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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雨落长青(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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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生水色的苏州城,没有京城的富贵,却比京城更吸引商客的聚集.苏州城这些年来的变化不可谓不大,一开始是凭借它婉约柔美的文化风韵,让铜臭气却自认为风流的商人们流连,久而久之,美丽的苏州城,也越来越多人开始放弃书生侠士的向往,走上从商的道路.
当世最大的茶叶产地就在苏州,苏州城开了大大小小的茶庄满街都是,能够在其中占据最领头的地位不是一件易事.
万丰茶庄却正是那一家.
万丰茶庄的掌柜徐姓.当年凭借自己的本事白手起家,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贩茶小童一步步成为手握各路商机的万丰茶庄掌柜,经历不可谓不坎坷.
都说商人的心中只有钱,成功了少不得寻花问柳嫌弃糟糠.可是这位徐姓掌柜不但没有寻花问柳,更是几十年来对待糟糠如初遇,料是两人的恩爱结下了善缘,终于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女孩取名徐锦绣,男孩取名徐锦绮.
说来也是这两个小孩福泽深厚,据说这对孩子出生前苏州经历了一整年的干旱,庄稼颗粒无收,百姓叫苦连天。可是就在徐夫人生产的时候,天上突然乌云密布,高悬的太阳转眼就消失不见了,孩子发出第一声啼哭后,天上降下了倾盆大雨,自此之后,苏州再无干旱。
两个孩子长到八岁的时候,父亲去邻国都城银安做生意染上瘟疫客死他乡,母亲知道消息之后一病不起,不久也离开了人世.万丰茶庄迎来这些年来最大的危机,当时和万丰有生意往来和利益来往的人因为万丰掌柜的突然离去,以讨债的名义三天两头来闹事,万丰失去掌柜本就难运作,这下更是人心惶惶.
还好徐掌柜身前品行端正,在利益至上的商场里也结交了不少真心的朋友,其中有一位年纪很轻的忘年交叫做周密平的,听说万丰陷入危机,放下手中的生意来到苏州帮忙料理万丰.可毕竟是外人,不可能长久在万丰呆下去,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才刚过九岁生日的小女孩,在众人惊诧的态度下,不可思议得挑起了重担.
周密平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见到的徐锦绣的情景.
不到十岁的孩子才长到他腰间,那张稚气的小脸虽然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就透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这一刻的脸上居然完全没有失去双亲的悲伤,她走到周密平面前,沉着稳定的样子像是宣布一个重要的决定:
“周叔叔,这些时日辛苦您的帮忙,父亲生前教过我些许东西,我估量可以管理好我们家的,您大可放心.”
她坚定刚毅的样子让周密平的心刺痛了一下,这个孩子才九岁,说出来的话居然让他无言以对,只能遵从.
他不知道,从那一刻开始,徐锦绣在徐家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这样的命令语气.
十年前,万丰茶庄异主,当下的掌柜徐锦绣继承父业掌管徐家名镇苏州的产业,这十年来,无人不晓徐家小姐的强悍.无人不知徐家少爷的败家.
十年前,周密平十七岁,徐锦绣九岁,她开口叫他周叔叔.
十年后,苏州城传出徐家小姐要嫁人的消息,新郎是皖地的商人,姓周.
周密平一直知道这些年孤寂一人,坚持不娶的原因,十年前那个小女孩叫着他叔叔,坚定得向他表示自己不需要保护的时候,他就在心里定下了目标:
此生,我非要保护你不可.
商人聚集的苏州,依旧是这般一派锦绣繁荣,来往的商船络绎不绝,客套算计。夜幕下华灯初上,哪一处的花船上,又在上演薄情商人和痴情红妓的凄惨故事。
半年前,万丰茶庄的家主徐家大小姐徐锦绣和皖地商人周密平的亲事传遍了苏州城大街小巷,所有人都认为这是这个皖地的商人做过的最大的买卖。走茶商的人无人不知苏州徐家的名号,不但是因为徐家家大财大,还因为徐家名下有着好茶者心目中窥探的宝物——茶中珍品“常青”。
但也是在半年前,徐锦绣突染怪病卧床不起,遍寻医家苦无良方。别说良方,其实是毫不起色。说这个怪病其实也怪,徐锦绣卧床不起也真是卧床不起,只是像睡着了那般,任谁叫也叫不醒她。看病的医者大约是实在找不出理由来,只是摇着脑袋叹气,说治病讲究“根治”,大小姐这样的“无根”之病,他们是没办法对症下药的,要真说点什么,那在他们看来就是,大小姐这是中邪了。结果话没说完就被徐家少爷踹着屁股赶出了徐家大宅,暴跳着数落他们没见识还装模作样这样的说法小爷也是一编一堆要你大夫在这里胡扯曼说的写书的活都被你们揽了去……
虽然发脾气是他徐少爷的常态,但人家徐少爷有一个很容易被人家忽略的优点,就是爱看书,而且是来者不拒,其中就包括不少市井小人书,讲的些鬼怪仙神的故事。回味了一下大夫说的话,他想起来一个狐媚子妖怪勾引夜间读书的年轻书生,采对方的阳补自己的阴这样的故事。他想了许久也不明白,为什么狐媚子选择了姐姐这样一个女子,而不选择自己这现成且大好的年轻书生,莫非是自己的阳气还不如姐姐的强……
徐锦琦想起自家姐姐处理家事时不容质疑无从商榷的模样,觉得这样的猜测也着实合理。而往日果断坚强的姐姐,此刻却纹丝不动躺在床上,无声无息,让他心痛。
徐锦绣的房间挺大,但是东西却很少,除了床和桌椅,还有一角叠了很多书卷和账目的几案,怕是把账房都搬到闺房里来了。这个屋里最像个姑娘家的,反而是窗前摆放的那些梅花。
再细看,淡黄色的床帘上也印了梅花,墙上挂的书画里都有梅花的影子,小卉好奇得问:“你姐姐很喜欢梅花对不对?”
