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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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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这一眼对视,只在须臾之间,却又似有千百年时光悄然流淌,徒留一声无言叹息。
沈夜尤自沉浸于惊愕中,息心堂主忽然袍袖一震拂开谢衣,身形一晃闪出厅堂,自始至终未发一语。
“师尊!”谢衣忙追出去,赶了几步又回头嘱咐沈夜,“阿夜切莫多心,先回院中等我。我去去便回。”语音未尽已飘出数丈之外。
谢衣追去师尊卧房,却发觉房间被施了法术。他此时才真正慌了神,又不敢擅自施法解开门锁,只得轻轻拍门恳求,“师尊可是责怪弟子自作主张?如若师尊当真不想留下阿夜,弟子……弟子尽快叫他离开,便是了……”话到末尾,分明不舍。
息心堂主又默念一道法咒,将所有声响隔绝在外。
永夜般的寂静瞬时包裹了他,那么荒芜,那么无望。就如同那一天,一模一样。
他走到窗边,抬眼看西天将坠的夕阳,在绯红似血的霞光里,寻找那座早已坠落的空中之城。
多少年了?时光于他毫无意义,他似也早已忘记岁月流逝。
只在每个无法成眠的夜晚,总会重回那一日。一回又一回,看那巨大浓密的树冠迅速枯萎,大段大段的树枝断落,带着吞噬一切的炙热砸向曾倾力护佑的城池。庄严的祭祀神殿颠覆倾颓,冰雪瞬间侵蚀了神裔之城的每一个角落,飘浮半空的大地发出嘶哑的怒吼震颤抖动。
施在他身上的禁术便在那一刻骤然解除,他跑出藏身的暗室,躲避着急雨般滚落的石块一心往神殿跑。
“师尊!”已倾塌半边的神殿近在咫尺,却无法再靠近半步,他只能大声呼喊,眼睁睁看那人身影渐渐透明,“阿夜!”
“谢衣……”那人望着他,轻轻微笑,那笑容竟是从未有过的释然,“离开这里。听话。”
他咬牙不语,只管不停变换法术,想要冲破挡在两人之间的结界。
那人轻声叹息,“……是为师于你有愧……谢衣,最后应允为师一桩事吧。”他怔然停住手,仰起头来,深深注视这个终于承认了自己的男人,“他或许会再世为人。若果如此,下界去找到他,然后,守护他,再也不要离开他……”
“师尊……”
“还有,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他双拳紧握,眼中似涌出些微热意。
“再见了,我的好徒儿……”
“师尊,你也要回来!”他竭力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人已然化作微芒的指尖。
“好……”那人仍是淡淡轻笑,“若是可以的话……”
微蓝星芒擦过手心一闪而逝。大地撕开一条裂缝,神殿剧烈抖动着,陷落进断裂的地心。
眼前爆射出灼目强光,有醇厚灵力争先恐后涌入体内。他被一股柔和劲力推送出去,在城池崩塌的瞬间,如一片树叶,慢慢向下飘落。
人世短暂,沧海桑田,一晃七百余年。他信守承诺,为那人守护着他想守护的人,或为师或为友,或暗中看顾或亲密无间,于坎坷尘世中护得他自在喜乐。
在这漫长的轮回与守护中,他亦做成许多想做之事,结交许多有趣之人。无论于这天下,还是于他自己,都已算是了无遗憾。
只不过,纵使他已在七百年的守候中磨灭了心中渴望,纵使他早已看透浮世轮转心明如镜,却有一执念仍旧无处搁置——
