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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Chapter.25(3) 生死一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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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扎恩,拉斯菲尔蒂不好意思没日没夜地赶路。
就算她真的没日没夜赶路,从没练过家子,也没参过军的扎恩先生,只怕在到达营地之前,就已经累趴下了。如果连医生都倒下了,还有谁可以救死扶伤?
走走停停,待他们到达哈沃登堡脚下,三日之期只剩下了一日半。
为波尔希思看病的老军医,是如今皇家医师协会的首席医师卡萨布里。这位医师与扎恩年龄相仿,当扎恩还是布鲁特,名扬四方之时,他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副手。
他的前途始于扎恩的离开,他却并因此庆幸。他宁愿只是当年那个副手,如果能换来扎恩的从未离开。
卡萨布里是个医痴,一心一意全部投放在医学研究,还嫌二十四小时不够。
然而但凡与“首席”这种词搭边,无论哪一行哪一业里,都不可能再让你专心于本门。总有许多不得已,和不能不应付的人,不能不参与的场合。
所以卡萨布里很好奇也很敬佩,布鲁特如何在繁杂细密的琐事中,空出时间,使自己的医术突破寻常人的境界。他学不来也不想学,可惜事实是他不得不面对。
卡萨布里做梦都料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上布鲁特一面。近十年来,从未曾忘记,一直在想起的布鲁特,此刻甚至就在他的面前。
卡萨布里难以置信的目光,在拉斯菲尔蒂和扎恩之间来回扫视,口中还喃喃道:“想不到你还真能把他给找来。”
扎恩先生同样的难以置信。不是因为卡萨布里,和许多当年协会里的同事都在,而是因为千基妲。
直到进营地之前,他始终以为拉斯菲尔蒂的那句“自然会懂”,不过是对他的敷衍。然而他见到了这个女孩。几乎是在看见的那一瞬间,丝丝缕缕苦思无果的碎片串联到了一起。
她已然不是很年轻,闪烁的眸光里却依然带着少年人的疏狂与朝气。皮肤不白,亦不光滑,脸部线条却少了女子的柔滑,更像是一柄未出鞘的剑脊,隐隐淡淡带着刀剑的刻痕。
浑然硬朗的气质不同于他往日见过的任何女子,偏偏这一色容貌,无不有他女儿的重影。
不,他甚至可以说眼前的这个女子,必然美艳胜过他的女儿。她的动人,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娇若无骨,正是她一身的刚毅。
他也突然明白,佩吉苦苦喜欢上的波尔希思,只是把她当成了这人的影子。
这之间必然有许多故事,但他却什么都没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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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上下下,扎恩一寸一缕看得仔细,周围之人却在这宁静的等待中,焦躁不安。
千基妲奋力绞着衣摆,笔挺的戎装已被她弄得生出皱痕。泛白的是指尖,苦涩在心头。
终于等到扎恩放下听诊器,按耐不住的人们一拥围上,再也顾不得他是否整理妥当。扎恩低着头,谁都没能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怅然。
千基妲不顾一切地拽住了扎恩的手臂,期待而急切地他询问病情,就差给他下跪了。扎恩试着抽出手臂,无奈千基妲用力极大,他根本较不过劲。
罢了,由着她吧。
他这样对自己说道,然后摆出一副无喜无忧的职业神态,回身淡淡瞅着。
“卡萨布里抢救实行的很及时也很到位,若是迟了一步,各位恐怕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了。我方才对他做了详细的身体检查,出血已经止住,伤口也已经缝合,作为医生能做的卡萨布里都做了。只是这位先生失血过多,仍旧处以昏迷状态,能不能醒过来,还是要看他自己。”
其实说了这么一大堆,扎恩自己也知道是在没话找话。他就怕“靠自己”这种词说出来,那个满脸希望的女孩会受不了。
然而千基妲毕竟是千基妲,再伤神也不过是跛足几步,沉默着一言不发。
她这样,看着的人反倒又惊又怕。
费德里与邓普斯连轴炮般地不知在安慰些什么。发丝垂落,在她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衬得那犹如古剑的脸庞,愈显苍凉。逆光下,没有人看得见她的表情。
她或许什么都听见了,或许什么都已听不进去了。
所有人焦急万分,又不敢靠得太近,怕是更加刺激了她的心情。她连日未睡,饭也是胡乱地吃,此刻再受不得打击。若是连她都垮了,这世上便再也找不到救活波尔希思的人了。
旁人肃杀的氛围根本影响不了她,她犹只是喃喃自语:“连你都没辙了吗……”
所有的安慰声断绝在她一句了无所指的话中。骤惊之后,是恐慌。人没有了希望,也就没了生欲。
扎恩与卡萨布里对视一眼,双双上前,哪怕是注射镇静剂,也必须将这个女孩稳住。
“都走吧。让我一个人静静。”哪知,千基妲像是不胜其烦地摆了摆手,“你们放心,他还没有死,我哪舍得走。”