徐锦绮摇摇头:“家姐她不喜欢花,她唯一的爱好就是茶。你若问这屋里的梅花,是因为家姐听说姐夫喜欢,就把自己屋里的东西都换成有梅花花纹的。”
小卉恍然大悟:“这样看起来,你姐姐很爱你姐夫嘛。”
她从小在寻影山长大,没下来过人间,只是偶尔在帮仙子采药的时候听一些混在人间的妖怪小弟给她讲过人间的故事,似乎有一种叫做“爱”的东西,很神秘很珍贵。而这种东西,往往只有在夫妻或者情人之间才会有。
徐大小姐的床前坐着个丫鬟,靠在床框上和自己的主子一样昏昏睡着。小卉问:“她也病了?”
徐锦琦两眼一沉,提高了嗓门喊:“死丫头又偷懒打瞌睡看我扒了你的皮!”
就像被雷劈了一下,本来坐在床边的丫头滚到了床底下,彻底被吓醒了。是暴躁的少爷回来了,她急忙爬起来,果然看到了少爷黑着的脸。
“快下去快下去,不要在本少爷面前晃悠了,本少爷看着心烦。”
发现屋子里多了两个美丽的陌生人,虽然好奇,丫鬟但还是一步三回头的下去了。息桦皱着眉头:“你怎么对她这么凶?”
徐锦琦愣了一下,他很凶吗?他平时对待下人一贯如此啊。他“我”了半天还是没有“我”出第二个字,这边息桦已经撩开床帘,看到了睡在床上的徐大小姐——静睡的美人柳眉长睫,脸上哪有半点病容,简直像化了妆还涂了点略浓的腮红。
徐锦琦踮起脚尖透过息桦的肩膀看过去,无奈得叹道:“不见这些个日子,家姐的面色竟比走时更好了。”
小卉从息桦的腋下钻过去,凑着鼻子往女子身上闻了一闻,睁大了眼睛道:“是草木族的。”
徐锦琦又往上踮了踮脚尖:“什么草木族?”
小卉一歪脑袋,不以为然的说:“草木族的妖怪,就是指草木修炼成的妖怪啊。”
结果徐锦琦没听她说完,就脚一滑直接磕在了息桦的肩膀上,差点晕了过去:“你怎么一闻就知道?”
小卉嘻嘻笑道:“因为我是狐狸啊。”
徐锦绮翻白眼:“只不过是狐狸而已,鼻子和我们家大明王一样灵。”
“大明王?是谁啊?”
朱管家接口:“大明王是少爷的宠物犬。”
少女的脸一黑,一掌飞了过来把趴在息桦肩上笑的犯贱的脸拍开,徐锦绮的脸上留下了五个指印。
两个人都在心里想,真是讨厌的性格……
草木族的妖息桦和小卉都很熟悉,毕竟在琼仙谷就有一只树仙和他们朝夕相处,这类妖因为只能依靠吸收天地精华来修炼,大多只有一个生在草木实体之中的灵体,不易为害。要修炼成少芹那样有实体的,也只能在树身所在的附近土地活动,就像牵着线的风筝那样,线越长,风筝可以飞越高。他们的修行越高,就可以移动到越远的地方,但是风筝就是风筝,线再长,依然不能飞到无穷远。这就是少芹从未离开过琼仙谷的原因。
不过这类妖有一样寻常妖怪不易修炼的本事,就是喜欢利用人的思绪,增加自己的修炼速度。他们往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进入人的梦境,那里有很多不同的情绪,供给他们修炼最好的环境。于是有少数入了魔道的草木妖,会用幻术将人困在梦里面,让那个人陪它做梦,一睡不起,从此只活在梦里。
紫衣的男子道:“我们待夜晚,去会一会那妖便是。”
“会……会一会那妖怪?”