他想再看那人一眼。哪怕只有一眼,也好。
口唇轻轻翕动,院内枝叶细碎婆娑,轻柔声响拂过耳边。
门扉忽地敞开,谢衣毫无防备跌进屋子里,脚下磕绊险些摔倒。
“师尊!”他慌忙撑住手边木椅站稳,抬头见师尊立于窗前,落日余晖披覆在他肩头,似是将他整个人都融进了那晕黄光芒之中。
谢衣一时静默,只觉这锦绣窗边晚春夕照,竟似深秋寒月般清冷萧瑟。
“谢衣,你……若想那人留下,那便留下吧。”
息心堂主忽然开口,言辞间微显滞涩。
谢衣愣了愣,旋即大喜,只是他心中亦顾虑恩师,到底也不愿就这般草率应承下来:“师尊当真应允?若是……若是师尊有所勉强,弟子……弟子……”
“哦?原来你也并非真心留他?”息心堂主声音恢复如常,细细分辨竟似还有一丝笑意,“既然如此,那便快些送他……”
“留下留下!我这便去知会阿夜!”谢衣连珠炮般一气喊完,立马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唯恐师尊又会改了主意。
息心堂主双唇轻勾,唇角抹开一丝浅笑。夕晖映照下,面具边缘似有一线水痕闪动。
谢衣一阵旋风般卷回自己院中,却寻不见沈夜。抓了个小厮询问,才知沈夜留了句“救命之恩,他日定百倍报偿”,便只提了身边那柄长剑离了山庄。
谢衣大惊失色,也不顾得隐藏灵力,周身光芒一闪,倏忽一下踪迹全无。
人间浊气日盛一日,此等神迹法术由来只存于飘渺仙山客,寻常人何曾能亲眼得见?那小厮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双眼睁得铜铃大小,直如见鬼一般。
谢衣催动瞬移之术,眨眼间又似凭空从地下冒出来,直直挡住沈夜去路。沈夜显然亦被他唬了一跳,目瞪口呆愣在当场,也忘了要赶路,只白着一张脸孔死死盯住他。
“师尊应允了。快随我回去。”谢衣不由分说,上前抓了沈夜手臂便往回走。
“谢衣,”沈夜挣了挣脱不开手,只得踉跄几步跟上他,“不必勉强。我身上好歹也算有些武艺,再找个镖局做镖师并非难事。”
“说得轻巧。之前劫了你的那帮山贼,可还在别处逍遥呢。”
沈夜语塞,缓缓低下头去。
谢衣也觉此话说得重了,靠近沈夜身侧,轻声叹道:“我知阿夜功夫俊,凭自己本事四处走镖闯荡江湖,自是不在话下。只是你身上顽疾未解,总归是一层隐患。你便是真心想走,也等我与师尊合力,除了你那古怪病症再说吧。”
他这般柔声细语,便如呵护闹别扭的小孩子一般。
沈夜侧首看他,终年淡漠的眼底不由拂过丝缕笑意,亦放柔了声音道:“我并未多心。说来若能有你一半的功夫,便是痼疾缠身也无需顾忌什么。说到底,还是我学艺不精之故。”说话间,唇边吐息轻轻拂在谢衣面上,将他面颊边垂落的发丝扰得微微晃动。
谢衣这才发觉两人相距不过尺许,彼此呼吸相闻,青丝缠绕,竟似贴身相对一般。
谢衣兀地面上一红,连忙急退数步,扭头便往山上冲。跑了一阵停住脚,回身见沈夜独自低头跟在他身后,心里又舍不得离他太远,便又蹬蹬跑回去,改而牵着沈夜衣袖。两人便这般手拖手,一前一后往山庄去。
行至山庄正门外,沈夜收住脚步,拱手浅笑,“谢兄,如此,沈某便叨扰了。”
谢衣飒然一笑,右臂伸展,微微躬身迎候,“求之不得!”
两人相望而笑,手掌握在一处踏上门阶。
将入门时,沈夜无意抬头望一眼门匾,见那匾上“息心”二字笔势锋锐铁画银钩,玄色字迹以铁水浇铸,笔笔深刻直入骨髓。
沈夜胸口忽然一窒,但觉那笔锋似都扎进了眼目中,隐隐作痛。