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ecial》苏簌

1、第 1 章

　　（一）Suki

　　早起开会，咖啡只来得及喝上一口，眼皮打架。
　　借口洗脸去洗手间仔细凝望镜中的自己，下眼睑已经沉淀了厚厚一层黑色素，无奈掏出深铁灰色的眼影，略微化成了小烟熏，还好，看上去轮廓分明。虽然这种妆扮不适合清晨会议，但Suki是爱美甚于挑选场合的女人。
　　为了一家无比挑剔的糖果厂商的一句广告词，她已经出席了七次会议，连轴转了三个晚上。
　　破釜沉舟了，再不行的话也就只好陪上饭碗，无可奈何。她稳了稳被高跟鞋束缚的有些僵硬的小腿，保持职业性的笑容，走上发言席。
　　灯光打开，屏幕上半明半灭的天色作背景，一支断线的风筝，公路上散落五颜六色的糖果。
　　“我可怜的爱情，只是你的一罐甜言蜜语……”

　　所有人都觉得Suki疯了，只有一个人笑了。那个人，对方的首席谈判代表，干净、强势，而又拥有一双足以洞穿人心的双眼，那个叫做轻的男人。
　　那一年夏天，失恋糖果成为了那个城市里的第一道风景线。
　　那一年冬天，他们第一次约会，他送她一盒糖果，说这个是恋爱的味道。
　　七年之后，实习生Suki取代了原本的创意总监，而轻的名字早已登上福布斯的新锐富豪榜。
　　有些爱情，看起来是天作之合，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怎样的合作才可以达到利益的最大化。
　　就是这样的现实，可是没什么不好。每年两次的旅行，时常出其不意的礼物和烛光晚餐。她送他手织的跳线的毛衣，他也穿在身上向旁人炫耀，偶尔下厨填饱他的胃，偶尔把午餐会的入场券变成电影的情侣票。
　　他对于她，应该是宠溺的，Suki有时候会告诉自己，要接近幸福，可什么是幸福，她概念模糊……

　　直到Star对她说，幸福与快乐从来都是毫无关系的……

　　（二）Star

　　午夜喧嚣的酒吧，疯狂打碟的DJ和疯狂摇摆的人群。
　　轻从不涉足类似场合，更很少允许Suki出入，除非有Star在场。
　　每次看到Suki，酒保都会泛起暧昧的笑容向舞台的深处喊着：“Star，美女找你……”
　　每一次的Star，也都会一跃而下一米多高的台阶，满是银戒指的细瘦手臂搭上她的肩：“呦，我以为你都忘了我……”
　　酒吧打烊后他们去7-11买东西，然后一起回Star租来的破旧小阁楼煮面。只有这个时候的Star才会像个普通的小孩，捧着面条碗大口大口的狼吞虎咽，尽管现在的他已经高过了Suki一个头还要多。
　　Suki帮他洗衣服，收拾房间，满地的塑料袋和垃圾速食，T恤和首饰堆在一起。
　　“什么时候你才能不让我这么操心呢？”
　　“每个人有不同的生活，”Star抬起头来，“姐，你快乐吗？”
　　什么是快乐？或者Star要更明白，至少无论何时，他的身上都充斥着那样耀眼的光芒。
　　尽管，他一直流离失所。
　　事实上，谁又不是在流离失所之中寻寻觅觅呢？Suki她自己也一样，终点是哪里，无从得知。
　　就像一班地铁，循环往复，永不停止。

　　Star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一个大人呢？
　　他总是喜欢在背后勾住Suki的脖子，带她出去玩，在街边吃乱七八糟的东西，对熟悉的或者陌生的人说，这是我的女朋友。
　　事实上，Star没有过什么认真的爱情，或许如他所说，那些都不叫爱情。
　　某一天，Star拨通Suki的电话，甜腻腻的哼起邓丽君的老歌，Suki把话筒举得老远，对着电脑修片子，一直到听到那一边Star的嚎叫。
　　“……喂，别人如果想听我唱歌还要付钱嘞！！！”
　　“大清早的，你疯了？”
　　“嗯，我疯了，”那是Suki第一次听到Star认真的声音，“我要结婚，姐，你千万不要反对，也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要结婚……”