小卉解释道:“晚间阴气重,妖物都喜欢沐浴在月华里,草木幻化的妖最甚,夜间容易遇到他异动。”
徐锦琦消化完这些话,发现日头已经开始西下了,算着等吃过晚饭就差不多天黑了,这时恰巧周密平从茶庄回来,于是径直去用膳了。
周密平长相并不出众,却浑身上下透着成熟气质,而这个成熟的男子,看起来却并不十分精神.为了万丰的事情,他向来都是操心操力,比自己族家的事还要上心,徐家上下都知道,他过得很疲惫.
面前的紫衣男子和白衣姑娘听说是来自那座山上,周密平一边惊叹于他们的样貌,一边非常有见识的,相信了他们的来历。紫衣男子总是脸色淡漠,很少说话,白衣姑娘倒是和小琦合得来,两人聊起话来就算没有共同语言,还是喋喋不休。
听了他们晚上的安排,周密平自荐要在一旁帮忙。却不想息桦看都没看他,淡淡道:“有小卉为我们护法就够了,你一介凡人待在一旁做什么,送死吗?”
周密平没有想到这花容般的公子会这么说话,愣了一下,然后突然笑着,不紧不慢道:“仙子刚才这样子说话,倒是让我想起了半年前再次遇到锦绣时的样子。”
那时周密平打定了主意在苏州城安定下来,时不时跑去万丰勾搭徐锦绣,她这个人外冷内热,习惯了命令人,也喜欢数落人。她数落人的时候往往比命令人的时候更淡漠,看你一眼,淡淡道:“你一个商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做饭洗衣这种小事都要管,你想抢朱管家的饭碗?”
“锦绣她,其实是个非常温柔的女孩,她冷着脸对你的时候,其实心里是想对你好。这样子的她总是会让我觉得,她对我好会不会只是因为我爱她,毕竟,她太善良了。”
息桦冷着脸,凉凉得说:“随你。”
吃过饭后,众人回到了徐锦绣的房间,周密平看着昏睡不醒的人,心下疼痛,不由问:“仙子要怎么救她?”
息桦认真解释:“徐锦绣这样堕入梦魇,是被困在了妖物给她造的幻境里了,她不知道那是个幻境,便不会醒来。要救她,便要有人进入她的幻境,把她带出来。待会小卉为我护法,我和锦琦进到她的梦里,救她出来。”
周密平疑惑:“那我呢?”
小卉在椅子上一坐,端的大爷样子:“你就给本小姐端茶倒水伺候着吧。”
息桦不觉皱起眉头:“才多少天,你就跟他学了这样的坏习惯。”
他,指的是徐锦琦。
徐锦琦抽了抽嘴角,他可没这只狐狸大爷……
周密平皱着眉头道:“仙子,可以换我去吗?”
小卉没有见过这样子的木头脑袋,急得跳起来:“你这人,让你进来看看还不识好歹……”
“周公子的身子不好,还是不要逞强了。这种事情,让阿绮做就好。”这回说话的神色柔和许多。
什么叫做“这种事情让阿绮做就好”,不要拿“这种粗活还是让这个粗人干吧”的语气说行吗。徐锦绮的嘴角再一次抽了一抽。
徐锦绮不大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入徐锦绣的梦魇的,他只觉得周身被一道紫光环绕,有股风带着琼仙谷特有的芳香向他袭来,转眼间紫光褪去,他和息桦已经身处一条小路上,奇怪的是,这条小路像悬浮在虚妄的幻想这种,他们的周围除了黑暗就只剩下黑暗。
徐锦绮跟在息桦的后头,只能看到这位传说中的仙子修长挺拔的背影,像是遗世的紫色兰花。徐锦绮忍不住笑出声来,想起很小的时候姐姐唱给他听过的一首童谣;你是山上的那一朵,却悄悄开进了我的心头……
前面飘来息桦轻声的询问:“这里很好笑?”
徐锦绮讪讪道:“没有。”然后又咧着嘴道,“我只是发现……”
他故意停顿了许久,却不见前方进一步询问,于是笑着跑到息桦身边并肩走着:“我只是发现我开始了解你了。”
息桦看他一眼,脸色都没有变一下。
你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冷漠……
小路狭窄,容不下两个人走,徐锦绮又在出神,理所应当的一脚踩空很没形象的摔了下去。息桦及时伸手提着他的领子,也跟着落了下来。
旁边出现了一抹强烈的光亮,从点状开始向四周发散。徐锦绮心下想,怎么总是那么多光啊光,表面上又不得不闭上眼睛。光亮持续了很久,直到把两人完全吞没。
耳边传来息桦清冷的声音:“睁开眼,没事了。”
徐锦绮睁开眼的时候,两人身处一片绿油油的茶林。
茶林包围着一个很大的木屋,木屋的门前此时站着一位黄衣的女子,她的手里拿着篮子,在每一棵茶树之间穿梭采茶.温暖的阳光照在那个女子的身上,这个画面仿佛是静止的,眼前的景象却又是流动的。
徐锦绮先是惊叹:“这是我家的茶林?”然后惊呼:“那是我家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