实了说,“谢大少爷抬举,但我真的不知道几曾与您见过,许是最近戏场多了,我也糊涂了,给您陪个不是,还请您不要同我一般见识。”低了眉目,心里头却还是那个黄灿灿的梨子,他觉得自己快要饿死了啊!

      “是这样,白老板贵人多忘事儿,可委实也叫我伤了心,却不知白老板如何来弥补我这寸断的柔肠呢?”这寸断柔肠是戏词儿,可为难却是实打实的来了,连三姨太都瞧出来自家侄儿在作怪,但她也不说话。

      戏子嘛,就是图个好玩儿,她只道总看着白月卿在台上风华无限,下了台就冷淡疏离,不曾见太被人为难过,带着些许好奇和新鲜,也跟着一旁瞧着这出提前上演的好戏。

      “那,那我请您吃饭吧。”白月卿偏头想了想,没纠结多久,就说“西街那边儿有家小吃摊子,豆浆还有油条弄得特别好吃,要不明儿个早上我请您去吃?”他天天跑去吃这些东西,也没觉出来有什么不对。太贵的他也请不起,这样的话既给自己省了钱,又能弥补自己给人造成的不开心,刚好一举两得了。

      可听了这话,三姨太嘴里那口茶就快喷出来了,又生生忍住了。这白老板倒是天真的紧,他们司令府什么美味佳肴没有,连醉云楼的糕点段建勋都嫌弃说难吃,他居然请他去路边儿摊上吃油条喝豆浆?

      “好啊,难得被白老板请一回客,既然如此,就这么说定了,我就是一晚上不睡也要去那里蹲点儿等着您。”挑眉,段建勋也是愉快一笑,当即还真答应了下来。

      “好。”

      还真是,挺有趣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过堂前,素衣称寒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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