　　（三）Annie

　　当这个女孩出现在眼前，Suki突然觉得，她就是Star命中注定的劫数。
　　幽深的长发，幽深的瞳孔，很瘦，很小，棉布格裙子和连帽衫，背着印花的大帆布袋，嫩黄嫩黄的球鞋，几乎照得眼睛想要流泪。
　　Annie不爱说话，她喜欢坐在角落里看漫画书，身边放着大水杯。她不喜欢晒太阳，就好像藓类植物，碰到阳光就坏了。她爱喝水，冰凉的纯净水，而不是任何的饮料和酒精，双手抱着杯子咕咚咕咚的喝下去，就好像她有多么渴。她总是无意识的咬自己的指甲，十个手指光秃秃的几乎可以看到微红的嫩肉。还有，她非常爱干净，搬进Star阁楼的那天，她足足买了十几袋去污粉，她不停的刷，不停的擦，最后一双手被灼伤的厉害，足足一个月才拆了绷带。
　　每个女人都喜欢改变自己的男人，她们买来大大小小的东西去把一间房子变成一个家，Star知道Annie搬进来也会这样，但是他没有想到，那个阁楼在那个下午，变得他自己都认不出了，就连地板的油漆，常年擦拭不掉的尘垢，一笔抹消。
　　如同勾销Star之前的所有记忆，就连那么一点点，都令人无法回顾，毫无痕迹。
　　“那么月呢？月要怎么办？”Suki问他。
　　“我被洗脑了，我没有办法，”Star的头微微一偏，刘海儿遮住眼睛，笑容迷人，“我生怕一不小心，她就消失不见了……”
　　每个人的一生，都要爱过几次，我爱过月，但是那已经过去……

　　Suki想起那一年，在Star驻唱的酒吧，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企图对她进行骚扰，Star冲下台来，举起酒瓶敲破了那个人的头，然后在那个人的叫嚣声中无比高高在上的指着自己的鼻子说：“It is me，Star……”
　　角落里传来口哨声，一个女孩跳出来说，你超帅的……
　　那就是月，永远明媚而嚣张的月，她会骑着自行车一路飞奔在Star的身后，两个人在深夜的街头狂飚单车，累到忍无可忍的时候，Star停下来气喘吁吁的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而月已经钻进街边的小摊买上两碗馄饨。
　　后来Star得罪的人来砸场，月一个人单枪匹马找到对方老大单挑，从此以后风平浪静。
　　一头金黄色长发的月，永远笑着不知悲伤为何物的月，在和Star一起六个月之后，突然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
　　于是，一切结束，一切又重新开始。

　　（四）蘼

　　重逢与邂逅通常一样突兀，不在计划之中。
　　轻突然说不能来接她下班，Suki突然想自己一个人慢慢的走回家去，天空突然下起雨。
　　躲进屋檐下的时候，她看到了蘼。
　　或许就如同偶像剧的桥段，当一切不可能都变成了可能，就算是奇迹吗？

　　只好说嗨，彼此寒暄。
　　怎么会在这里看到你？不是去了国外？
　　哦，回来很久了，很忙，老同学都没怎么见，怕打扰你。
　　恩，是啊，呵呵，应该也没什么可聊的。

　　于是他们沉默，却又觉得这沉默过于尴尬，于是继续那些没有营养的话题。
　　来这里做什么？
　　哦，看一个朋友。
　　没有开车来？
　　没有，可以搭公车回去。

　　Suki笑了，蘼还是老样子，甩掉一个女孩的时候，可以借口坐公交车回去，就不用在对方家里坐到很晚。当他决定结束一段感情，那么就会连多一点点的时间都吝啬付出。

　　我……走了……
　　Suki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怀念过去的时光，虽然曾经用拼命的工作来借口忘记他，虽然他出国的时候就连一丝丝的牵挂都没留下。
　　如果不愿等下去，就别等我好了……
　　他那样说，于是等与不等变成Suki一个人的事，就算痛苦也好，挣扎也好，都与他无关。从此抽开手，12小时的时差成为无法逾越的障碍，在不一样的天空下各自彼此的人生。
　　再也不用跟随谁的脚步，反正走快走慢，我们也跟不上地老和天荒……

　　……在下雨……
　　他说。
　　你走的那一天也在下雨，从此我讨厌雨天，你在乎吗？
　　从那一天之后，能够让我觉得安稳的，就只剩下实力的平衡，是被需要的爱，和利用。

　　宁愿被利用，不再需要爱……

　　（五）戒

　　Star送给Annie一枚戒指，粉红色的水晶戒指，一眼看上去很像街边的塑料玩具。
　　郑重其事的戴在Annie手上，却发现哪一个手指都不合适。Star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孩子气的闹别扭，Annie的手太小了，握在手里的时候，小小的一个拳头，只比核桃大上一小圈。
　　Annie笑起来，总被薄雾掩盖似的眼珠突然清晰了一秒钟，然而那一秒钟，却令Star忘记了一切不快，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比接近幸福。