她说的有理极了,他们既不能反驳,又无从疑心。虽有不甘,也只好接相退了出来。
他们到底还是不放心她,生怕她做傻事。约定了轮流值班探视,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出人意料的是,千基妲就像是变了个人。
她按时吃饭也按时睡觉,饭量很充足,睡眠很充沛,有时还会睡个午觉。闲暇时间,坐在波尔希思床前,或是讲两人以前的故事,些微杂小的细节她都还记得清楚;或是拿一本波尔希思最爱看的书,一字一句念给他听。
这场景温馨得就像是老夫老妻之间的日常,看着的人却无不侧目垂泪。
他们既感动又担忧。
他们担忧的也不是别的,就是千基妲太正常了。如果一个本该无理取闹甚至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人,表现得太正常,谁都会觉得她太不正常了。
千基妲就好像是不知道他们的小心思,也没有发现越来越频繁的无事找事,依然过着这样简单充实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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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日半毕竟不是很长的日子,说过也就过去了。
波尔希思终究没能熬过去。
卡萨布里用白布将他盖住,在场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并非是怕惊扰他的灵魂,也不是悲哀他就这样离开,而是在担心千基妲。
她不哭也不闹,神色竟也是出奇的平静。
不好的预感笼罩着每一个人,却又什么都不能问,什么都不敢问。
波尔希思死了,他们该留给千基妲一个和他单独相处的时间。可他们也害怕她想不开。所以所有人都走了,卡萨布里还留着。奇怪的事,千基妲不介意。
人走了,她又把白布从波尔希思脸上取下。
她的手指摩挲着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他的每一寸肌肤。和缓的声音又一次平静地讲去他们的过往,像是在说给卡萨布里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说:“其实第一眼见到他英俊的容貌,便对他生出好感。只是场景不对,时宜不对。结果到了最后,有些本该在最初讲出的话,竟成了一辈子的遗憾。
现在他终于去了,我那些欲说还休的话也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但我不想就这样和他说了,我要把这些话写下来,装在信封里,这样他到了天国还能看还能回味。
所以我想麻烦你去为我要些好看的信纸和好看的信封,我不希望这样一封信变成平庸。我知道你不敢离开,怕你一离开我会做傻事。你大可以放心,我现在还不能死。我要代替他看遍这大千世界,代替他享受还来不及享受的乐趣。”
她的眼神是那样真诚,话语是这样诚恳。最爱的人死了,卡萨布里怎么忍心拂逆她的心愿?叨唠了几句,他真的离开,为她向修奈泽尔求一个独一无二。
只是,他真的能相信她吗?
卡萨布里不是一个人回来:修奈泽尔亲自带着信纸和信封,拉斯菲尔蒂等一干人忧心忡忡地跟着。
营帐里很安静,比他离开的时候更安静。
离开的时候,还有千基妲叨叨絮絮的阐述声,如今一丁点声音也没有,仿佛帐篷里的人都睡着了。
波尔希思的脸上又蒙上了白布,千基妲却没有坐在那张椅子上。营帐里根本看不到她的影子。
拉斯菲尔蒂在书桌上发现一张字条,字迹带着刚劲的轮廓,却由于疏于书写而有些抖抖歪歪。字条上的话很短,却足够叫人震惊。
——勿念,我陪他去了。如果有机会,真想看看你们夏天住的花园……
拉斯菲尔蒂读了出来,她的嗓音颤抖得变了音色。
卡萨布里脚步不稳地跑到停尸台前,截开白布,波尔希思的身上果然压着四处找不到的千基妲,她的心口插着一柄匕首。
——这两个人连死的方式都是一模一样。
不知该说是心有灵犀,还是天意弄人。爱了一辈子,等了一辈子,却只换来最后的擦肩而过。
迟了一步,迟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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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尔希思与千基妲双双死在那日清晨。那日傍晚,修奈泽尔的大军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上天仿佛故意与他们过不去,所有的喜事都不让他们等到,所有的喜事距离他们不过一个回头、一个等待。
战争克胜,伊莱亚枭首,当即派往伦敦的使者报喜更报忧。
修奈泽尔说,他们的八年不容易,他们的感情更不容易。所以在政务处理妥当,他会给他们一个合适的葬礼。
那日夜间,扎恩也选择了离开。与他送别的只有卡萨布里等旧友。就在他的马匹快要逃出军营之际,修奈泽尔匆匆派来的使者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又匆匆离开。
修奈泽尔说,只要你想,我们永远欢迎你回来。
他不求他留下,更不威逼利诱。
而这一句话,已经足够。
扎恩先生回程的一路,脑袋完全被它占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