　　Annie睡着的时候，Star偷偷的爬起来量她的手指，感觉，比对，然后终于心满意足的回到床上去睡觉。
　　背靠着背的两个人，一个甜蜜入梦，另一个却咬紧了被角，眼泪跌落枕头的时候，发出噼叭的声响。

　　上天有时候会捉弄人，订做的戒指，却仍然无法套上Annie的小手。
　　不要紧，Annie说，等结了婚，我会让自己胖一点的。
　　她这样说的时候，揉了揉Star的脑袋，然后坐到角落里去，捧着水杯大口大口的喝水。
　　Star仰起头，看着天窗外飘动的浮云，不知为什么，脑海中突然浮现月的脸。

　　她欠他一个答案，永远成谜的答案，你去了哪里？你为什么不回来？

　　他想起他们咬着冰淇淋晃过旧货市场的日子，买最便宜的家具，然后不请人只有他们自己搬上搬下，粉刷墙壁，修葺房屋。那时候的月指着街边一枚粉红色的塑料戒指说，Star，买给我。
　　而他扯过她大步向前走，我们现在哪有钱浪费？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月的拳头迎面而来，花你十块钱你会死啊？
　　虽然这样说，但是后来的月，却没有坚持任何一件礼物，直到她消失。
　　他等过她，他自始至终都觉得她会回来，一直到他再也不记得她的轮廓，才明白，原来那不是爱，而是很深很深的喜欢。
　　爱，是只有对Annie才有的感情。

　　（六）月

　　结婚的前一天，Star恍惚看见月就在眼前，面对自己，飞扬的笑容一如初时。
　　当他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不是幻觉，一头金色耀眼的长发，在阳光下散发迷人的光晕。
　　他突然忘记了很多事，好像所有被Annie擦掉的记忆突然卷土重来，他飞奔过马路，抱起月来欢快的旋转。
　　月笑着、尖叫着，然后捶上Star的肩。

　　死小子，有老婆的人了，要点脸好不好？
　　为什么要走？Star盯住月的眼睛，他只需要一个答案，有了答案之后，一切就可以一笔勾销。
　　月吹声口哨，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人……
　　Star满意的笑了，他想这样是最好的，他可以原谅月的辜负，云淡风轻的将一切都退回原点。
　　我的婚礼你会来吗？
　　不去，我没钱。
　　哎，你什么人啊……有很多好吃的，你可以随便吃，还有很多帅哥，我姐的同事都是帅哥，去了你又不吃亏……
　　喂，Star，月突然打断他的话，要幸福哦……

　　月，离开的时候和出现一样，飘飘忽忽的，让Star在后来的日子里总是迷惑，究竟那真的是月，还是自己的幻觉呢？
　　然而他只是不知道，月给Star的答案，和心里真正的悲伤并不一致。

　　因为爱上了，所以害怕，要用放弃作筹码，以为你会来找我……
　　却发现原来你对我的爱并没有那么深，所以我就这样失去了你……
　　只是把头发染回了黑色，我们曾经在街角擦肩，曾经在商店偶遇，曾经在同一个车站等同一趟班车，曾经去过同一个公园看同一片云彩，可是Star，你没有看见我……

　　所以最好的姿态，只有祝你幸福，至少当我看到她手上的粉红戒指，心里已经觉得安慰……
　　你知道为什么要在Bye的前面加上Good吗？因为结束总是最好的开始……

　　（七）圈

　　听说，在心爱的人手里画圈圈，下辈子，还会继续相爱哦……
　　晚饭的时候，Suki这么说，在轻的手心慢慢的绕着，一圈又一圈。
　　你真的忍心一点机会都不给别人哦，轻揽过Suki坐在自己怀里，已经好几辈子了，还嫌不够？
　　嗯……Suki傻傻的笑起来。
　　上周的餐会多亏了你，韩国那笔订单才那么顺利的拿下来了，明天我把提成抽给你，轻说，有的时候Suki分不清他脸上的笑，究竟是出于职业抑或是真心。
　　嗯……她应着。
　　最近累了吧，出去玩玩好不好？明天我叫秘书帮你订机票？
　　……我一个人？她问。
　　嗯，我最近比较忙，可能陪不了你了，不过我相信你是可以照顾好自己的人，是吧……
　　他吻她的额头，明天我有个很重要的会议，晚上能帮我把那套紫色Armani准备好么？
　　她点头，他笑起来，走向书房。

　　Suki在烫衣服的时候总是尽量让自己专注，这些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细节都是维持他们所谓感情的筹码，神经被狠狠的勒紧，一刻不能放松，经营一段感情如同战场，硝烟弥漫，遍体鳞伤，表面上却又风平浪静，看不到一点声色。
　　袖口一块很不显眼的油渍，却需要专用的清洗剂，Suki看了看墙上，指针已经超过午夜12点，却不能成为她可以不用出门的理由。

　　专卖店早已关门打烊，只好去24小时便利店去碰运气。
　　有的时候运气这个字眼真的很恐怖，在那里，她又一次遇上了蘼。

　　真巧……
　　是啊……
　　我还想要怎么找到你呢？
　　找我？有事么？
　　哦，我的画展要开始了，想请你来捧场，和你男友一起吧……
　　蘼拿出展票，Suki客气的收下，嗯，我会尽量的，但要先问他的安排……
　　明白，蘼点点头。

　　道别的时候，蘼突然说，为什么离开了我，你却没有找到幸福？

　　（八）轻

　　雨点打湿落地窗的那天清晨，遇见一个叫做轻的男人。
　　白色运动衫，因为下雨的缘故，所以不得不在晨跑的中途躲进店里避雨。
　　样子无端好看，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如同漫画故事里走出的王子殿下。

　　十六岁到如今，已经八年。
　　为了他离开家里，离开一切可能认识她的人，开始一段影子般的人生。
　　他问她，如果怀孕怎么办？
　　……我会自己偷偷的做掉他，不告诉任何人，不会让你难堪。

　　他笑起来，她喜欢看他笑的样子，那是别人无法看见，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笑容。

　　她曾在暗中偷偷的见过他的另一个女人，那个可以活在日光下骄傲冷漠的女人，她时常在一个人的时候不被人察觉的卸下面具露出疲惫表情，她不幸福，和自己一样，都不幸福。
　　她曾期待与她互换身份，比这世上的任何事物都要渴望，却又明知无法触及，一辈子，甚至下辈子。
　　因为那个她是可以帮助轻的女人，他需要她，甚过世上任何其他。

　　在她终于离开他的第四十九个晚上，有个男人把她捡回了家，后来，她决定嫁给他。
　　只差一步，她就要爱上那个温暖的男子。
　　但她终于还是发觉，她怀上了一个孩子。
　　她想要的崭新的生活飞速的离她而去，这世界突然又回到最初的黑暗。

　　当她亲手割破手腕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要舍弃的是什么。
　　这只手，曾被你握紧过；
　　这躯壳，曾被你拥抱过。
　　如果想要彻底的离开你，唯有失去我自己……

　　她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绝望，只是她还记得自己躲在角落里看到那时月的眼泪，突然很想对Star说，
　　离开是为了再回来，背叛是为了被接纳……

　　有人在她身边轻唤她的名字，他叫她，Annie，Annie……

　　（九）碎片

　　再给我一次机会，轻说。
　　还需要吗？你真正爱的人，是Annie，当你出现在医院时露出那样焦躁心痛的表情，我就已经再明白不过。
　　Suki，你不明白，我最需要的人，是你。
　　别傻了，我们向后退一步，不好吗？
　　轻抱住Suki，低声的近乎哀求，我们都曾背叛，为什么不可以给彼此一个机会？
　　背叛？或者不如说，我们的心，根本不曾交付对方。

　　如果分开，原有的生活轨迹就要全部被颠覆，这才是轻最担心的吧，再也没有一个女人会像Suki一样经营一段感情如同投资，精打细算到不允许出现一丝一毫的纰漏。
　　但是没有女人想要过那样的生活，她们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可以真心交付的人，受伤或者害怕的时候，有一个温暖的怀抱。
　　再见，已是我们所能做到的最后的告白。

　　一个人去看蘼的画展，每一幅，似曾相识。
　　那些与青春有关的日子，与回忆有关的日子……
　　当我想你的时候，却又无法束缚你的人生，只好画出我当时的心情……
　　蘼的左手一枚戒指，戒圈里一行小字——
　　Here without you……
　　这个戒指，代替你在我身边已经七年……

　　兜兜转转那么久，原来还是要回到原点。
　　Suki笑起来，原来什么是爱我都已经忘记了……
　　没关系，我等你，总有一天，还是会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